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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的诗(《蝴蝶》节选)

 丹枫亭 2021-02-14

任鸿渊:

       我来谈《蝴蝶》,是作为一个读者,用我自己的个体生命来感受,跟什么理论家的那些理论好象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就是我这个活着的人在读这首诗。这首诗给我震动,甚至可以说给我一种震撼的是生命,直接呈现的是血肉之躯,血肉之躯一体的与天地精神自由往还的生命意志,失去了华丽的斑斓,就是重生。我下面围绕三个词来谈我的观点,第一个就是虫子身体,就是重生,这里不是化蝶,也不是女娲,就是虫子,虫子丑陋的身躯,整体的身体和血肉之躯里的自由意志,跟一切乱七八糟的理论毫无关系。我们活在某某说了的什么话里面,多么悲哀的人生,沈浩波好象没有这个,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读诗就是我在读这首生命之诗,这个身体重生。这个身体在那一刹那,不管沈浩波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是那一刹那,这个在泥土里生长起的那一刹那,就在这个身体里同时出现的是祖父,父亲和我,是同一个身体里的三代人,一个身体的三个头,蜕掉了三代躯壳,第三步是我正在蜕去的肉体的躯壳,这才是诗。朋友们都在写诗,如果不是这样的读诗和感悟诗,我们搬出什么理论来,是不是离得太远了。如果诗是这样的东西,我根本不要这样的诗。

         伊沙:沈浩波是新诗典唯一可打头炮的诗人

12

我能数遍
山上的
每一块石头

历历在目
每一块都像
静穆的佛

于是就讨厌
山里的道士
觉得他们
过于轻浮

19

去年错过的
海棠花期
今年又忘了

我已把自己
轻掷给尘埃

39

抱起一只母鹅
揍她丰满的臀
让她飞翔
像圣洁的天鹅
令人落泪

再给我
最后一块墓碑
沉重的巨石
压住夏天的绿意
季节就立刻
变成令我迷恋的
秋日

当天鹅在无边的秋日飞翔
我爱的女人
寂寞的躺在中年的床单上

40

在灰色的城市
不再想念白云
只是依然试图
去写明亮的诗

我以为心中装满巨石
它们不过是朵朵白云
随雨气上升
随落日消失

43

我刚一操琴
那傻逼就说
巍巍乎高山
高你妈
老子重弹

我刚一操琴
那傻逼又说
滔滔乎流水
流你妈
老子砸琴
剁手

46

蝴蝶从蛹中飞出
美丽得无法形容
我从你的子宫爬出
依然是血糊糊的一坨肉虫

  读沈浩波的《蝴蝶》——琳子

  首先警告读者,对《蝴蝶》请不必急于做文学史标高之类的定位。目前任何结论性的评价都是草率的,是冲动的,是不负责的,是急于讨好作者的。现在,这首诗只适合阅读,适合机智的、反动的、甚至是麻木的阅读。
  读沈浩波的蝴蝶,先是发冷,冷到牙齿、脊椎和骨髓。后是紧张,紧张到对他的每个新出现的句子都充满警惕和觉醒。我认为我不但是觉醒的,还认为我的觉醒需要找到景色各异的参照,而《蝴蝶》里很多背景、场景和情景都值得我站立、测量和发生反叛!我想,读这首诗至少在警惕中获得多次的恐怖最终深感欣慰。是的,我的恐怖在反思之前,我的欣慰是这首诗一直在产生巨大的推动力量往下展开。
  蝴蝶不是飞行事物,是飞行前身,更不是庄子。任何和庄子相近的想象属俗气和浅薄之相。蝴蝶只是临时参照出来的一块斑纹,是起点,是临界状态。蝴蝶躲藏在自己的皮纹里吞食自己的体液,它因为有重量而悬空,它因为有肥美的蛋白而成为一粒种子。所以蝴蝶一开始就不是蝴蝶,而是生命因子,是睡眠在自己巢穴又挖空巢穴的生命因子,是慢慢抬头和慢慢弯曲抱紧自己的生命因子,是跳动、起伏、最终回到自己血液中的生命因子。当一个人的生命路途出现力量巨大的反叛和越位,呈现黑色亢奋,并努力把自己爆破,露出腥臊的、繁杂的、奔涌的出口,蚕茧在这里最终成为一条悬空的皮囊。蝴蝶得以腾空、在天地之大露出银白的鳞片,成为轨迹和慢,是负隅顽抗之后的那种明净和回归。
  一、《蝴蝶》对女人的描述虽呈寥星状态,但着笔霸道且充满人生历练,生命原创色彩鲜明。
  《蝴蝶》再次触及到对女性的多角度表达。在诗中,我注意到沈浩波在体现这种情感的时候,仍然是一种极端的不信任感。因此,他的表达很不善良,也不友好。从对母体的拒绝、到对女性身体的排斥和厌倦,再到对妻子生出的、很少量的一丁点感恩,直到最后到对自己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定位和规划,都充满了狐疑和猜测。这实在让人尴尬,让母亲尴尬,让女人尴尬,也让这个世界尴尬。
  毫无疑问,女人是这个世界上诸多生命中最灵动的一部分,是紧缩之地和宽大之地,是生命之门和跃动之门,因此,也是众生最美好的信赖之物和礼赞之物。但作者却断然拒绝了母体之爱。这很奇特,难怪有人想不通:
  为何你的诗中
  写到母亲
  总有一种
  残忍的怨?
  是的,为什么作者在写到母亲的时候,总有一种残忍的怨!我想,这是因为,作者当顿悟到被生育是一种任人宰割现象,是一厢情愿的给予,是一种强大的人力聚散,甚至说,是纯物质行为的时候,他就被逼上了人子之路。因此,他只是一个被给予者,是被他人强加给生命的一个载体,是一种承受。作者显然无法摆脱这种给予,所以,他的反叛就体现在对生命起点的不自由和承受状态。
  因此,他把生育之疼始终背负在自己的脊背,一种不情愿压迫着他,他只能攀爬,像极了灭顶之灾,生命的奔走已经属于无意识行为,属于本能惯性行为。他的这种痛楚和不情愿应该来自今后生命中对避难、憋闷、黑暗等多状态的恐惧。
  我曾经以为,我的出生是一种偶然
  偶然的月光使我受孕,我依然只是
  浮游于天地间的那一粒细胞,最初的
  茫然的,静静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
  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崩地陷,24万条人命
  埋葬于地震的废墟。而我出生,哭泣,并不是
  为了他们。一个时代突然结束,另一个时代
  刚刚开始,我将在其中学会爬行。但这一切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偶然,降落尘埃
  掸了掸灰尘,就站了起来;刚刚站起来
  就学会用悲悯的目光,审视那将我抱出子宫的
  一男一女。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
  感应到风的声音,水流的呼吸,静静的
  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我只是一粒
  细胞从遥远的前世投掷到今天,我试图寻觅
  那一把将我扔出的棒球手,我是他的传承
  他的兄弟、他的儿子,我是他对自己的再次确认
  直到有一天,我长出满头白发,每一根
  的发稍,都散发出谎言的味道。这味道
  和父亲头上的,母亲头上的,完全一样
  我这才知道,我仍然在他们紧紧拥抱着的怀里
  沉浸在他们和我共同的时代。我看见我的头颅
  漂浮在水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邪恶
  父亲的邪恶、母亲的邪恶,我的邪恶
  作者显然始终把母体还原成身外之物。他一出生就只能沿着自己的轨迹攀爬,他是自己的而不再是父母的。他有独立的神经贯通在自己的血脉。他能清醒看到一个母亲身上存在着强烈的群体味道、等待回报并索取回报的人情世故,这是另一种通往人性的渠道。即使是早年励志性的家庭教育,也是充满个人欲望的强权行为。是一种暴力。因此,作者在这个时候产生的屈辱感更加强烈,所以,他放任“母亲带着她的子宫死去,妻子带着她的怀抱死去”这种结果。
  女性首先是生育之本。作为《蝴蝶》的一种物象,女人必定赐予蝴蝶以蚕茧。所以,作者必定要写到母体,继而引发对女性这个群体复杂的观察和排斥。但作者抒情的基调是黑暗、寂静而忧伤的。我注意到这里出现一只母鹅
  抱起一只母鹅
  揍她丰满的臀
  让她飞翔
  像圣洁的天鹅
  令人落泪
  这只圣洁的母鹅可以给人带来很多猜想。作者强有力的外置行为也让人悲痛,似乎那种落在母鹅臀部的揍打是一种神力,是一种混合着诸多情感的神力。母体因为圣洁而吞下暴力,疼痛和蹂躏在具体的部位膨胀。直到
  我爱的女人
  寂寞的躺在中年的床单上
  被爱的女人身份依旧含糊不清,是母亲,也可以是妻子,但无论是谁,都充满被抛弃之象。有人爱的女人也有寂寞的中年床单,她是荒凉和寒冷的。
  即使黑暗的女人,作者也是投入了很大的力量去体现,就像这样的:
  一个女人鼓舞着臀部从我身边走过。
  另一个女人裹着冰冷的风衣走入
  来到这里,为了脱下风衣的黑,露出身肢柔软的浅黄
  而女人在分娩着什么?作者几乎探入她们那黑漆漆的子宫了:
  我看到黑瘦的女人,痛苦的呻吟,张开双腿
  从血红的深井中拔出一个黑乎乎的头颅
  我看到无数的深井,无数的头颅,一直绵延到
  铜镜的最深处,一万次的叠加,形成幽深的隧道
  我和我的祖先,同时被繁殖而出,一排湿漉漉的
  黑色的鸟,蹲在一根漫长的电线上,静穆无声
  这是屠宰一样的分娩。她们到底在分娩着什么,那么粗大和强劲,充满交配之力和繁殖之力,魔幻一般。是人吗?是的,但作为《蝴蝶》的第一个篇章,女人无非是一种载体,是一种开始,她们身上掉下一只又一只肿胀的蚕茧。女人,无非是一种开始和给予。所以,作者理想化的女性也是充满生殖欲望和毁灭欲望的:
  我需要她丰饶、野蛮
  并且温存
  我看到她晃动着乳房大笑
  当我沉迷
  她揉碎我的心
  二、诗中的祖父、父亲、我、儿子阳刚充沛,是一种生命势力混合,也是一种生命势力的积极对抗。诗歌中的祖父、父亲和我的传承首先体现在他们是一个简朴的农民家庭,他们可以是历史的任意一个环节,他们接受土地和村庄、河流、焚烧、耕种,接受财富和战乱,接受天灾人祸,接受生老病死。我认为,这种生存最终又是儒教形态下的。
  作者首先写到了埋葬。中国农民式的埋葬。作者使用了平静、祥和的语境,把生老病死当成一种简单的储藏和劳作。这种状态无疑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我固执认为,作者实际上很在乎这些浪漫主义片段的穿插,它让这首长诗适当出现了细腻、柔和、湿润的空隙,出现了不可躲藏的自然智慧之光,这是后话。
  它们并且像轴卷一样清晰,透彻:
  我从遥远的时间之外看着他们。他在后面
  父亲在前面。他们刚刚将另一个男人的骨头
  擦拭干净,封入一个很轻的陶罐,重新埋葬
  他们在行走,月光在摇晃,如同时间中的一杯
  洗刷记忆的水,试图照亮他在彼时沉默的容颜
  试图确证,他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
  这也是生命的由来和开始。我认为,善于写死亡和埋葬事件的人,恰是生命潜能旺盛的人。在这里,作者写到陶罐,月光,又写到沉默、容颜,一切都那么善良,可亲,为我们勾勒出新的生命已经封存在具体的物象之中,让人开阔,充满遐想。
  而具体的祖父和父亲却是这种样子的:
  祖父,你是战乱和动荡之子
  你出生的时候,国破山河在
  你成长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你死亡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但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生存便是宗教,活完然后死去
  你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生下我矮小的父亲
  他是暴力和谎言之子
  他出生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他成长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他死去的时候,哦,他尚未死去
  现在仍然深陷于我家的沙发
  目光浑浊,盯着电视屏幕
  每天都是如此,我觉得他还能活很久
  你能相信吗?他曾经有过信仰
  你能相信吗?他当过国家干部
  这是一段嵌入式描述。作者无限悲痛从一个农民式家庭,追打出一个真实的父亲,对他的定义是:暴力和谎言之子。作者把父亲的外衣层层剥去,露出他干硬、荒芜、干枯的核心,灾难和幸存在他身上留下劣迹斑块,他的60岁转眼已经是一条黑暗的地平线,作者对父亲做到了不动声色和明察秋毫。
  可以说,具体的父亲是小我。小我是生动的,是真实的,是驱赶不掉挥之不去的。但小我的父亲是时代产物。因此,他需要细节,需要品质和意志的体现。一个时代产物必须用时代留给他的记忆存活。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的嵌入和混合,作者再次拔开了悲伤的瓶颈。
  有人说,如果祖父死得早,会转世为自己的孙子
  重新目睹儿子的成长。那么父亲
  将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你凝望他的成长
  我凝望他的衰老。我们经历着一分为二的疼痛
  在这里,祖父、父亲和儿子浑然一体。他们由生育之身转化为承受之身,由给予之身转化为平等之身。他们看到的必将同时为所有人看到,他们拥有的必将为所有人拥有。这最后的同化时刻都在发生,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生命由此多姿多彩,生命由此环环相扣。在这里,我们把成长和衰老同时抗在肩上,这就是诗的大和开阔,是深刻,是博源。
  三、诗中的自我:浪漫和抒情的质地
  其实,“心藏大恶”只是一种外观和托词。沈浩波的诗句充满历险,布满豁达历练之美景。蝴蝶作为一首长诗,作者在布局上做到了阡陌纵横,物景上黑白透彻,推进上张弛有度,情态上尖锐多变。读这样一首诗,既能充分享受他思想上紧张、自由、万马奔腾之气象,又能享受他语言上的恣意、斩截、通透慷慨之历练,同时又能享受他颤抖、淡静、超脱的内敛之景深。
  看下边的段落,这不是大恶,而是一种历练后的洞察、揭示: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10000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10000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我是虚伪、紧张、不甘
  和简陋、怯懦、绝望交媾的产物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10000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所以她至今仍在挣扎——通过我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10000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但他终于停止了搏斗——望向我
  应该说,这是一种奋不顾身的表达。在这里,我们回避的、躲藏的、忌讳的、都得以真切裸露。作者不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话,是在指着人群说话,指着大众说话,是指着所有的人类说话。人性在这里得到纯净的剥离。一直剥离到脚后跟。我们会感觉我们的很多秘密都被端出,我们父亲、母亲的秘密就这样被供认。我们有了更大羞耻之心。我们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着自己的这份羞耻之心。这是人性中不可回避的凹处,沈浩波语言的力量一下子就冲破了极限。
  活着是为了
  对抗死亡吗
  我能数遍
  山上的
  每一块石头
  历历在目
  每一块都像
  静穆的佛
  于是就讨厌
  山里的道士
  觉得他们
  过于轻浮
  诗的纵向打开依然是作者浑然的内心体验。在这里,作者亲近了山上的石头,抛弃了山上的道士。他宁肯亲近石头也不肯走进道士,这是因为石头比道士更充满哲思和理想。所以,沈浩波的内心世界是开阔的,是充满光明的。就像下边的句子: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心中有光明
  一个对他人冷漠的人
  必然将所有温暖
  都加诸己身
  所以啊
  如同火焰
  我心中有大光明
  这里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德:心中有大光明。心中有光明,他更愿意敞开心扉,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把内心的对话,放大对任何人的对话。他因此对自己的认识带有冷静的客观因素,也有鲜明的主观因素:
  我有办法让自己内心苍茫
  就有办法让自己内心不苍茫
  是的,作为一个敢于审美的诗人,沈浩波在残忍的诗行之间,收起他凸起的残忍和决绝,不失时机创造唯美和浪漫的喘息之机,让他的诗歌时时张开细腻湿热小口,吐出幽兰沉静之气,让你紧张局促的承受得以舒缓和松弛,从而获得他留给你的柔静、淡然和从容。
  你洁白的脖颈上
  有浅浅的皱纹
  仿佛海浪漫涌上沙滩
  留下柔美的曲线
  人生漫长
  人世艰辛
  我仍然希望
  付出爱情
  如同一片灰烬
  停留在你
  疲惫的掌心
  雨水上升变成白雪
  白雪下降变成冰凌
  我仍在此处等着爱你
  我是如此渴望爱和被爱
  我是如此吝惜爱和被爱
  只需要一小片肉体
  就能让我片刻的温暖
  只需要一次爱情
  就能让我短暂的停泊
  我是如此渴望爱和被爱
  我又如此吝惜爱和被爱
  那些秘密
  那些埋葬在身体里的惊雷
  那些命运种植的苦果
  那些瞬间
  那些明亮的星
  那颗树
  那门前的三棵
  笔直的水杉
  读到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擦一把眼泪,在这首长诗里,做深呼吸。这些小诗句光滑,晶莹、剔透,不带半点尘埃,仿佛从来就没有被写出过。作者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深知一首大诗一首长诗的空隙,必定需要另一种光芒来填充,它应该是反质地的,和前边的主旋律发生质变,突出其反向特质,显示其柔软,细腻的气息。这种抒情不但有效而且特有力量。
  2009、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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