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莱花几度开陈昌凌?今年清明,一大早,我回了趟老家——故里,去祭祀了自己的先人,于是路过了於家村的一片田野。田野上菜花的香味,几乎让我迷 恋起所有的春天。黄灿灿的菜花疯狂地挥洒着自己的芳华,她们的脚下,露湿的地面凌乱地洒落着零碎的花瓣,犹如花枝招展的女子,泪洗了浓妆的 容颜。行走在齐腰深的菜花田塍上,也许你会嗔怪诗人戴望舒没来过这生机盎然的春天,不然,何止以一篇《雨巷》,“凄婉迷茫”了那么多的文男 静女。?我边走边习惯地在田野上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故里的乡邻,因为能与他们聊天,就最开心,最温暖。突然,从田野深处传来娃子们的 笑声。寻声看去,两个女孩,七八岁光景,一个扎着马尾,一个梳着羊角辫,她俩边走边笑,油菜花落满了她们的头发、衣襟。我看着她们,总觉得 她们很像两个熟人。相遇了,我赶紧问:“小姑娘,你们是哪个村的?”?“於家村的!”她俩笑着,几乎异口同声。回答过后,笑声更响了。?於 家村的,於家村的……看着她们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我读初中时的两个女同学。对了,我想起她们的名字了!是於新年、於兴兰。太像了!太像 了!?我读初二的时候,我的桌位前坐着两位同桌的女同学,於家村的,一个扎着马尾,一个梳着羊角辫。她俩长得都很漂亮,是我们班级的班花。 我们男生私下议论,说她们,一个柔美型,一个健美型。於新年是柔美型的,你看她含蓄的动作,腼腆的笑容……她话不多,未言即笑。特别是她笑 起来后的两个小酒窝,不知迷醉了几多男生。於兴兰属健美型,她言语、动作大胆、开放,敢骂男生,甚至敢出手打人。但是,这些都不影响她的美 ,她的健美、窈窕的身姿。大家在背后还听说过,於兴兰还会游泳——这可了不得,在老家这一带,女孩子除了到水边浣洗衣服,从来是不蹚水的, 她这简直成了“神雕侠女”了。?后来,我们得知,於新年本不姓於,也不生于於家村,而是因为她的养父、养母天生不育,她在生身母家中又是多 出来的三姑娘,她便被寄养到於家村,跟随她的养父改姓於了。?班级有一名男生,叫於有根,也是於家村人,白肤高个儿,长相不乏英俊潇洒,但 太爱装酷了,不常笑,爱冷笑,虽然学习很用功,成绩很棒,但他的人缘极差,我简直没有看出他和哪些小朋友能玩到一起来。不过,於新年与於有 根的关系非常好。每每看到他们俩相视一笑,或者再说上几句话,我心中的醋意都要从鼻孔里冒出来。?当年读完初中三年以后,不是每位同学都有 参加中考的机会,要经过预选,只选出三分之一的同学参加中考。预选之后,我班原四十四位同学,只剩十五个同学留下来继续学习——预备参加升 学考试。此举,我现在想起来,也觉颇有道理,毕竟考试是劳神伤财的,毕竟当时没有那么多的高级中学、大学,可供就读,毕竟很多同学读不起高 中。?结果,於新年、於兴兰都出局了,她们从此再没有继续求学的机会——当年把背起书包从田头跳跃着去往校园视作一种享受、一种高雅、一种 神圣之举。?她们俩最后一次放学了,这一次,她们俩背着书包是一道从我家屋前走过的,而且,她们俩原先是从来不主动朝我打招呼的,这一次却 主动叫起了我的名字:?“这一直是柯阳的家,你知道吗?”於兴兰指着我家的门,对於新年说。?“柯阳的家?是吗?”於新年似乎从来不知道。 ?“是的哟!那不是柯阳吗?”於兴兰看到了我,扬起了手,“柯阳!”她嗓音很脆。?她们俩都笑了,笑得很甜。?我赶紧向她们挥手,其中 的感受,有惊喜,有激动,有伤感。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走过,自此,也算是我们挥手告别三年的同学生涯。这一届的中考,本 班仅四人升入不同的高级中学,其中,有让我吃醋的於有根,我也有幸跨入了高中门槛,继续自己的学业。日月荏苒,晃去已是三年。盘点我们四人 ,仅於有根、张洪彬应届即被高等院校录取。后来,我才知道,於有根如此刻苦,是因为他要考取医学院,研治疑难杂症,包括他自己家族不断遗传 的肝癌病——他的哥哥患肝癌,没有活过三十五岁;他的爸爸患肝癌,没有活过三十五岁;而且他的爷爷也……。而我是通过复读才被高等院校认可 的。另外一名李同学,则因人各有志,选择了靠手艺谋生之路。?后来我“壮志凌云”地在院校深造,再后来,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一芥凡夫,便安 心在省城中学教书。每日和中学生们在一起,过着忘乎所以的快乐日子,都难得有时间去想念初中阶段的那些小朋友了。若不是有一天陪父亲去医院 医治他的阑尾炎,那段时日,我对初中同学的回忆,几乎是个空白。父亲的阑尾炎是在家乡镇上医院治愈的,我去请的主治医师——一个小有名气 的专家。而能请到这位专家,得感谢本院的院长——他便是於有根,我的初中老同学。?於有根这七八年是怎么成长为镇医院院长的,我不愿花精力 去了解。但是,有一点让我很惊羡,他竟然娶了我们初中时的班花於新年。而且据说,新年的养父考虑自己应该老有所养,便希望於新年嫁在本村, 便坚决促合了这门婚事。好嫉妒他,於有根,事业、婚姻皆美满!?父亲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他该出院了,我给父亲办完了出院手续。病房外,大院 内,几棵硕大的梧桐树,几近谢光了叶子。深秋的风,将满地的梧桐叶轻轻拈起,然后又轻轻放下,直到将它们安稳地送到墙角。突然,墙角有人叫 我:?”柯阳吧,你爸能出院啦?”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她是一个年轻妇女,一名环卫工。?“啊?啊……是的!”?我在寻思,她是谁? ?看清楚后,她正是於新年,於有根的妻子!?“你一直在这儿吗?”我不知道怎么问。?“是呀!怎么啦?你不知道吗?於有根没有对你说吗? ”我笑着,没有回答。?“你爸的病,有根回家都对我说了。他还说,你爸最近恢复得很好。”她说着,也笑了。於新年婚后跟随於有根进了医院 ,但是,她没有学历,没有技能,结果,在医院谋了一份环卫工作。这已经干了六年,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五岁了。於新年虽然从事的是环卫工作,但 她看上去,不只是干净,还依然是那么清秀。她笑起来,酒窝很深,其中满盛着的是我对童年的回忆。?时间都去哪儿了?镇医院一别,应该近二十 年了!我很想知道,昔日的小伙伴们,你们都过得还好吗?但是,今年春节得知,於兴兰和於有根早已不在了人间。?於兴兰,初三选考之后,便 回了於家村安心务农了。而就在这年夏天,雨后天晴,她带着村里的一个比她略小的姑娘,到野外挖野菜,准备回来喂猪。野菜各挖了一竹篮,但是 回来的路上,天气暴热,她们淘洗完猪菜后,小姑娘觉得热得难熬,要下去沐个凉水澡。於兴兰没有劝住她,陪她一道下了水。可是,没有想到,水 流太急,水底太深,小姑娘滑到了机挖的水窟窿里去了。兴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路托着小姑娘,终于把她推到了岸边,而最后,她再也没有力气 把自己救上岸。?小姑娘跑回村里,叫来了大人。大家来了,都知道晚了。兴兰的父母、村里的老少,用渔网没有捞出兴兰。大家截堤泄水,几乎抽 干了小河里的水,才在窟窿的一角,找到了兴兰的遗体。?於有根走的时间,应该是在我和他医院一别的第三年。也是一个夏天,他正在家中的洗浴 间洗澡。?“你的后背怎么长出个肉瘤啊?!”於新年忽然问他。?他被吓懵了,如五雷轰顶。接着,他努力镇静自己,反复照看镜子,确认后,泪 流不止。因为他的爸爸、哥哥在查出肝癌前,身体同样部位都曾发生这般变化。於有根,虽是一名医生,但是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基因;他虽然勤于钻 研,但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听说,后来於有根果然检查出患了肝癌,但是,有根非常悲观非常消极地对待他的病情,他几乎绝食。新年无论是 哭,不论是装笑,都劝慰不了他。他查出病情后,不到一个月,就匆匆丢下他的妻儿,走了。他那年三十三岁。…………?“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 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娃子们的歌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赶忙追了过去。追上了菜花深处 的两个小女孩:?“小姑娘,小姑娘,跟你们打听两个人。你们认识吗?她们也是於家村的,叫於新年、於兴兰。”?“不认识!”“不认识呀!”她们看到我这么慌慌张张的,都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笑声很清脆。甚至,由于她们灿烂如花的笑颜,和清澈如泉的笑声,我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明朗起来。是的,她们不会认识的,可是,我为啥要追问起她们的长辈们呢?后注:短篇小说《莫问菜花几度开》曾发表于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百年散文名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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