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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小说家」:一次浪漫主义的接力

 第十放映室 2021-02-16

说实话,并不想过多苛责《刺杀小说家》。

特别是观影过程中,我一再感受到主创们的诚意。

这部电影的视效无疑很出色,对于幻想世界的构建,不敢说多有创意,但至少兢兢业业;赤发鬼的设计堪称惊艳,尤其对于当下中国的电影工业来说,主创们愿意挑战视效行业的金字塔顶,做“活物”的建模设计,勇气可嘉。

整部电影,导演都铆足了劲儿,制造出重重危机,把节奏拉满。

每个演员的表演也都十分卖力。雷佳音不油,大幂幂不尬,演技都没掉线。

可是,看过电影后,热闹之余,我还是会由衷地感到“不满足”。

原因何在?

还要从双雪涛的原著说起。


01

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和路阳的《刺杀小说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品。
前者一度令我着迷。
其迷人之处在于它构建了一种虚实相间的暧昧性。
小说分两条线,一条现实线,讲一个丢了女儿的男人为赚一笔钱去刺杀小说家;另一条虚构线,呈现的是小说家所写的小说,内容是一个少年向赤发鬼复仇的故事。
前者极尽写实,写出了两个男人的绝望;后者尽管是虚构,但同样是对现实的隐喻。最终现实线全面崩塌,无路可走的两个男人躲进虚构的世界里,用创作完成了最后的反抗。
这篇小说的力量,是从“无力”之中生发出来的,就像人在溺水濒死的边缘,呼出的第一口气。
它的动人之处,是重申了创作的意义,现实溃败,无力改变,好在还有虚构的世界可以藏身。
从这个意义上讲,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是一部极其现实主义的作品。虽然文中有大量奇幻情节的描写,但它内里,仍是一种绝望的呐喊,是一种弱者间的相互体认,是一种以笔为刀的无奈与无畏。
02
由此反观路阳导演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就会发现,它与原著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它其实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奇幻片,也是一部热血爽片。
路阳在改编的时候,做了大刀阔斧的减法,他把原著提供的暧昧空间压缩到极致,只剩下唯一的答案。
这种“降维”改编,同时在两个层面展开。
首先,人物动机
原著中,所有人物的动机都是暧昧不清的
你不知道,男人(对应片中的关宁)为什么答应刺杀小说家,他给的答案是要赚一笔钱到北极看熊,但这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不清楚。是他要到极寒之地去找寻温暖吗?还是他曾经答应带女儿去?都有可能。
你也不知道小说家(对应片中的路空文)为什么坚持写作,可能是现实中无法替父报仇,于是用写作来抒发愤懑;也可能,写作是他唯一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事情。
同样,幕后老伯(对应片中的李沐)为什么要杀小说家,也没有确定答案。可能真的是小说影响了他的健康,也可能只是要杀人灭口……
正是这些暧昧不明的动机,使得每个人物披上神秘的外衣,共同演绎一出真假难辨的大戏。
而到了影片中,所有的动机都有了确定答案。
关宁为了得到女儿的消息,于是接了刺杀任务;路空文是个“文痴”,只顾闷头写作;而李沐想要借刀杀人,所以雇了关宁。
固然这样的改编,确实为人物赋予了更强的行动力,但与此同时带来的副作用是,它将字里行间那些未说尽的空白通通写上了批注,以至于留白尽失,少了余味。
03
其次,世界观
如果说人物动机的确定,降低了人物心理的复杂度;那么世界观的确定,则让整个世界的纹路由丰富走向单一。
这个世界观,涉及一个问题:小说能改变现实吗?
看过全片,不知你能否给个答案。
但在我看来,主创们在这个问题面前,实际是心虚的。他们并不能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于是想左右逢源,蒙混过去。
假如小说不能改变现实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小说情节和现实情节的一一对照,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比如小说中赤发鬼每次头疼,现实中的李沐都会晕倒;小说中的红甲武士头盔被砍,现实中关宁的脸上就多了一道疤;小说中,红甲武士因听到小橘子的笛声,而停下了杀空文的刀,现实中同样是因为听到小橘子的歌,关宁放下了手中的石头;小说中,小橘子被救,现实中,小橘子出现……
如果是先有现实发生,再有小说情节,我们还可以理解为是小说家把看到的现实写进了小说里,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影片中的多数双关情节,都是小说先于现实出现的。
如果这些全都是巧合的话,那么巧合也未免太多了。
于是,问题只能转向另一个答案——这很可能也是主创们心中的答案——那就是:小说可以改变现实
可沿这个思路看,你会发现,这部电影非常奇怪。
它实际是一部事先并未张扬的“高概念”电影。
什么意思?
通常情况下,一部高概念电影都会在一开始就把高概念抛出来。比如穿越电影会在第一幕就告诉观众有穿越这件事。
但《刺杀小说家》没有。直到影片过半,主角才意识到或许小说可以改变现实,而到结尾的高潮戏,主角才真正确认了这件事。于是整部影片呈现为一种反向的高概念电影,即高概念确立于影片结尾处。当然,这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是,当我们手握这个高概念回溯全片时,就会发现很多事情解释不通。比如既然小说可以改变现实,那么规则是什么?谁能改变?怎么改变?有限制吗?
复盘整部影片,你会发现,根本没有一定之规。
表面看,现实与小说中的人物是一一对应的,关宁对应红甲武士,路空文对应复仇少年,小橘子还是小橘子,李沐对应赤发鬼,屠灵对应黑甲……
可在具体事件上,这种对应关系就被彻底打乱了。比如小说中是路空文砍了红甲武士,在他头盔上留下刀疤,而现实中,关宁脸上的疤是人贩子砍的;小说中,赤发鬼死了,现实中,李沐还安然无恙等等。
如果一个高概念没有规则来制约的话,那么这个高概念就成了一种任性,它能让编剧享有极大的自由度,却也在观众那里失去了可信度。
于是《刺杀小说家》就在这种世界观的两极摇摆中,彻底失去方向。
我们无法找到一套圆融的逻辑来归纳所有剧情,无奈最后也只得潦草地归于那句话:只要相信,就能实现。
04
其实,我很能理解路阳。
在《刺杀小说家》中,我看到了他非常真挚的表达。
他一定被原著小说深深打动,于是才让情绪来统领整部电影,忽略了逻辑上的瑕疵。
某种程度上,我也能被这部电影击中。
它实际讲述的是,当一种执念成为了信仰,凡人也就成了英雄。这种理想主义式的情怀,渗透全片,弥漫于各个角落。
首先是现实层面
影片的两位主人公关宁和路空文,前者为寻找走失的女儿,四处奔波,6年仍未放弃;后者怀抱小说家的梦,6年无果,仍未停笔。
他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但同时,他们也都是直面悲剧的勇士。
其次是小说中的世界
小说从来都是对现实的隐喻,影片中的小说也不例外。
它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个世界由赤发鬼掌管,赤发鬼最善于蛊惑人心,他在人间发起一场造神运动,致使人间涂炭,百姓互残,而他自己则高高在上,做众人的神。
好在,这世上还有几个清醒的人。
面对赤发鬼的质问:“一介凡人,竟敢弑神!”他们并未退却,而是合力向前。
最终,插在赤发鬼额头的剑被拔起,那把剑就象征着一种权力的原罪,一种合法性的瑕疵,只要有人自昏睡中觉醒,那罪终会被揭露,那神也终会被推倒。
最后,在现实与小说的关系中,我们进一步体认了这种理想主义。
小说可以改变现实吗?
电影给出的回答是:只要相信,就能实现。
这乍一听,确实很鸡汤。
但是代入一个创作者的心境,我们或许更能体会个中滋味。特别是当一个创作者的表达、书写、拍摄,一再被阻碍、被制止、被封禁时,他们依然能锲而不舍,笔耕不辍,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所以当我看到最后一幕,看到关宁坐在病床上续写了路空文未完的小说时,我特别能明白路阳想要表达什么。
他实际想说,只要还有人愿意拿起笔创作,写人间苦难,写世态炎凉,这糟糕的世界就终有一天,会被改变。
05
从这个意义上讲,《刺杀小说家》实际是一次浪漫主义的接力。
它自双雪涛的小说起,进入路阳的电影,又在电影中,徘徊于现实与小说之间,诉说着信念的力量,高喊着“只要相信,就能实现”的创作宣言。
但与此同时,这样的言说又难免会因为过于理想化,而变得空洞,进而虚无。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相信原著的表达。
它并不相信小说能改变现实,它要诉说的也恰好与“只要相信,就能实现”相反,它讲的是:无法实现,仍然相信。
原著中的父亲对找女儿这件事已经绝望,小说家对于替父报仇这件事也已绝望,但最终在创作中,在那虚构的世界里,这两个卑微的人认出了彼此,他们以精神的躯体去冲撞想象中的仇敌,并在创作与表达中获得心灵的救赎。
如此无力,如此悲壮,却又如此快慰。
某种程度讲,这才是艺术创作的意义,小说如此,电影也是如此。
当现实走到尽头时,在那更宽阔的精神世界里,依然有光,在等着无家可归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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