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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盛龙:意恐春来早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2021-02-09

意恐春来早

杨盛龙

在人民公社当社员的年头,我喜欢秋天、冬天,害怕春天、夏天,原因是春荒连夏荒,填不饱肚子,脚发软,身子发虚。

往日说,栽秧酒,打谷饭。秋天是收获季节,打了粘谷打糯谷,收了黄豆收苞谷,场院里守着成堆的粮食,总有几天饱饭吃。收粮食劳动强度大,必须吃得饱饱的才干得动。粮食收完归仓,还了春上的欠债,所剩无几,得计划用粮,节约用粮。忙时吃干,还未到闲时就半干半稀,甚至全吃稀的。省着啊,匀着啊,尽量节省。一般剁红苕颗粒和米煮烂扒饭,有时候顿顿全吃红苕,南瓜煮米饭,萝卜、大头菜、白菜叶等掺和着煮米饭。长时间不吃肉,肚子里缺油水,饭里面水份多,一顿吃几大碗。特别是小娃儿家,眼看着一大鼎锅饭就要没了,赶紧装满一大碗。

北方人一说到以前的苦日子,就是“窝窝头就咸菜”。他们觉得那是最差的生活质量。我所经历的苦日子,有苞谷粉干饭吃就是不错的了。十年浩劫,比三年困难时期更艰难。葫芦大个胃,怎么填充,是天大的事。首先是用水,水资源丰富。一小碗米加水做稀饭,以苞谷粉做稀糊糊,把肚子填充起来。红苕、瓜菜里能有大米、苞谷粉掺和,就算不错的了。

秋天好。秋天实沉,粮食刚刚收获,开仓可舀到大米、苞谷,刚挖的红苕,晒好的杂豆,新摘的南瓜、冬瓜,还有豇豆、茄子等各种代食品,秋天丰富。

冬天好。粮食、红苕、南瓜都还有,又有新长成的大白菜、萝卜、翠绿的萝卜缨子,瓜菜代,糊糊度。冬天可以开“地仓”,就是挖蕨打葛,向荒山要吃的。挖地一米深,翻生荒地一偏坡,挖出蕨根,积成把,捆成担,挑回家,洗净泥沙,捶打到半夜。睡三四个小时,早早地到溪沟边,将头一天沉淀的蕨根水倒掉,取出沉淀在木缸底上的蕨根淀粉,一人回家去煎煮。三人将捶打烂的蕨根泡水,在竹筐里反复杵捣,传水,过滤,忙碌三个小时,沉淀几大缸水。吃了新煎熟的蕨粑粑,再上山去挖蕨根。

春节好。春节处于春天来临前夕,实际上是隆冬,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年饭米,想尽办法借来。杀了一头瘦狗样的年猪,蒸肉、熬肉、合菜,过热闹年。一年到头么,再困难也得弄几顿饱的吃,过年好。我妈正月初二的生日。家婆说,这个生日好啊,叫化子都会有吃的。叫化子春节那几天乞讨,获得相当于平时几倍的收获,一天可得两背篓粑粑。什么日子也不如冬天里的春节!

过了春节,气温还处在冬季。冬季好,做蕨根水做葛根水容易沉淀。到生产队收过洋芋的地里捡洋芋,洋芋还没有长苗,吃起来口感好。冬季还可以挖牵牛花根,我们叫饭佬儿根,烧着吃,或者切碎和米煮饭吃。

眼看着春天来了,树枝鼓眼,桃树一片红,李树一片白,春天毫不留情地来了。掉在地里的洋芋出了苗,再挖出来吃,味道发涩发麻。饭佬儿根发了芽,牵了藤,根的味道淡了许多。气温渐渐暖和起来,葛藤发了芽,地面长出一弯弯耳朵似的蕨菜,再挖蕨打葛,淀粉都上了“树”,地下根淀粉少了,不容易沉淀,做不成蕨粑葛粑了。

春天怎么这么早呢?怎么说来就来了呢?春天把“地仓”封起来,不能挖蕨打葛了。南瓜不能放过年,红苕放的时间长了容易烂。萝卜、白菜很快抽薹开花,莴笋还处于小秧苗阶段,菜园子进入“断桥关”。小麦苗才四五寸长,种的洋芋才出苗,青黄不接,不能瓜菜代,借来三升两升大米,没有瓜菜合煮,够吃几顿的!春天怎么就来了呢?春天来了,我们发愁。等到小麦、洋芋成熟,还得几十天啊!这日子怎么熬过去啊?

作者简介

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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