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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宏:常娥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原鄉書院 2021-02-09

常娥

刘锡宏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说好的今晚要给双方的父母送些年货,可是,下午三点多接到上级工作组临时决定到我们单位检查工作的通知,顿时单位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忙得晕了头。往年上级领导检查工作一般是走走过场,塞上个大红包,双方皆大欢喜,早早完事,大家都早点回家忙活着过年的事了。没想到今年的工作组来了真格的。工作组四处一转悠,一下子挑出了一大堆的问题。工作组的副组长是我的同学。我把他拉到僻静处给他塞了比往年大二倍的红包,他不但原封不动退还了我,还义正词严地告诫我说,哥们,你知道现在嘛风向?你可别害我,别把哥们往沟里带!往年这哥们拿着红包还会在我的面前掂掂分量,然后还会说一声,哥们,过完年咱们好好聚聚。看样子今年真的风向转了。

无奈只好按程序走流程,一直折腾到九点才打发走了工作组。临走时,工作组说明天要见到整改报告,我只好耐着性子听单位领导说着一个一个地整改重点,并且仔细地记录下来。一边记录我心里暗暗叹着气——唉!今晚又要熬个通宵了。就在这个时间,儿子的电话一遍一遍地打了进来,我没法接听,任凭手机在裤袋里颤悠,颤得我我心烦,最后索性我把手机给关了。我知道儿子在催我,那是两边的老人在催促着儿子。

两边的老人都知道我忙,他们有什么事一般都会直接打电话找孙子。一来他们喜欢和孙子聊天,二来孙子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成天东游西逛地说是去找工作,谁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当然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孙子希望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能在他找工作的问题上发挥余热,因为他们退休后分别享受到了局级、处级的待遇,尽管他们是在退休后补办的待遇。儿子说,别人找工作靠老子,他这个老子无能只好靠着爷爷辈了。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到我这就不灵了,已经看到工作终点线的我,至今刚混到正科,而且是种被那些比我年轻很多的领导们当“使唤丫头”的正科。在一个个苦差结束之后,自己不但没有任何一点成就感,反倒经常一个人对着远处的月亮长长吐上一口气,对着月亮说,常娥妹妹,你啥时能帮我脱离这无边的苦海呢?

我的初恋叫常歌。她皮肤白净,身段姣好,天生丽质,再加上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的气质,是我们班男生的焦点。大家说她长得像常娥,都不叫她常歌而叫她常娥。时间一长常娥就成了她的名字。在学校时数不清的男生给她献媚,到了知青点,生产大队的队长又成天围着她转。可她偏偏钟情于我。

那年夏天的一天,我被大队长派去出修渠。到工地第三天,我就上听到了她被大队长强暴后跳了河的消息。回到生产队,我把大队长狠狠揍了一顿,结果被公社民兵抓去坐了半年的牢。出牢房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河边,没找到常娥,只有一轮皎洁的月亮始终陪伴着我。看着月亮,我想到了常娥,我觉得我心上的常娥离开了地球,离开了我,去了月亮上和那个传说中的嫦娥作伴了。从此,每当我有了烦心的事,就要对着月亮诉说一番。同学说我有妄想症,老婆说我是精神病。

事业的失意虽说折磨人,我还可以忍受,让我经常感到绝望的是我的那个心烦的家。

失去了常娥后,为了回城,我妈妈为我介绍了我的老婆。自从回城和她结婚,我就背上了还不完的人情债。我的家庭生活让我真正体验了那句名人哲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残酷的。每天的恶语和冷面常常使我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每次在月圆时和常娥诉说,又会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边缘的生活”是我前半生的真实写照。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进门先是老婆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我爸爸妈妈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平时他们早睡了,现在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你呢,我就弄不明白了,你这成天忙忙叨叨的,提拔没你的事,涨钱和你无关,吃苦受累总是少不了你,我这辈子算是倒了霉了……

儿子站在一边冲着我扮着鬼脸,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轻视,我一肚子的火终于找到去处:你还杵着干嘛,还不赶紧往车里搬东西!儿子手里提着东西嘴里念念叨叨:就知道冲着我吼,你换个方向试试……说着偷偷看了他妈一眼,一转身提着东西出了屋子。

也许是快到年根了,马路上车少人稀,飘飘洒洒的雪花在路灯和车灯的光束里飞舞着,仿佛最后都飘进了我的心里,在雪花的抚慰下,一颗焦躁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给老丈人送完东西,我突然感到一阵困意,手里的方向盘开始不听使唤了。我连忙把车停靠在了路边想就地休息一会。

“爸,趁着现在马路上人少,让我练练手行吗?”儿子正在驾校学习,绝对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再加上刚才儿子对我的那种轻视,我狠狠丢给他一句:“你还嫌我的心里烦的不够是不是?”

“爸,快看,一条狗。”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路灯下一个被雪幕模糊的黑影横着身子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摇下了侧面的车窗玻璃,冷风夹杂着雪花忽地涌了进来,我浑身不禁打了个冷战,昏昏沉沉的脑袋立刻清醒了许多。这时黑影已经移动到了我们的车头的位置。借着街灯,我看清了来的不是狗,是个驼背的老人,弯着几乎是九十度的腰,在一步三晃地向前艰难地移动着步子。晃着走着,走着晃着,突然脚底一滑扑倒在了雪地上。我赶紧打开车门快步上前,架着他的胳膊从地上扶了起来。在我把他扶起的过程中,听到对方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哎呀,你看这雪下的,不要紧,没关系的,我自己能行。听得出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是在哪里听到过呢?我正迟疑间。

“爸,你这是?”儿子也下了车,他双手捅在袖筒站在那里对我的行动发出了质疑,儿子的质疑坚定了我的信心。

“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搭把手!”我的语气从没有过的坚定,儿子听后不敢怠慢,从背后托着老人扶进了汽车的后座里。

“别这样,我自己能走,能行,能行……”老人似乎很不情愿。

这么一折腾,我的睡意早跑到了九霄云外。把东西送到爷爷奶奶家,儿子说啥不走了,说是要陪爷爷奶奶唠唠嗑。我惦记着车上的老人,就匆匆忙忙和爸爸妈妈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了车上,我要尽快把老人送到家里。

为了交流方便,我把老人从后座扶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发动了车子习惯地扭头问一直低着头的老人:“大姐,你家住在哪里?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哎呀,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能走回去的……”老人说着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她把昏黄的眼珠瞪得老大,张大嘴看着我,“你,你,你不是张文革吗?”说着,她的眼神闪过了几分恐慌,“哎呀,我老眼昏花,又认错了人,不好意思……我还是下车自己走吧。”说着她就要去拉车的门把。

“等等!”张文革是我在文革和插队时期使用的名字,这个老人怎么会知道呢?“大姐,你怎么会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等老人再次抬起头来,满脸已经挂满了泪水。

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的老人,我怎么也无法和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常娥联系在一起。况且常娥已经死去多年了。

“怎么会是你?你是人还是……?你不是……?”我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不要紧张,我不是鬼,我就是常歌。”她抬起袖子擦干了满脸的泪水。脸上挂满了笑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没想到这辈子活着还能见到你。我说这几天我家的房沿上总是有喜鹊在喳喳的闹腾呢,原来是要见着你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常娥的说笑并没有打消我的疑虑,我哆嗦着手点着了一根烟使劲抽了一口,喷出的烟雾引来了常娥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赶紧把烟扔到了窗外。然后急切地问道:“常娥,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三十几年你去了哪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常娥望着车窗外闪烁的街灯,沉默了,过了一会,她吃力地抬起头来,眼睛望着远处的灯光里迷迷蒙蒙的飘雪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你去工地之后,大队长几次说要找我谈谈心我都没去。那天上午他说公社给了个选调的名额,说队里决定把这个名额给张文革,张文革不在,让我去他办公室把这个选调的表给填上,他好尽快报上去。他还说,名额就一个,让我不要声张,要我在中午歇晌的时候去队部填。

我去了队部,他立刻就现了原形。他关上门,上来就要扒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誓死不从,他就对着我的头使劲一敲我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他压在我的身上已经呼呼地睡着了。我的屁股底下流了一大滩湿乎乎、黏糊糊的东西。我一把把他从我的身上掀了下去,他揉着眼睛惊醒后看着我,咧着嘴嘿嘿直笑说:“说叫你从了我,你不,这下你不照样成了我的人。”他点了一颗烟,抽了一口,把烟全喷到了我的脸上接着说:“你去问问,你们那些城里的女知青,只要我稍微以表示,她们哪个不是上赶着来我这里。就你不识时务,过去你从了我,也许我会明媒正娶你,现在我已经把你的滋味尝够了,再好的饭吃够了也就没有什么滋味了,剩下的饭让张文革那小子慢慢品吧。”

我发疯似地抓起东西往他的身上砸去:“臭流氓,强奸犯,我要去告你!”

“你去告呀,你告了,这张表我就把它给撕了。”说着他把那张选调表表拿在手上就要撕。

“你撕,你撕,你这个臭流氓!。”我当时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喊着。他当着我的面把那张选调表顷刻间撕得粉碎。他把撕碎的纸屑扔到我的脸上还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放明白点,就凭你们俩的家庭出身,你们两个这一辈子别想离开这里,告诉你,在这里老子说了算!看咱们谁怕谁?”

看着散落在我四周的纸屑,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恐惧和绝望把我包围了:这个畜生毁了我的身体,也毁了张文革的前程,我没有脸再见到张文革,没有脸再去见自己的父母,没脸再去见自己的同学,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里,我穿好衣服冲出队部的屋子,一口气跑到了河边,想也没想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里。在我跳进河里的霎那间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苏醒。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四处全是陌生的,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妈妈一脸微笑地冲我笑了笑,堆起了一脸的皱褶,她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孩子,你终于醒了,你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呢!”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除了脑袋,什么地方都不听使唤,动哪儿哪儿就会钻心的痛。老妈妈看着我紧促的眉头,把我的手握紧在她宽厚的手里接着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不过,你不要着急,身体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的,只要有耐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老妈妈告诉我,他老伴是个渔夫,他们主要靠打鱼为生。三天前,老伴半夜才回家,他没打着多少鱼,却抱回了我。老妈妈说,老伴告诉她说他正要撒网,看见远处飘过来一颗大树,他怕网挂到大树上,就想等着大树漂过去后再撒网,可等到大树漂到跟前,他发现在树杈上还挂着一个人。他不顾渔船被大树撞翻的危险,设法把渔船贴到大树上,跟着大树漂了很长时间才把我从树杈上救了下来。等他把我救到了渔船上,太阳已经落得不见了踪影。他用手试试我的鼻孔,感到了一点微弱的呼吸,他又摸了摸我的脉搏,他确定我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抱着我回了家。

老妈妈给我喂了些姜糖水,我的身体一下子感到热乎乎的。我望着慈祥的老妈妈,想起了我家里的妈妈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刷往下流。老妈妈拿来一块新毛巾轻轻为我擦着眼泪。她的眼眶里也涌满了泪水。老妈妈一边为我擦拭着眼泪轻轻问我:“孩子,你还记得从哪里掉进河里的吗?给我说说,好让老头子给你家里送个信去,免得家里找得着急。”

老妈妈问话立刻勾起了我心底的痛楚和愤怒。激动的情绪再次使我昏厥了过去。

等我的身体逐步好转,我把我遇难的经过告诉了老妈妈。老妈妈得知我的遭遇,她握住我的手不肯松手,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再次落入魔掌似的。老妈妈说让我在这里好好休养,等把身体养好再去找那坏蛋算账。她还告诉我,这个地方离我们的知青点大约有三十多里路,这三十多里路全部是山路非常难走。她安慰我说,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三十里地还能活命真是菩萨保佑,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反复劝我想开点,等我身体好点,就想办法让我回知青点。我说我死也不再回知青点。老妈妈只好顺着我说,好好好,咱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做老妈妈的亲闺女。

“妈……”我叫了一声,娘俩就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常娥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从车里的抽纸巾抽出了一串纸巾递到她的手上,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你知道我为你在公社的牢房里坐了半年的牢吗?”

常娥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去找你了。我不希望把我的痛苦放大,让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两个人的痛苦。所有的苦难让我一个人去承担吧。我要让你记住的是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常歌。”

常娥喝了一口我递给她的矿泉水,干裂的嘴唇变得滋润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讲述她的往事——

老妈妈老俩口的命也是很苦。他们原先住在县城,他们的一儿一女,儿子是在武斗中丧生,闺女死于难产。就在他们还没有从失去儿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时,因为老妈妈的出身问题,他们就被遣散到了深山老林。开始,他们是以护林员的身份被安置到这里的,后来,安排他们的人在一次武斗中死了,就再也没人给他们发工资了。老爹爹再去找护林队,他们都望着老爹爹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也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在他们的单位编制里也找不到他的资料,从此,老爹爹老妈妈就成了黑户,只能靠老爹爹打鱼为生了。

和老妈妈一家生活在一起,使我又找到了家的感觉。老爹爹每天早起晚归,很难见到面,他像是一只辛勤的工蜂,每天忙碌着,用他的辛劳来养活着我和老妈妈。等我的身体恢复了些,我就主动多做点事,尽量减轻他们二老的辛苦。我想,就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也挺好。在这里没有世间的丑恶,没有人与人相互的争斗,只有恬淡的温馨每天陪伴着我。

可是天不遂人愿,半年后,老爹爹因去县城办事,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黑熊,被黑熊咬成重伤,因为在山里无法治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伤口一天天恶化,没有多久就离开了我们。老爹爹去世后,老妈妈就开始生病,好好坏坏地坚持了半年,坚持不住了。老妈妈在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咱们娘俩缘分浅,老妈妈不能再陪着你了。可是我这一走,这深山老林的你一个姑娘家的怎样生活呢?”说着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信封颤抖着交到了我的手里接着说,“这是你老爹爹临走时已经安排好的。他说,你是大城市来的,不应该跟着我们受苦,他的一个侄子叫李富贵在县城里工作,他的那个侄子人很好,你爹爹已经给他说好了,你就去找他吧。你老爹爹上次去县城办事就是为了你这件事的。”听到这里,我扑通就跪在了老爹爹的遗像前,再次给他实实在在的叩了三个响头:“老爹爹,您真是我的再造慈父,您的大恩大德我都没有报答的机会,我的心里难受呀!”

老妈妈的一阵剧烈的咳嗽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回到了老妈妈的身边,老妈妈指着挂在墙上那枝老式猎枪断断续续说:“孩子,孩子,拿着它,防……防……”老妈妈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脑袋一歪就咽了气。

掩埋了老妈妈,我在这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中为老妈妈守孝到七七,背着老爹爹的猎枪,在他们的坟前把家里剩下的食物和他们喜欢的一些物件都摆到那里,我不能让他们在那边太孤独了。然后迈着艰难地步子地离开了他们,向着出山的路走去。

因为老爹爹在生前曾带着我走了好几遍出山的道,出山的道我已经很熟了。老爹爹每次都说,姑娘啊,你不能一辈子呆在这深山老林里,你是大城市的人,你要早早的回到大城市去。万一我和老妈妈不在了,你可一定要记住这出山的道……

不嘛,我要一辈子陪着你们二老。我总是在老爹爹没有说完就打断他的话。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给我带来了一年好时光的地方。当我回头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茅草屋和二老的坟头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顿时像是离开了蒲公英花杆的种子,随着风飘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要飘到哪里。我想到过回家。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状况,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爸爸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人,成天没黑没白地在外头忙活,一年下来往往还欠了一堆的帐。每每看到爸爸那张布满愁云的脸,我的心就碎了。说啥也不能再给他老人家添堵了……

从我们住的山沟到县城也就是五十多里路。出了二十几里的山沟就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太阳还没有落山我就到了县城。

县城不大,我拿着老妈妈给我的地址,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李富贵的住处。到了门口就在举手敲门的瞬间,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我这算是什么呢?是投亲?是靠友?是相亲?是回家?好像都不是。我伸出的手在犹犹豫豫中不由的缩了回来。正在这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也来到门口停住了脚。他上下打量了我憨声憨气地问道:“你找谁呢?”

“我,我,我找这家的人,我找李富贵。”我用手指了指两扇紧闭着的有些破败的柴门。

“你是谁?你认识李富贵吗?”小伙子一连串的问题,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着头看着我的脚尖。小伙子见状不再问我,他上前从旁边的缝隙处伸手打开了里面的门扣,推开门对我说了声:“进来吧,我就是李富贵。”

跟着李富贵进了屋子。他的屋子破旧不堪,屋里乱七八糟的像是刚被人抢劫过的作案现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李富贵先走两步,在那张晃晃悠悠的单人床上把零乱的东西往一边堆了堆,然后又用自己的衣袖在那块空出的地方来回擦拭了几下,满脸通红地对着我说:“家里有点乱,你先坐一会吧。”

我没有坐下。我把包袱放在刚才李富贵擦过的地方,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老妈妈交给我的那封信,交给了李富贵。

李富贵看完信急急火火地问我:“你就叫常歌?我叔上次来说过的。没想到你这么好看!”说着他用手习惯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满脸通红,接着,他偷偷又看了我一眼。当他看到我的胳膊上的白箍,他的脸迅速凝固了,他急切地问我,“我叔信上说他病得挺重,你不在那里照料他,你跑这来干哈来了,你胳膊上啥意思?”

“你叔他,他……”

“我叔咋的了,你快说呀,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你叔你婶都走了……”没说完我就抽抽搭搭哭起来。

“啊,到底是咋回事?怎么突然间两个人一起都走了?”说完李富贵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李富贵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用手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你等等,我去买点吃的东西。”说着他风风火火出了屋子。

在李富贵出去买东西的时间,我把零乱的屋子大概归置一下,并且把屋里的炉子点着坐上了一壶水。霎那间破败的屋子有了些生气和温馨。

李富贵买了一大堆吃的往桌子上一放,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哎呀,妈呀,这屋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不一样。”

吃饭期间,李富贵告诉我,他爸爸妈妈在煤矿工作,一次矿难中他们都被埋在煤矿里,从此他就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叔叔婶婶被遣散时他不放心一定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可是叔叔婶婶说啥不同意。叔叔说我好不容易办好了顶替父亲安置在矿上上班,这个指标是叔叔跑了很久才批下来的。叔叔说让我好好上班,将来他们动弹不了了好给他们养老。没想到这么快他们说走就走了。说着李富贵又哭了一阵。

李富贵的屋子虽破小,但也是按照当地传统的一间堂屋,两间睡房盖的。就这样,我们俩一人一间安排停当,我们就开始过上不温不火的小日子。李富贵给邻居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找到了,别人也就再不细究。过了一段时间,我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们我在县城里找到工作了。随信我还寄给了他们二十元钱。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爸爸的来信。爸爸的来信是弟弟代笔写的。弟弟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文革了,他写的信有一半错别字。我连蒙带猜明白了信的意思:知道你还活着,全家很高兴,妈妈的眼泪流成了河,爸爸希望你保重身体,挣点钱自己买点好吃的,把身体吃得胖胖的……

四个月后的一天,邻居家的铁蛋风风火火跑进了屋子,喘着粗气告诉我说李富贵在矿上出事了。等我一路小跑来到矿上,只见矿上的空旷地上躺着一排死伤的旷工。我找了半天最后在倒数第二个担架上找到了满脸是血的李富贵。此时的他神志还清楚,他咧着嘴皱着眉告诉我说,在这次矿难中,他算是幸运的,保住了命,身体的其他地方问题不大只是一条腿可能够呛。

三个月后,李富贵出院了,他的腿奇迹般地保住了,只是两条腿不一样长,走路一拐一拐的。

李富贵出院的同时,我接到了我爸爸妈妈给我的来信,说根据相关政策,已经给我办好了回城的手续,这就是说我可以回天津了。

我拿着那份回城表,心里愁喜交加。喜的是我终于可以回到我阔别八年的故乡了。愁的是我走了李富贵怎么办?一个残疾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让他怎么生活呢?李富贵一家救了我,我绝不能一走了之。那样的话,我的良心会终身受到谴责的。况且李富贵为人忠厚,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慢慢爱上了他。

为了能让他和我一起回城,我说服了爸爸妈妈,在县城领了结婚证。我给爸爸妈妈说等回天津我们再举行结婚仪式。

兴冲冲回到天津,看到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街景,泪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在东北的山沟里、县城里多少次都梦见我回到了故乡,每天和大家一样夹在滚滚的人流、车流中上班下班、排队买菜。醒来看看四周还是老地方,那一夜就再也睡不着了。今天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还真是有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呢。我好几次问李富贵,我不是在做梦吧?李富贵用手轻轻捏着我的手背问我疼不?我说疼着呢!

一进家门,爸爸看到这个瘸腿的女婿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把我拉到一边劈头盖脸的问:“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怎么还带回来个瘸子?”一连串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为了让爸爸同意我们领结婚证,我隐瞒了李富贵受伤的事。

爸爸说我们回来的快,是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为我们准备住的地方。我家那时住的是一个一间半的平房。爸爸妈妈住在里屋的小半间,外面的大间。隔出小半间做厨房,剩下的半间住着弟弟妹妹和奶奶。我们住哪里呢?很现实地摆在了全家人的面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李富贵豁达,他看看大家说:“没事,不行我和常歌就先打地铺凑和着,等以后有地方再说。”

我被街道安排到了粮站,李富贵无法安排,他就自己到处打零工。在粮站工作,在那时是令人羡慕的工作。可是我的工作是每天卸粮食。别的粮店都是男职工干这活。街道说只有这个岗位,如果不想干就回家等着吧。我说,我干。每天运往粮站的三卡车的米面,都是由我一袋一袋扛到店里码好。几天下来,就累得我直不起腰来。李富贵得知后,他就不去干零活了,专门帮我扛粮食。这就意味着,两个人干活只能拿到一个人的工资。就这样我也认了,我想有活干有工资总比在家呆着好吧。那时,弟弟妹妹还小,奶奶也老了基本离不开床了,为了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我除了上班,还主动担任起家庭炊事员的工作。一天忙碌下来,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

说到这里,常娥停了停,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嘶哑的嗓子。透过眼前的雪雾,我仿佛看到了远处走来了一个弯着腰,扛着面袋,脸上挂着被汗水和面粉划出的一道道的印子的常娥。我的心略过了一阵撕裂的疼。趁着这个机会,我插了一句话:“那你和李富贵的事?……”常娥的脸掠过一丝红霞接着说她的故事——

唉,一家都为这事发愁呢,但是发愁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只好耐心地等待。直到奶奶去世,弟弟妹妹参加了工作,爸爸妈妈才把那间小屋给我们腾出来。这一晃就是六年。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一直打了六年的地铺。第七年的头上,爸爸妈妈为我们操办了婚事。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儿子李建设,我们要我们的儿子长大了好好建设天津。这些年,我们虽然过得苦点累点,但是我们觉得过得挺充实,挺充实。

说到这里,常娥蜡黄的脸上浮出了些红晕,眼睛里闪烁着了幸福的光彩。我并没有被她的情绪感染,望了一眼她那向前倾斜的身体,问她:“这大冷的天,又这么晚了你的身体又不太方便,干嘛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为什么不坐车呢?你的腰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嫦娥有意识抬起头来,试图挺起胸来,几经努力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将自己坐姿调整了一下,好能正面对着我。但是弯曲的身体似乎并不听她的调遣,后来我挪动了下身体,才免去了她的努力。她把挡在眼前的一绺头发用手往后使劲甩了甩,开始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我的腰是五十岁以后开始出问题的。刚开始总觉得别扭,成天酸胀,干什么活都使不上劲。那时单位改制,大家人心惶惶的干什么都没有心思。等到单位下岗的通知拿到手,我的腰就动不了了。后来去医院一查,医生说我的腰既有劳损,又有增生,还有腰间盘突出。说是做大手术也不见得能全好。那个时候又赶上我爸爸妈妈先后有病,孩子正在高中读书,由于长时间的重体力劳动,我丈夫的伤腿彻底不能动了。家里家外就我一个能动的,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我的腰呢,我咬着牙硬撑着一边重新找工作,一边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就这样我强忍耐着疼痛,坚持了一段时间,腰痛逐步减轻了,可是,我的腰却再也直不起来了。随着日月的流转,我的腰越来越弯。等我把两个老人送走,再去医院,医生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手术的时间。

腰弯了,对我的活动影响不大,一点也不影响我干活。可是对外的形象的改变,直接影响到了用人单位的对我的聘用。后来干脆什么单位都不要我了。无奈我就开始干上了家政服务,帮人带孩子照顾老人搞卫生什么都干。自从社区给我们家发了低保,大家都劝我歇歇吧,看把自己累成什么样了!你说我能歇吗?孩子都二十五六了,谈了不知多少个女朋友,都是因为没有房子最后告吹了。我怎么也得帮儿子攒个首付吧。

今天,我是去帮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搞卫生,因为老人突然发病,我赶紧联系120,联系老人的孩子,等到老人转危为安,时间也就晚了,末班公交车早就收车了。八站路,打车要十几块钱,我的腰不行了,但是我的腿还很好,走一个多小时能省下十几块钱干什么不好?于是我就开始了雪夜漫步,你看看,要不是我这个英明决定,我们怎么可能有这样见面的机会呢?说着她竟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我望着她夸张地张着的那张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大嘴问她: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能一下子认得出我呢?

她用手擦了一把快要流出嘴角的口水,盯住了我的额头眼里闪烁着奕奕的光说,你的影子留在我的心里,你额头上的那条月牙疤痕,也许你自己都忽视了,却刻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为啥,那个月牙最近总在我的眼前晃悠,也许真的老了,念旧,念旧……说着,她摆着手低下了头。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禁一阵刺痛。我望着眼前这个倔强、豁达、还有点风趣的老人,怎样也无法和三十几年前的那个亭亭玉立冰清玉洁的常歌相重合,甚至连一点点影子都找不到。这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哲人的一句话:岁月是雕琢人的榔头,环境才是雕琢人的錾子。苦难的岁月把常娥雕琢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岁月虽然压弯了常娥的腰,但是,常娥在我心中的形象却突然高大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常娥,我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苦难在她的面前真的算不了什么。

作者简介

刘锡宏,喜欢文学,无奈一生从事的行业和文学极少交集。先后在西藏阿里、新疆、海南、秦皇岛、上海等地工作谋生。退休后定居天津,并开始在天津老年大学学习文学写作。先后写了长、中、短篇小说、散文几十万字。本人就是想通过文字来表达,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的经历和感悟。从2011年开始先后在《今晚报》《杨柳青》《风采园》《田园文学》《海河文学等》《原鄉書院》《东方散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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