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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贵祥:“画痴”葛发林

 原鄉書院 2021-02-09


“画痴”葛发林

詹贵祥

我们这个城里,不仅有过去的望族名人,也还有当下的杂色人物。好久都没有见到葛发林了,人们相互问起,听说他不久前刚去世的讯息,大家心里不免有些黯然。他是个教师,在县城里的一所小学教书。说起来,他的母亲跟我的外婆是熟识的同龄人,按礼数他是个长辈。在这里,我当叫他发林先生。

他家原来住在东门的一个石板光滑的院子里。听说那里原来是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我们这里叫朝门。他家在院子的一侧,只是一间瓦房的后面一格,有些狭小。后来他把楼板锯开,加上梯子,低矮的楼层便成了可以独自活动的书房。除了绘画,他在楼阁里看西方的爱情小说,听上海百代公司的老唱片。对葛发林这个名字,上世纪生长在织金城里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人们随时都可以见到他的身影:无论风和日丽、艳阳高照还是细雨濛濛、深秋寒冬,他常常会出现在城里城外的某个地方,一个人随地坐着,神情专注地画着眼前的景物……清晨或傍晚的时候,还会看到他挑着回龙桥或半边桥的井水,扁担在他并不宽大的肩上起伏着,桶里的水满满的,晃动着却没有溢出,他的双手叉在胸前,稳稳当当地走着。

发林先生痴迷于绘画。他没有进过专门的美术院校,他的绘画技艺来自于家庭的影响和民间艺术的熏染。他是独生子,家境清贫。他父亲卖砂锅——那是我们当地普遍使用的炊具,也是出名的民间传统工艺制品。心灵手巧的母亲做刺绣的活:挑帐沿、绣背带、刺枕套、纳鞋帮……都是些手艺精巧的绣品。但有结亲嫁女、做寿祈福的人家,都会有人提前来他家预定这些活计。年幼的发林先生成天被那些色彩艳丽、形象生动的花边、图案吉祥的画面所吸引:喜鹊登枝、龙凤呈祥、鱼游荷池、鸳鸯戏水、春花彩蝶、冬雪腊梅、麒麟瑞兽……在母亲的解说和指点下,他爱上了绘画。慢慢的,他摹图、写生、创作,不但画来自己欣赏,还让它走进了别人的家里,将自己的技艺换了钱补贴家用。人们请木匠来家里用做家具,都要在嵌入床或柜里作装饰的玻璃上画画。由此他便经常被请去作画。虽说这种民间的工艺画在主人家的眼里,只要形态似真、色彩艳丽,便是好画,可是他的画却是与众不同。他的玻璃画题材有了变化,不再只是母亲刺绣的那些吉祥的图案、喜庆的画面,而多是以唐人诗词题意。画面里的山、水、人、物不多,只取其神,用淡彩着色,狭窄的尺幅间透现出空灵的意境。一间宽大的双人床上,后面三块,左右各一,共有五块玻璃,画的可是景致不同,各有意趣。高大的衣柜上方是两扇对开的门,画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甚是招人喜爱。他还画尺幅宽大,单独悬挂的玻璃屏画,也为女红刺绣描图。年轻时的发林先生,在织金城里,已是颇有名气。

发林先生不但勤于作画,而且善于收集资料、研读古代的画作。他善水墨写意,画得多的却是风景写生。从绘画艺术的角度来看,发林先生的造诣也还有限,离“家”尚远,但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在当地人的眼中,却是个值得称道的画师。他作画的工具不但用水墨、钢笔、碳青,也用树枝、手指,甚至是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他的画没有刻意的构图,景物少有取舍。水墨画多为单色,写生也不重比例,尺幅多是小品,画作用笔狂放,笔墨淋漓,不拘形似。他作画,其实是在将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审美追求一并融入笔墨,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久远的清新和远离尘世的宁静。在他的画里,织金城里的小桥流水、市井风情和周边的郊野风光、奇山异水是主要表现的题材。画中的河、柳、亭、阁、塔、舍、山、石、花、草、人、物……无处不是一种乡情的眷念;无一不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还记得数十年前,我在乡下住时遇到他,便请他画幅画观赏。在一张普通的白纸上,他沉吟片刻,即用墨汁很快地画出了一只鸟占在树枝上,右上方竖排写了两行字:“苦寒穷檐冰雪里,忽转人间又一春。”那只鸟的神情,宛如八大山人朱耷《孤禽图》中的那只缩颈,拱背、白眼的水禽。那是“世界上最贵的一只鸟”,拍卖了440万元,而他画的这只鸟我用浆糊贴在墙壁上,没多久就发黄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把那只鸟的神情跟他联系起来。

发林先生被人们所熟知,不仅因为他作的画有些奇特,更在于他与众不同、率性而为的生活方式令人侧目:曾有许多年,他不用电灯而点蜡烛;不用自来水,每天坚持到井里挑水…… 他是个“画痴”:经常外出写生,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无论河畔桥头还是荒野幽涧。他独来独往,一画就是一整天。他甚至还独自钻进昏暗深邃的山洞里,从白骨堆里选出完好的头骨拿回家里,摆在他那狭小的楼阁上,琢磨骨骼的结构。他作画时聚神凝思、心无旁騖、废寝忘食,沉浸在思绪营构的境界之中……他不修边幅,头发凌乱,穿着随意,不拘小节。冬天他顾及的是温度,穿得很厚实,而夏天他却不要风度,单衣上面的扣子只是摆设。为避免在烈日下长时间画画受到暴晒,他会带上一个鸭舌帽或有边沿的圆布帽。他走起路来步子缓慢,低垂着头,偶尔张望四周,眼神有些茫然,看上去显得没精打采。他给人的印象是:孤傲、邋遢、颓丧。他又是一个淡薄名利,恪守信用、心地友善的人:一次,在外地的地摊上,他拿起一本书翻看,看到书上写着一个熟人的名字,便把这本书买了下来,回家后里找到这个人,亲自把这本书送还到那人的手中,那个人竟然一下没想起这本书就是自己的。别人向他的索画他也会爽朗答应,很少推辞-----可是当他听说自己成为“画坛人物”在网上受到关注,一度成了焦点人物,且画作已经发表在县里的文艺刊物上时,却显得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他说话毫无遮掩,多有偏激却也狠脱俗。谈起人情世故,他说我们当地有三种“面”不好吃:场面、脸面、情面。说这话的时候,他言辞激奋、唾沫四溅。

发林先生的“怪”跟他特殊的经历有关。他既深受文学艺术的浸染,又受过强烈的精神刺激。“文革”期间有一段时期,他在离家不远的磷矿工地做工。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被安排在宣传组发挥特长:抄写大字报、画漫画、贴标语。虽然他不能游离于那个狂热的年代,却仍沉醉于中国古代那些远离尘世、隐逸超脱的山水画卷的意境之中;着迷于外国作家的抒情诗的氛围里;喜欢我国早期经典影片的插曲……这自然与周围的人与事极不协调。尽管这样的爱好只是在悄悄地进行着,尽量地遮掩着,可这样一来就难免显得有些少言寡语、独来独往,竟至被人猜疑。有一天傍晚,他住的工棚里有个工友正在贴伟大领袖的画像,他从外面走进来后看了看,说工棚里头黑乎乎的光线不好,又说画像没有贴正,而且应该贴高点。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瞪着他,可是第二天就有人添油加醋地把他告发了。他被调出宣传组,受到隔离检查、监视劳动、点名批判。所幸的是,他差点没有像阿城的小说《棋王》里的那个因撕大字报给捡纸老头的“棋呆子”王一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但这个事件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强烈的刺激一度使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后来磷矿下马,他的言行显得得更为乖张、也更加怪异。不过,他也有舒心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在清澈的河里游泳时,坐在水中的礁石上引吭高歌,用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唱着哈萨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

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

… …

这时候,他眉头舒展,充满深情,直到唱完最后一个尾音“啊——”,才像条鲤鱼游到岸上晒太阳。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已经夜深了,天上下着微雨,他还一个人来回漫步或茕茕孑立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唱着影片《夜半歌声》的主题歌:

… …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 …

而这样的时候,他像个孤独的幽灵,甚至使路人感到有些恐怖,他则是在一种情景交融的时空里释放出内心的孤独和忧郁。

发林先生多才多艺,不但酷爱绘画,还吹竹笛、演京剧、善歌唱。在《沙家浜》的折子戏“智斗”中,他扮演的反派角色胡传魁得到观众好评:真是个“草包司令”!在我们这里,他曾经是个“歌星”,且声名远播。那年,外地有个叫茜茜的女子听说他唱歌好生了得,就专程来找他对歌,并放出狠话:要是谁能赢了她,她就嫁给谁。事先他不知此事,茜茜从安顺坐车来到织金的时候,他正在邻县黔西的黄泥塘打工。接到告知,他本不想参加这场悬赏的比试,可是经不住粉丝朋友们的一再催促,还是赶了回来。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就在城中大府操场宽阔的草地一侧,一大群年轻人围坐着,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和茜茜对起了歌,这是白天他和茜茜见面后约定的。茜茜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长得没有发林先生想象的那般有特点,不过模样端正、情态自然,主要的是她的歌果然唱得曼妙,这便激发起了发林先生与之对歌的激情。开始是茜茜先唱,她唱完一首,他便接着唱另外一首。他们唱民歌、唱老歌、唱革命歌曲、唱苏联歌曲、唱歌剧片段、唱电影插曲……就这样交替来往,两个人明亮的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也不知唱了多少时间,后来当他们唱到印度影片《流浪者》的插曲时,茜茜唱《丽达之歌》,他便唱《拉兹之歌》;茜茜唱《爱情来到我的心间》,他便唱《骄傲的心被俘去了》… …两人唱得异常投入,观者听得个个动容。可是当他们唱到一首对唱《如果你走在幽静的小路上》时,茜茜突然卡住了,她竟然忽视了这首人们不大注意的歌,所以接不了词。于是发林先生就一个人把这首歌唱完:

 (丽达):如果你走在幽静的小路上 ,

          请你把我的心儿带在身旁,

          我要把心中的柔情向你献上,

          我要向你献上。

 (拉兹):哦,你呀美丽的月亮啊——

          我对你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对你打开了青春的心,

         … …

茜茜到底是败了下来。她当面认输,并言明绝不食言:愿意向发林先生献上心中的柔情。可是发林先生却不能对茜茜打开青春的心,他虽然渴望爱情,也想有个家,可那时他的生活状况还很窘迫,还不能接纳茜茜,因为他还得考虑当下的户口和今后的面包。在大家的注视下,他默默地走开了,只是抬头看了看皎洁美丽的月亮,眼里飘过来一些愁云。

真正理解和关注发林先生的人其实并不多,关于他 “怪诞” 的许多的事例,人们多有误解或只成了闲时的谈资,而对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真诚的情感却少有理会。如果撇开这些孤独、怪异、痴迷的生活表象,你看到的可是一个富有才情性的“画痴”,一个曾遭遇坎坷却有些“怪异”地生活着的普通人。其实,在他的性情中,仍有着傲气而硬朗的特质。有一天,他跟朋友闲聊,谈起有人叫他“半仙”时,他淡淡一笑,然后把头一扬,便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作为回答:

… …

哦,诗神缪斯,听从上帝的旨意吧,

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平心静气地容忍,

更无须和愚妄的人空作争论。

发林先生爱好文学,对诗歌情有独钟。他有个硬壳的笔记本,是用来专门抄写抒情诗的。他的钢笔字写得流利,潇洒。这些外国著名诗人的作品出现在他的笔记本里:雪莱、济慈、拜伦、海涅、裴多菲、莱蒙托夫……还有泰戈尔。不过他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被称为“俄罗斯文学之父”的普希金。这首《纪念碑》他背得很熟,朗诵起来也很有激情,不过他一般只朗诵其中的某个片段,显现出一种做人的硬朗气质与处事的豁达大度。

发林先生对自己热爱的绘画艺术执着而痴迷、其特立独行而又孤高气傲。他有自己的家室,生活得平常、随意而粗糙。他在自适的精神世界里率性而为,极少顾及旁人诧异的眼光。虽然,他悄然地走了,没带走一丝云彩,也没有淡出人们的视线。

作者简介

詹贵祥  中国散文学会、贵州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文学评论、散文及歌词发表于不同级别的报刊并有获奖。作品见于《今日文坛》、《贵州作家》、《教师文学》、《当代教育》、《西部散文选刊》、《乌蒙论坛》、《作家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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