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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你爱看的书,我给你留着

 遇见三山 2021-02-16

女友失恋,每每气愤数落前男友滔天罪恶,我却默然,甚或弱弱为她那前男友说几句好话——只为她谈恋爱时,我有机会在她那前男友书架上看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女友不爱尼采,也不爱读书,很少去书架前转悠,那一架子书都便宜了我,可恨他们恋情短暂,我还没来得及看完,他们就分手了。

弹指十几年过去了,人和情都散落在天涯——曾有机缘让我看到好书的人,不会忘。

年轻时遇到的人,能影响你一辈子,看过的书,也是一样,比如十七八岁读到佛洛依德受到而影响走上精神分析之路,中国有李孟潮,以色列有现年70多岁的大师奥格登。

聊天中提及某作家书好,朋友偶见同事手中杂志上有这位作家相关采访,索要不成,便借了杂志复印,放假时带回来给我——文章内容早已忘光光,但这样的朋友,不会忘。

曾被誉为台湾第一美女的胡因梦,我看到写她最好的文字,还是她的前夫李敖:“如果有一个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别人,是胡茵梦。”

即使离婚,即使今生永不相见,但这样的文字怎么忘呢?世上人,能真正看见你,比你自己还懂得和欣赏你的人,有几人?

胡因梦和李敖新婚照

我喜欢这个时候的他们,郎才女貌,爱情就是这样子吧,浑然不知未来的凶险残忍......

2012年,77岁的李敖亲自写诗赠60多岁的刘晓庆:

拦住她,以苦难;拦住她,以寒冬;

拦住她,以孤立;拦住她,以冰峰;

拦不住,她变成自己;

拦不住,她变成明星中的明星。

李敖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跟刘晓庆交朋友:“她的身世遭遇跟我很像,我们都经历了很多挫折(三山:这里挫折应指坐牢、离婚、诉讼),但这些都没压垮她,她有才华,很自信,对朋友也很义气”。

那个读懂你,为你写诗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你会忘记吗?

时装设计大师纪梵希第一次看到演员奥黛丽赫本,说:“这个女孩对时装的认知,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跨越一生的友谊就此拉开序幕,那一年,纪梵希26岁,赫本24岁。

赫本癌症病重时说:“只有他始终记得我的爱好,把我当成小女孩来宠。”

我喜欢他们这样的笑,暮年之交,成熟稳定,灿烂又温暖。

朋友送东西来,我在车后备箱看见一本书,随手翻开目录,仅一篇文章标题得我心,依稀记得作者是唐德刚?便说全书也就这一篇可看,朋友振振有词:我就是为了这篇文章才买的这本书。那书,自然给了我先看。记得车停在西湖边,栖霞岭路(多美的地名)上,阳光下,一池荷花刚出水。

父亲订了多年的《杂文选刊》和《随笔》,这些年总说现在的《杂文选刊》不好看,不真,《随笔》也不行了,《炎黄春秋》有时还能看看,啊,原来父亲也到了看《炎黄春秋》的年龄了——童年时我对外公的印象,就是他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戴着老花眼镜看孝顺有心的少舅给他订阅的《炎黄春秋》。

年少时读书离家,收到父亲家书,第一句往往是“时光如白驹过隙”,果然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也早退休,做了爷爷,也是老人了。英雄迟暮让人唏嘘,文人亦如是。

父亲是影院美工,画油画,爱木刻,爱鲁迅——他们那一代人,当年只有鲁迅和毛选可读。陈丹青也推崇鲁迅,于是我每每买了陈的书,看完再寄给父亲,父亲喜欢陈丹青,说他胆子大,文笔好,比岳南好——那套《南渡北归伤别离》三部曲竟看不下去,说岳的文笔远不及陈。

听了父亲的牢骚,我就留心找陈丹青的书,尤其是写鲁迅的文章,我常在炉边一口气看完——忍不住要看完,想着父亲看到该有多过瘾,就忍不住笑。

那些给你留爱看的书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笑吧?

家里有鲁迅的书,小时候不爱看,中学课文学鲁迅的文章,就爱上了: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淄衣”,

“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认真抄在语文书的封面上,那当年跟我一起谈鲁迅的友,激烈争论如何“让中华之崛起”的友,努力远离“丑陋的中国人”,远离这“贫穷的土地”,远走高飞,在异国他乡留学打拼,生儿育女投资置业。

偶尔也聊在国外发展有“玻璃天花板”,因为这张黄种人的脸,永远也无法融入主流等等,我完全理解“用脚投票”的人们,也默默认为正因为这块土地贫穷和人民依旧“丑陋”,我们才应该留下来建设祖国开启民智,否则外国人会怎么看你呢?好多年过去了,想起也愧,我又为这个国家和人民做了什么呢?徒留中年人平静的沮丧吧。自从不聊鲁迅,如今时空阻隔,鲁迅、少年人的友谊,终究像琥珀,被一滴松脂凝固在那远去的青春里,透明清晰,鲜活生动,却只是过去完成时,没有现在和未来。就像这乍暖还寒的春,原来春天和青春,都一样多变,短暂。

年少时喜欢那些奇诡幽丽剑走偏锋的文字,后来才慢慢知道一篇文章的文采不过是皮相,内容翔实才是那停匀合宜的肌肉,而使之各就其位安然有序的结构自然是骨架,详略快慢都在此,但最重要的却是灵魂——也就是作者的思想和观点。皮相好,胜一时,骨肉好,堪堪赢半世,终将败给地球引力松弛下垂干瘪发枯,而灵魂观点好,却超越一时一世,壁立万仞,那些历经千年的经典便往往如此:发人人心中所想,道个个笔下皆无。

古往今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电影《布拉格之恋》中女人对男人的爱,何尝不是被一种更高级的灵魂所吸引呢?好多人起跑时昂扬奋发,跑至一半即颓了,后劲不足,灵魂之蕊萎谢凋落,理想主义变为颓废主义,所以穷且益坚只是因为有青云之志提着,才不至于堕落、颓废、油腻,才会颠沛流离于是,造次于是,金刚不坏身只是因为志向足够高远,意志足够强韧,灵魂足够纯粹。

顾颉刚当年曾把王国维之死与同年3月康有为去世比较,他说康长素先生(康有为)去世,他淡然置之,因为虽然在学问上受他影响不亚于王国维,但康的学问不过只起了个头,没有继续加工,所以学术界上的康有为,三十六岁就死了,“至于静安先生(王国维),却和康氏不同,他是一天一天进步的,他的大贡献都在三十五岁以后,到近数年愈做愈邃密了,别人禁不住环境的压迫和诱惑,一齐变了节,唯独他还是不厌不倦地工作,成为中国学术界中唯一的重镇。今年他只有五十一岁,假如他能有康氏的寿命,他的造就真不知可以多么高。”

——《陈寅恪和他的同时代人:梁启超看王国维之死》

外貌是皮相,可一见钟情,兴趣爱好如肌肉,逐步丰满彼此的印象,谈话逻辑、行事做人是骨架,建立起人际基本互动模式,大多数人一生中在此一层。唯性情灵魂是最高山头,小鸟也不曾飞到,或终其一生独自跋涉,如荣格创作《红书》坚持探索,自我分析,自我觉察和挖掘,有幸遇见一二知己携伴同游,云端对话,旁人或觉高处不胜寒,当事人却“得一知己足矣”,尽情享受相知的愉悦。

读书,封面是皮相,目录即骨肉,开篇两三行可见灵魂,与人交往如开卷,未开口见皮相,开口即直逼骨肉,争论则见灵魂。

给你留书的人,是见过你灵魂的人。

一个人爱看的书,另一个不爱看,分手也不奇怪;

少舅给外公订阅爱看的杂志,一订就是几十年,从外公退休直到九十高龄去世;

朋友留意我爱看的书,无论是有意或无心提及,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忘却;

我给父亲买他爱看的书,这样的父女情意,是血缘之上的朋友相知,即便是亲情和友情、爱情,对彼此思想的阅读和交流都是超越皮相和骨肉之上的致敬和懂得,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遇不可求,君子之交,淡淡如水,重点是彼此都是君子。

你爱看的书,我给你留着,我爱看的书,我知道你也会给我留着,无论友情、亲情、爱情,无论读者、书商、朋友、爱人、亲人,不过是这一世的身份,我们是可以出入彼此灵魂的人,生生世世,多少轮回偶然才有此际遇!

2018.3.23.春夜读书有感而作

2021.2.16.正月初五,父亲走后第十六天,整理遗物,重读此文,痛彻心扉,呜呼哀哉,你爱看的书仍在,我要寄去何方?从此跟谁畅谈鲁迅和书画?只有年年清明,遥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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