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吃喝：乡下人老实人的忧伤，不识“香肠”是香肠

一直以为，能够姓复姓的人都特别牛，不是顶级政治家就是大文豪大学者大侠客，比如司马光、欧阳修欧阳询令狐冲什么的，至于能够姓“诸葛”的，那更是了不起啊，“诸葛大名垂宇宙”，谁不敬畏三分？可是，《儒林外史》中的这位名叫诸葛天申的文人，却实在对不起这个厉害的复姓，又老实又笨拙，连自己掏钱请人吃饭都被人家鄙视…….

诸葛天申名佑，是来自安徽盱眙县乡村的读书人，有点小钱，还有点小梦想——出名。他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科举艰辛，自己功名无望，便想另辟蹊径。不知道从哪听说，选编八股文是一条成名的捷径，便带着二三百两银子，独自来到了文人荟萃的南京。

诸葛天申既没有选书的经验，在南京没有相熟的朋友，想来想去决定随便找个刻字店问问——他一头闯进了状元境刻字店，迎面遇到一位穿长衫的读书人，互相通过姓名之后，诸葛天申直接问他：

“请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

这位名叫季恬逸的书生一听，立刻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口气说了五六个人名，说他们都是选文章的大名士，问诸葛天申想要找哪一个？

诸葛天申一个也不认识啊，看这位季恬逸说得头头是道，立刻据实相告：说自己带了银子来，想找人选书，然后共同列名，你若有认识的人，麻烦你帮我找一个……

季恬逸当即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找——过了一会儿，果然带着一位回来。走到门口一看，这位诸葛天申“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一看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土财主。

季恬逸向诸葛天申介绍，这位萧金铉先生，是一位大名士。二人初次见面，自是要客气寒暄几句，这边季恬逸已经等不及了，打断他们道：

“两位都不必过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议。”

诸葛天申点头，三人于是来到一家酒楼。

诸葛天申不知道，这位季恬逸和朋友从安庆而来，随即被抛下，此刻已经分文皆无，这天连早饭都没钱吃。此刻，天上掉下一个有钱、人实在的诸葛天申，实在是喜出望外，当然先吃饱饭再说。

在饭桌上，饥肠辘辘的季恬逸毫不客气，狠狠点了一大堆：

“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倌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当下吃完了几壶酒，堂倌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

一顿饭吃过，三个人开始称兄道弟，组成一个“八股文选书编委会”。他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一个租金不高的僧官家住了下来，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

当天晚上，诸葛天申拿出几两银子，请季恬逸出去买酒菜——这个三人组是诸葛天申出钱，萧金铉负责选文，季恬逸负责后勤。季恬逸当然也特别爱干这个，很快就买回了丰盛的菜肴。

“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是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鸡，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

这香肠跟我们现在的香肠略有差别，是将肉搅碎，灌入猪或羊的肠衣制作而成。诸葛天申生长于乡间，那地方没有这种技术，所以他不认识这“香肠”。便忍不住问其他二人：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猪鸟。”

要不是因为诸葛天申有钱，萧金铉和季恬逸正眼都不会看他。和所有城市人一样，他们对乡下人有着天然的优越感。此时看他连香肠都不认识，更加瞧不起他了。萧金铉很不耐烦地说，说你就吃好了，问什么问啊！

可诸葛天申好奇啊，一边吃一边猜，“这就是腊肉。”萧金铉对他十分不屑：

“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子内的小肠！”

诸葛天申也不认识海蜇，吃了一口又问道：

“这迸脆的是什么东西？倒是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

这一次，季恬逸和萧金铉都没有回答他告诉他，也许他们心中在笑话他鄙视他，懒得好好告诉他？这两位，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却对人家一点耐心没有，连告诉个食物名字都不肯，真是有点过分了。

虽然三人貌合神离，互相都有利用价值，所以还是在一起工作、闲聊、交游。当然一切费用全都出自诸葛天申，季萧二人自是每天大吃大喝，毫不客气。那时候没有出版社，要想出书都得自力更生，还要买纸张，还要雇人刻字印刷——这一切都要钱——几个月后，诸葛天申的二百多两银子已经所剩无几。

这一天，负责后勤的季恬逸对萧金铉说，

“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到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

萧金铉根本就没当回事，答道：

“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

相比之下，季恬逸还有点良心，还知道替没钱的诸葛天申算计一下，萧金铉简直就是毫无心肝。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是如此冷酷无情，实在让人齿冷

不久，诸葛天申遇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公子杜慎卿，彼此有了来往。通过杜公子，他们又认识了更多的名士文人如杜少卿、蘧公孙、马二先生等，还参加了泰伯祠大祭。

他们最后出场是在泰伯祠祭礼之后，“萧金铉三人欠了店帐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此时距离季萧二人说没钱，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大概诸葛天申已经写信找家里要过钱了，此时或许再不好意思找家人要了，也许他已经看破了这俩人的小心眼，说什么不肯再掏钱了。他们看杜少卿为人慷慨大方，便来向他求助。几两银子的事儿对于杜少卿来说，那都不算事儿，直接给他们付了账，“三人各回家去了”……

这三人再未出场，到了小说42回，汤家两位少爷在南京参加科考，在贡院门口看到一溜卖八股文选的书摊，

“那赶抢滩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駪夫，选的时文。”

这三人联合选编的书已经刻印出版，与马二先生和匡超人的选书并列在一起，供考试的举子们阅读参考。这书是不是好卖？是不是挣回了本钱？我们都不知道，但这一番折腾下来，诸葛天申结识了很多文化名流，明白了选书的奥秘，也算是有所收获了——至少从此认识了香肠和海蜇。

在《儒林外史》众多人物中，诸葛天申的故事很短，也不算太精彩。每次读到他那笨拙的模样，看着他被人当做冤大头一样骗吃骗喝，还被鄙夷蔑视，真是想笑又不忍笑，想叹息又觉得没资格叹息。因为，我们也是诸葛天申，能力不足，见识有限，在餐桌上也时常不识香肠是“香肠”——别看我写吃喝写得津津有味，其实真是个乡下人。我日日所见所闻，都是北方最寻常的家常便饭，一碗清粥一碟咸菜，一盘饺子一个凉菜，便觉是人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