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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眸:父亲的黄金时代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原鄉書院 2021-02-09


父亲的黄金时代

宁眸

1.

父亲一生痴迷于两大事业,一是供养子女读书,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二是想尽办法创造第二职业,脱离靠天吃饭的农民生活。

父亲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农民。而父亲仿佛一辈子都在和当农民的命运抗争着。八几年,在陕南的很多山区,都没有通电。有点钱的人家,会购买煤油,晚上点燃那如豆的灯火。没有钱的人家,天一黑就关门睡觉。整个山村漆黑一片,孩子们做家庭作业都要趁着天色。我父亲爱看书,随着煤油价格的飙升,外祖母常常嘀咕他看闲书浪费了煤油。

不久,父亲在一本杂志的边角上看到一条消息:“国家大力扶持个人兴修水电站”。土地分到户几年了,在母亲的操持下,我们的家境逐渐变得殷实起来,信用社有了三位数存款。父亲跃跃欲试,带着干粮直奔县城。从我们家到县城有一百多里,有六十里坑坑洼洼的便道。除了逢圩有拖拉机,几乎没有车往返。另外近六十里虽然是水泥路,但很难拦到车,那是省道,只带长途客。父亲步行,三番五次地找有关部门,说明国家的政策,最终取得了个人修建水电站的资格。审批下来后才知道,国家补助的不是钱,而是棉花和布匹。那时候麻坪人普遍生活水平不高,除了嫁娶,谁家也不会随便置办新被褥。父亲拉回家的棉花布匹根本卖不出去,堆在家里的布匹和棉花,除了自己家做了几床新被褥外,陆陆续续送给了亲戚。用母亲的话来说,那棉花和布都被作践完了。

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取出所有积蓄,又东拉西借,凑了些钱。从来不迷信的父亲,还给袁湾的石婆婆许愿。麻坪河流经袁湾段时,河中心出现一块形似老婆婆的石头。经过此地的人发现,无论发多大洪水,石婆婆不会被水淹没,反而水长石高,十分奇怪。有人对着石头许愿,居然心想事成了。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麻坪河沿途的人家无不知道石婆婆非常灵验。

父亲从我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白纸,涂涂画画,就成了水电站设计图。光是选址,就很费神气了。土地才分到户,村人把到手的土地看得像金子一样珍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不但很费口舌,还趁机抬高要价。父亲最终选择了造纸厂边上的,公路外的一小块地作为发电站的机房位置。又和上游张家竹园的两户人家商量,从他们家旁边开渠引水,修一条长约千米的水渠。水渠到电机房的位置刚好有了一个较大的落差,利用水流的冲击力发电。

2.

我们村有一座造纸厂,造得都是冥币用纸,也称作火纸。原料是麻坪河两岸山上的野生小竹子,三五块钱一百斤,那时候就近一点的小竹子被砍砍伐的厉害,许多座山,半边成了不毛之地。有几年纸厂的效益特别差,收不到毛竹,很难请到做纸师傅。土地分到户后,纸厂无人要。父亲主动承包了下来,给村里交钱。

父亲为人豪放仗义,麻坪河沿途、旬河、汉江沿途结交了不少朋友。为了请到做纸师傅,父亲几乎是三顾茅庐,从很远的兰坪请来一位黄姓师傅,我们叫他黄纸匠。黄纸匠是个光棍,到了纸厂后,吃住都在那儿,做事十分尽力。逢年过节、或者纸厂不忙,父亲就会接他来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父亲提高了毛竹的收购价格,许多人不怕路远,将毛竹卖给我们。毛竹放在巨大的石灰池里浸泡着,水车带动木锤,上下翻转,一根根浸泡过的竹子被锤子打烂,放到造纸车间继续浸泡,最后在黄纸匠的手下,变成一张张纸来。我看过黄纸匠做纸,他两手抓着一个一米长的长方形框,这个框叫镰,形似现在城里人装的防蚊纱窗。他端着镰,在放有纸浆的水里上下左右均匀晃动,然后端平提起,轻轻地放在造纸的木板上。一次一张,一天下来,那个放纸台才长高几尺。等放到两米高时,用木板盖顶,加石头压实。过段时间,纸张就做好了。前村长家里孩子多,土地分到户后,生活条件大不如前。父亲让他家老四狗娃子来厂子里跟黄纸匠学习签纸、数纸。签纸就是将晾干了的冥纸一张张揭开,再一叠一百地数好,一千一千地捆好。到了赶集时候,拉到街上去卖。乡下人迷信的多,初一十五要去庙里敬神,大年三十晚上、正月初一早上、正月十五晚上、清明节、七月半,都少不了购买火纸。如果遇上过白事的,需要的火纸数量特别大了。孝女最少要买五千到一万,是规矩。除了发工资,每到过节前,父亲也会发火纸让狗娃子去卖。父亲每每告诫他,数纸时,要保证纸的数量。农村人没有来钱的路子少,所以在花钱上十分精明,在购买东西时候特别计较,生怕吃亏。买一摞火纸,定会抽取其中一叠来数数。相差太多,不但会骂人,下次再也不会光顾你。一般卖火纸的人都会辩解说,你放心吧,啥都可以少,唯独火纸张数不能少,敬神敬祖先的事,缺了会遭报应呢!

造纸厂里最危险的就是砸竹料,水车上下翻转带动一个包着铁皮的木锤子,土话叫对头。对头对着石槽一下一下砸下来。要想水车停下来,就得跑到上面水渠那儿插水闸。而看水车的人,需要在对头抬起的档口,将砸到外边的竹料拨到石槽里。虽然是粗活,但一点也不能打马虎。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一个姓姚看水车的,因为大意就出事了。村里人听那木锤响了一整晚,觉得奇怪,这老头居然干了一整晚?谁知道,老头因为前一天喝醉酒,守水车时打盹,脑袋被木锤打得稀巴烂。这也是土地分到户后,没有人敢要纸厂的一个原因。

父亲包下纸厂后,曾经一度想找个年轻的、机灵一点的人来守着水车。后来村里钱家一个老头主动找上门,要求守水车。父亲答应下来,但无论多忙,都不让他加班熬夜。每年开春,一定往水车上包红布,在纸厂打爆竹,给工人派利市。

纸厂在父亲手上,一帆风顺。

3.

如今父亲又想修建发电站,村里人热潮冷讽,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不管怎么样,在母亲的支持下。半年后,父亲的水电站建成了。

从张家竹园开始,一条宽一米长约千米的水渠将麻坪河水分流截支,浩浩荡荡向下游的发电机房而来。水渠全部用石块垫底,水泥抹面,严实美观气派。机房建在水渠下面,有一个近十米的落差。抽开水闸,巨大的水流直冲而下,带动水泵,将力量传递到发电机上。村人像看西洋镜一样沿着水渠、跟到发电机房,看父亲汗流浃背地调试机器。紧跟着发电机房的灯泡首先亮了起来,父亲的水电站发电了成功了。由于用电大多的时段,多数是在晚上,父亲又买来磨面机打米机器,在水力的带动下,磨面机打米机不用汽油,就可以开动了。

村人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电灯。父亲开始登记用电的人家,竖杆子拉线,将电送到各户门口,帮他们装灯,教他们怎样用电。一时间,我们村成了麻坪乡第一个用上电的村庄。到了夜晚,阴阳两面山上,灯火璀璨,非常壮观。父亲的水电站唯一不足的是,麻坪河水太小,发电的瓦数不够高,没法让周边的村庄一起享受有电的好处。

发电站的建成,让狗娃子的三哥忠娃子眼红不过。一直想要找机会搞破坏。一日,父亲正在给人磨面。忠娃子来了,东看看西摸摸,好像觉得非常好奇。只见水力的冲击下,水泵不停地转动。忠娃子认为,机关可能就在那个水泵上。不等父亲发现,他一头跳进水渠,想要拨停水泵。谁成想,水流特别猛,他下去后别说搬动水泵,自己都站立不稳。幸亏被父亲及时发现,不然他的小命恐怕难保了。父亲赶紧关掉水闸,将他拉了出来,只是手上擦破了点皮。他的破坏计划消停了一段时间。

水电站建成后,父亲在河边守着水电站和纸厂,母亲在山上耕种十几亩坡地,外祖母帮忙做做家务,照顾我们姊妹四个。那时候我家的日子看上去就要蒸蒸日上,越来越红火了。在父亲的努力和坚持下,村办小学从阴坡山上搬到河边,学校焕然一新。原本不爱上学的我,经常欢歌笑语地去学校,成绩突飞猛进,在班上数一数二。同学们常带着羡慕的目光看着我,碰到吃饭时间,他们的父母也竭力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想买个文具,只要开口,父亲毫不犹豫地掏钱出来……

4.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一定有一个出色的女人。作为上门女婿而来到麻坪的父亲,这句话真正用得着。水电站建成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安康老家捎信来,说我那没见过面的祖母去世了。父亲和母亲带着弟弟回老家奔丧。

母亲有肺结核,遇到季节交换或者天气不好,就会发作。父亲是家中长子,母亲自然得更卖力才像样。父亲老家住房紧张,母亲在帮忙处理丧事的时候,几天几夜没地方休息,加上忙碌,肺结核复发了。他们从安康回来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发烧说胡话,因为回老家办丧事,把一点钱早已花完。平时村人交电费总是拖拖拉拉,父亲呢,总是宽宏大量习惯了。电费,一时间也很难收回来。家里的积蓄早已耗在了水电站上。父亲只能请乡村医生来给母亲看病。母亲的病时轻时重,瘦得皮包骨头,扎针都扎不进去。因为没钱,母亲的药也是断断续续地。那年暑假,母亲挣扎着收完秋季粮食,就撒手人寰。

自从母亲去世,我们家的生活一落千丈。父亲原本不懂农事,忙了地里的庄稼,水电站那头又没人照看。村里一些原本就对我们家充满嫉妒,嫉妒得咬牙切齿的人,从蠢蠢欲动,到公然欺负,目的就是赶走父亲这个外来人。幸亏我外祖母在村里德高望重,才让父亲不至于成为众起矢之的。

我们家屋后有一大片柴山,是祖上留下来的自留山。土地分到户后,这柴山自然归了我们家。山腰住着一户人家姓李,叫李开金,也是外来女婿,他老婆和我母亲是同学,姓张。据说最初张家原本是想招上门女婿来养老的,不知怎么的,后来觉得不可靠,索性找了本门户族的男子过继过来。李开金一时间没了住处,我母亲念着和他老婆是同学的份上,将我们家两间偏房送给他们住。他们在我们家住了几年,外祖母光给他接生孩子都接生了两个。

这个李开金整天偷鸡摸猴的,十分遭村人厌恶。李开金凭着自己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在村里欺负弱小,无恶不作。他早就窥探我们家的柴山了,母亲在世,他老婆会顾及同学情分。趁着父亲回老家,李开金带着两个儿子明目张胆地砍伐我们的自留山。等父亲从老家回来,自留山被砍伐了一半。父亲气愤不过,刚好我三个叔叔也跟着来了麻坪。三个叔叔都是年轻气盛的,非要赶到李开金家里理论。结果打了起来,因为几个叔叔的帮忙,李家人觉得吃了亏。结果半个月后,几个叔叔回了老家。我们家刚好收稻谷,谁也没有想到。李开金早有预谋,等父亲从他家屋后经过时,他们父子三人抡棍对着父亲就打,父亲被他们打得瘫痪在地。李开金扬言说要消灭我弟弟,让王家断子绝孙。很长一段时间,弟弟上学不敢从他家门上过。即使远远地看见他,也会战战兢兢。

在驻村工作组的帮忙下,父亲被抬到了乡卫生院治疗。就在父亲在乡卫生院治疗期间,一个夜里,李开金伙同忠娃子抢劫了我们家的电站,将机器搬走,搬不走的砸毁。我的小学老师深夜冒着被打的危险,第一时间到我们家报告了这个消息。秋收后马上要播种的,可是我们家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七十多岁的外祖母求爷爷告奶奶去村里请人,好不容易才将小麦播种下地。父亲伤痛稍微好点,拄着拐杖,去了县里,和李家打起了官司。

由于李开金老婆的叔叔在县法院工作,父亲的求告之门一波三折,维权过程异常艰难。水电站、纸厂无人管理,陷入困境。最终在父亲的坚持不懈下,李开金老婆的叔叔在得到父亲从家里背去的绿豆、大米无数后,李开金终于被抓,判刑一年。忠娃子拘留了十几天,命令其归还所抢财物后,释放。

父亲的水电站寿正终寝,火纸厂的黄纸匠因为害怕引火上身,而辞职不干。父亲再也没有精力三顾茅庐,纸厂逼迫转让给了狗娃子。

几年后,父亲在面朝黄土背朝天里,在他对村人的忍让中,他的另一个事业终于取得了胜利,姐姐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过了几年,姐姐大学毕业,为了供养弟弟妹妹读书,独自去了南方工作。我们家的生活又开始好转。不久我离开了故乡,弟弟妹妹相继考上了大学。父亲在为一个学生送录取通知书时,邂逅了继母,在征求了我们的意见后,袁湾组建了家庭。

再后来村里架起了高压线,麻坪河两岸都通了电。直到父亲去世,我也不曾知道,在他心里,怎样看待他曾经狂热的事业,为民造福的水电站?

十几年后,当我坐着干净舒适的城乡班车,经过我们村时,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我们家的水电站,依然圪蹴在公路外面。因为年代久远,水泥楼层已经发黑,显得破败。我想起父亲有次说过,要将二楼盖起来,将家搬到公路边来……

作者简介

宁眸,本名王春芝  七十年代人。祖籍陕西旬阳麻坪 笔名嫣然鱼儿、宁眸 鱼溪。赣州市作协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协会员。曾任风起中文网短篇部副主编,短篇小说编辑。有散文诗歌分别刊登《散文百家》《创作评谭》《博爱》《作家天地》《散文诗》《新诗刊》《今朝》《文化信丰》《南康文艺》赣南日报、赣州晚报、瑞金报等杂志报刊。散文《一个古代的税务官》获得市国税局有奖征文优秀奖、散文《泥土的呼唤》获得风起中文网苗夫杯绿色中国梦有奖征文三等奖、散文《我和长征第一渡》获得县旅游征文三等奖,诗歌《六月的渡口》获得第二届旅游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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