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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捷:唐代《曹怡墓志》有关入华胡人的几个问题

 曹国书馆 2021-02-16

  2008年晚秋,我赴汾阳参观新发掘的宋金墓群,顺便参观市博物馆,喜见馆藏本地所出墓志二百余方,其中唐代墓志就达130余方。我对北朝唐代中西文化交流颇感兴趣,唐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曹君墓志》内的“萨宝府车骑骑都尉”八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两年前,《汾阳市博物馆藏墓志选编》出版,首篇即是《曹君墓志》[1],遗憾的是,这方墓志可能还没有引起学术界重视,至今无人做过探讨。《曹君墓志》涉及北朝唐代的丝绸之路与中西文化交流,也涉及到北齐隋唐胡人的几个问题,价值很大,应该充分重视。本文抛砖引玉,谈谈我对该墓志的认识。

  汾阳博物馆王仲璋馆长赐告,《曹君墓志》出土于原汾阳城外西北角的农修厂内,2007年10月,汾阳城改造扩建,于此地修建胜利路,在该街西段农修厂的厂址上,发现一座残损严重的唐代砖室墓,除出土一盒墓志外,还出土有鸡首龙柄壶、瓷罐等器物和十几个陶俑。汾阳博物馆闻讯,立即派人进行抢救性清理,将所有出土器物收归库房。

  《曹君墓志》质地为红砂石,长约45厘米,宽约43厘米,厚约18厘米。分志盖和志身两块,志盖作盝顶形,四刹素面,边沿有些残损,顶部为一“田”字型,内有四个篆文,即“曹君墓志”,每字约12厘米。墓志大小与志盖一样,志文排列是由上到下,由右至左。先细线刻好方格,然后刻字其中。共竖行15行,满行15字,楷书,每字约2厘米稍强,总共219字(见图一、图二)。

  现将碑文全录如下:

  曹君墓志

  君讳怡,字愿㦡,隰城人也。曹叔振铎,周文之贻,建国命氏,即其后也。祖贵,齐壮武将军。父遵,#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君秉灵海岳,感气星辰,家著孝德,国彰忠烈。起家元从,陪翊#义旗。后殿先锋,殊功必致。于是授公骑都尉,用旌厥善。汪汪挺黄宪之度,谔谔含周舍之风,乡塾

  挹其轨仪,僚庶(奭)其俯仰。宜应享其多福,锡以永龄。天不憗遗,遽沾风烛,粤以永徽六年六月景辰奄卒私第,春秋七十有五。遂年十月一日葬于城西北二里。賵襚接䟼,赴吊如林,缨冕悽伤,缁素哀悼。其词曰:#言契诗书,动符礼乐。门笃义方,家崇文学。岂谓梦洹,泣瓄湌玉。醼赏停欢,歌钟罢曲。[2]

  通览墓志,概述了墓主曹怡的家世演变,突出其祖父曹贵、父亲曹遵以及墓主曹怡的官职与卒年,虽只有寥寥数语,却蕴涵着史书不见的多方面信息,很值得细究。

墓主的民族属性

  墓志首句是“君讳怡,字愿㦡,隰城人也。”,乍看墓主姓曹名怡字愿㦡,是地道的汉人名字。实际上,曹家不是汉族,从墓志后文提到其父担任“介州萨保府车骑骑都尉”一职为据,可知他是一个入华九姓胡的后代,因家族久居汉地,故采用汉族名字。他的真正籍贯,也不是“隰城”,应当是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两河流域的曹国,详见下文。

  西晋至唐,汾阳曾名隰城。墓志称曹家籍贯为“隰城”,表明曹家在隰城定居很久,至少延续了两三代,无意再返故国,因此才自称“隰城人也”。从墓志所载曹怡卒年推断,他死于唐代永徽六年,终年75岁。据此往前推算,他生于581年,即北周与杨隋兴替之际。以虚岁计,至永徽六年,他正是75岁。

  墓志第二句紧接首句,在介绍其名字籍贯后又介绍其姓氏由来,是“曹叔振铎,周文之贻,建国命氏,即其后也。”意指其家族出自周文王子振铎,史载周武王灭商建立西周,把他弟弟振铎封在曹国[3],人称曹叔,为以后华夏曹姓始祖,即墓志追述的“曹叔振铎”。墓主后人这样追述,是有意攀附古代华夏曹氏,拉近本家族与华夏曹姓的距离。实际上,墓主曹家来源与“曹叔振铎”风马牛不相及,同姓不同源,反而与北齐的“曹妙达”同源,其姓来自遥远的西域曹国。曹国地望,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西北和东北,属于汉唐粟特地区。

  《隋书·西域传·曹国条》载:“曹国,都那密水南数里,旧是康居之地也。国无主,康国王令子乌建领之。都城方三里。胜兵千余人。国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东诸国并敬事之。其神有金人焉,金破罗阔丈有五尺,高下相称。每日以驼五头、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尽。东南去康国百里,西去何国百五十里,东去瓜州六千六百里。大业中,遣使贡方物。”[4]

  曹国乃康国旧地,听从康国号令,甚至没有国王时,也由康国派人管理,可见双方关系密切。《隋书·西域传·康国条》记载:“康国者,康居之后也。迁徙无常,不恆故地,然自汉以来相承不绝。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支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王字代失毕,为人宽厚,甚得众心。其妻突厥达度可汗女也。都于萨宝水上阿禄迪城。城多众居。大臣三人共掌国事。其王索发,冠七宝金花,衣绫罗锦绣白叠。其妻有髻,幪以皁巾。丈夫翦发锦袍。名为强国,而西域诸国多归之。米国、史国、曹国、何国、安国、小安国、那色波国、乌那曷国、穆国皆归附之。有胡律,置于祆祠,决罚则取而断之。重罪者族,次重者死,贼盗截其足。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善于商贾,诸夷交易,多凑其国。”[5]

  结合康国的记载,就更清楚曹国和康国的关系了。曹国也是“昭武九姓”之一,风俗习惯多同于康国。康国“有胡律,置于祆祠”,说明祆教在康国占有较高地位。曹国信奉的“得悉神”,经多位学者考证,就是祆教的神灵之一。1990年,在新疆焉耆七星乡老城村曾出土一件银碗,其碗沿下刻一圈粟特铭文,林梅村教授请西姆斯-威廉姆斯博士释读了这行铭文,翻译为汉语,意为“这件器物属于得悉神……达尔斯玛特神,银重30斯塔特”,并指出该神名带阴性词尾,表明该神是女神。林教授认为:粟特人以火祆为国教,得悉神当是粟特火祆教神,因此这件提到得悉神的粟特银器可能是粟特火祆教徒的祭器[6]。从得悉神在曹国的地位,推知祆教在曹国也有较高地位。

  康国人“善于商贾”,曹国人也善于商贾,《康国传》提到的“米国、史国、曹国、何国、安国、小安国、那色波国、乌那曷国、穆国”等昭武九姓人都善于商贾。从北魏通西域开始,大量昭武九姓人离家入华,从事商贸。昭武九姓之人,都是以具体国名为姓,曹国者姓曹,康国者姓康,安国者姓安,因此在古代也被称为“九姓胡”[7]。因粟特也位于此地区,有时现代史家又泛称此地区人为“粟特人”[8]。在北朝唐代的晋阳城内外,散布着大量九姓胡聚落,长期在此,几代下来,与当地人互为婚姻,逐渐汉化。北朝唐代鼓励丝绸之路贸易,九姓胡入华非常方便,因此大量九姓胡移民入华。汾阳曹家也是随着该时期的入华潮流,由曹国进入北朝,定居并州的。通过以上考证,我们得知曹家一脉的民族属性、原属国籍以及入华后逐渐汉化的情况,对于理解北朝唐代的开放程度和中西文化交流的广度非常有帮助。

曹贵官职和北齐政权“西域胡化”

  曹怡祖孙三代为官,后人引为自豪,故将三代人的官职罗列于墓志中。炫耀家世、扬善掩过、提升家族地位的词句,普遍存在于古代墓志,毫不奇怪。查其职官,祖孙三代的官品都在五品上下,并不太高,可是对于乡邑或者后人来讲,已经深感殊荣。从三人官职而论,各有特色,具有较高研究价值。如以其祖父姓名及其官职为例分析,曹贵的名字业已汉化,单从其名“贵”看,纯粹汉文化意味,不见九姓胡文化痕迹。根据现在掌握的资料看,入华的第一代胡人很少改名,一般从第二代、第三代起,名字开始汉化。例如出土于宁夏固原的隋代《史射勿墓志》,他家被认为是从父辈入华的[9],他应是第二代移民。在他的墓志中,他的名字是“公讳射勿,字槃陀”,是原汁原味的胡名。墓志述及他有七子,除长子名珂耽,保持胡名味道外,其余六子则分别名长乐、安乐、大兴、胡郎、道乐、拒达[10],改为汉名。循此胡人名字汉化规律,曹贵名已汉化,因此断定他是入华九姓胡的后代,他们家在北齐前入华,北齐时他踏上仕途。

  曹贵官至北齐“壮武将军”,据《梁书》、《陈书》、《南史》记载,南朝初设“壮武将军”,始见于萧梁,陈又沿袭,军职,如杜怀宝、韦爱、裴之礼、羊侃、徐敬成、韩子高诸人,均任过壮武将军。《梁书》卷四《简文帝纪》载:“在襄阳拜表北伐,遣长史柳津、司马董当门,壮武将军杜怀宝、振远将军曹义宗等众军进讨,克平南阳、新野等郡。”《梁书》卷三九《羊侃传》载:“(大同)九年,出为使持节、壮武将军、衡州刺史。”《陈书》卷一二《徐敬成传》载:“(光大)二年,以父忧去职。寻起为持节、都督南豫州诸军事、壮武将军、南豫州刺史。” 《陈书》卷一二《韩子高传》也载:“(天嘉)二年,迁员外散骑常侍、壮武将军、成州刺史。”但是北朝诸史没见壮武将军的记载。由此墓志,知悉北齐曾设有“壮武将军”,弥补了北齐职官记载之阙。

  此外,曹贵作为外来胡人后代而在华入仕做官,反映了北朝官场多胡人的时代特色,也是北朝胡人地位上升的真实写照。史载当时许多入华胡人被封官拜爵,典型人物如西域商胡出身的和士开,《北齐书·和士开传》:“和士开,字彦通,清都临漳人也。其先西域商胡,本姓素和氏。父安,恭敏善事人,稍迁中书舍人。”[11]从其父开始,和士开一家由商晋官,父死子继,上下弄权,执掌朝政。

  入华胡人做官途径不一,多数以武功升迁,少数靠“恭敏善事人”等手段,甚至有的是靠善于乐器表演,如曹妙达、安未弱、安马驹之流,后者形成北齐政权一大特色。《北齐书·恩倖传》载:“西域丑胡、龟兹杂伎,封王者接武,开府者比肩……又有史丑多之徒胡小儿等数十,咸能舞工歌,亦至仪同开府、封王……至於胡小儿等眼鼻深险,一无可用。”[12]《隋书·音乐志》叙述北齐音乐概况也载:“杂乐有西凉鼙舞、清乐、龟兹等。然吹笛、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盛。后主唯赏胡戎乐,耽爱无已。于是繁手淫声,争新哀怨。故曹妙达、安未弱、安马驹之徒,至有封王开府者,遂服簪缨而为伶人之事。”[13]陈寅恪先生对此评论:“曹、安等皆西胡氏族也,北齐之宫廷尤其末年最为西域胡化”[14]。

  北齐政权“西域胡化”的现象普遍存在,从宫廷蔓延到朝堂和各级官府,时强时弱,一直延续到唐五代后,总共达四五百年,陈寅恪在《论唐代之番将与府兵》一文中考证指出,从唐到五代,都有不少粟特人担任将领[15]。

  很多出土碑刻也证明了陈寅恪先生的论断,仅就有关山西的胡人墓志,如《隋翟突娑墓志》、《虞弘墓志》、《唐石善达墓志》、《龙润墓志》、《大晋何公墓志》等[16],都反映了墓主和家人数代在华为官的情况。本文所谈的曹怡家族,最晚从曹贵起,就在“西域胡化”的历史背景下转为北齐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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