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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章回:五十年前大年三十的奇遇(作者 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1-02-14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七岁多一点,背着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三斤肥膘子猪肉和母亲做的一蒲包豆腐,去看姥姥。

    姥姥住在河东红缨场。贱年,人体羸弱,马瘦毛长,我歇了七歇方才赶到;吃了饭回来再次等渡船时,已经小半晌午了。

   京杭大运河在窑湾和胡圩之间横亘着,宽三里许,烟波浩渺。我坐在渡口石阶上,臂弯挎着的篮子里有十六个白面馒头。馒头红豆馅儿,姥姥倾其所有蒸就,她要用慈爱填满小闺女一家人的大年三十的辘辘饥肠。我端详着这十六只尖儿上点着红痣的慈爱馒头,心疼得不行,它们挤挤挨挨,多像一群刚孵出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喧闹着。

    渡船终于来了,与我同时上船的是一对老人。男的须发皆白,女的白发参半,都弓腰拄棍,形同槁木。天空飘着雪花,水道两旁的芦苇摩擦渡船“瑟瑟”作响。这一对活宝老人却唱起歌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男声苍凉激越。女声柔细温婉。

    “城外土馒头,

      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

      莫嫌没滋味。”

    我虽然幼小,也觉得这两位老人唱的歌曲不合时宜。摆渡的汉子呵斥道:“老祖宗啊,别唱了,要是让万大头知道了,小命休也!”万大头当时是河对岸所在乡的革委会主任。老头笑着说:“你看我是凡人吗?告诉你,我乃仙家,地面上的清规戒律管不到我。”我和摆渡者都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这一对老人。老头不管不顾地唱起“反动歌曲”: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山南山北雪晴,

    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两老人胡乱唱着,自娱自乐。

   老太太拉着老头的衣襟说:“我饿了。”老头说:“姑奶奶啊,忍忍吧?”老太太撒娇着:“不嘛,不嘛。”老头无法,只得两手朝天空招招,煞有其事地念动咒语,两只馒头赫然卧于掌中。我急急掀开苫馒头的笼布,指点着清查:一、二、三、四、、、、、十五,十六。一个不少,心中大安慰。老太太又得寸进尺埋怨起没有菜来了。老头说:“别摆暹罗国公主的架子啦,时代不同了!”老太太竟“嘤嘤”哭泣起来。老头连呼:“罪过!罪过!”再次念动咒语,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霎时出现在船舷上,老太太孩童般破涕为笑,优雅大方地用起膳来,颇有宫廷范儿。摆渡者和我目瞪口呆。上帝啊!这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了,这是不是封建迷信的残渣余孽呀?

    下船,我走前面,两老人跟在后面。他们在后面连声叫:“等等!”我只好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老头嗔怪说:“让老人坐。”我起来让他们。老太太坐下端详着我:“这小孩一脸忠厚相呢,”又拉过我一只手,细细摩挲着,“五指修长,命该翰林院编修,只因巧遇桃花冲洗了机缘,可惜了。”我听得糊里糊涂。临别,老太太送我一首诗:“二十年后古兰陵,贪恋春色总不成;紫荆花旁见一面,一任流水叶凋零。”

    七岁的孩子来回三十里,当然累成了一滩泥。朦胧中,妈妈叫我吃年夜饭。妈妈满脸喜色:“你姥姥真疼爱我们,馒头、红烧肉都给我们备齐了!”我们全家围坐在桌旁,红烧肉在亲人们的筷子上你让我让地传递,其乐融融。我感谢两位老神仙,他们用了魔法,赐给我们一碗肉,让一贫如洗的我们过了个像样的年三十。

    香港回归的第二个年头,我去了那里。在紫荆花旁照相时,因为要一起合影,只得央求一位游客帮忙。那穿旗袍的女孩嫣然一笑,我们齐叫“茄子!”那一笑,唤起了我尘封的记忆:她简直就是我江南读书时初恋女友的翻版。我想起了老神仙的话,看来我和这个女孩也只有这么一面之缘了。

    常州称古兰陵,我在那里读书,是在渡船上见到两位古怪老人之后的整整第二十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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