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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传学:觉林寺钩沉

 故人旧事2020 2021-02-18

重庆市文化遗产  赋彩生活

征文大赛优秀奖:
觉 林 寺 钩 沉

文/潘传学

中国封建时期的佛教寺庙有一个显著特征,即虽为佛家清修之地,却从未摆脱过与政治的勾连和凡尘的牵绊。特别知名度越高的寺庙,与文人雅士、贵胄显宦的过从也就越多。征诸史料,兴建于南宋绍兴年间,距今已800余年历史的重庆南岸觉林寺,于斯亦多此轶闻。

1、余玠与觉林晨钟

余玠,一个千年以后也仍须敬重与记忆的人物,他走进觉林寺的时间是1243年。这是一个于中国历史最具节点意义的时间。

往前推21年,公元1222年,蒙古军开始横扫欧亚。南宋,是东亚大陆最后一块还未被征服的土地。公元1235年,蒙古军大举南下,长驱入蜀;数年间,全川州郡十之八九已遭蒙古铁蹄蹂躏。公元1239年,蒙古军进攻重庆。南宋朝廷“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已在淮东前线转战8年,屡建战功的余玠临危受命,以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抚镇重庆。

公元1242年,余玠到重庆。

作为军事家,他针对蒙古骑兵善驰突、长野战的特点,制定了筑城守蜀之策,并即着手防御体系的建设。命冉琎冉璞主持修筑合州钓鱼城,以控扼嘉陵江要冲。更沿嘉陵江、渠江、涪江和长江两岸山隘、要道,筑长宁(在昭化)、鹅顶(在剑阁)、苦竹隘(在剑阁)、大获(在苍溪)、运山(在蓬安)、青居(在南充)、云顶(在金堂)、得汉(在通江)、平梁山(在巴中)、礼义山(在渠县)、大良平(在广安)、登高山(在宜宾)、神臂山(在合江)、多功(在江北)、三合山(在涪陵)、天生(在万县)、白帝(在奉节)等十七城,将沿江各州治所悉迁入城堡,依山为垒,据险设守。

作为政治家,他整饬军政,大更弊政,招贤纳士,鼓励生产。历经一年对军务、政务的全面整顿建设,以重庆城为中心的沿江堡寨防御体系大功告成,政治重归清明,川内形势得以稳定。

在那个宗教对民心、军心起着重大影响的时代,深知必得对寺院做出某种姿态的余玠,于1243年的某日黄昏,走进了南岸这处有名的古刹——觉林寺,“虔心净域”,与禅师“忘言契道”;听木鱼夜敲,数晨钟声声。

也就在那个“一百八声”寺钟撞罢,泠泠钟声透出十方丛林的清早,他写下了一首题为《觉林晨钟》的诗:

木鱼敲罢起钟声,

透出丛林万户惊。

一百八声方始尽,

六街三市有人行。

觉林晨钟真的清越而悠远,透过八百年时空,仿佛仍在南岸的上空回响,至今清晰可闻。

因为觉林寺晨钟,八百年前的龙门浩得以有了诗意的生活;因为余玠一首《觉林晨钟》的诗,八百年前龙门浩诗意的生活也得以保留在悠悠岁月的记忆之中。

2、杨嗣昌与华严大法会

杨嗣昌,这位明末重臣给南岸下浩留下的记忆,是公元1640年在觉林寺举行的华严大法会。

崇祯,是一个因天灾、饥民暴乱、大明与后金的战争而陷入动荡的朝代年号。至1639年,内忧外患的大明更加风雨飘摇。生于1588年,深受崇祯皇帝宠信,49岁出任兵部尚书,翌年入阁的杨嗣昌以“督师辅臣”的身份前往湖广围剿农民军。

初期,杨嗣昌提出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收到了效果,左良玉在太平县(今万源北)玛瑙山重创流窜入川的张献忠。不过,局面很快就发展得有些难以控驭。为部署对再窜入川的张献忠的追剿,1640年,威仪棣棣的“督师辅臣”杨嗣昌进入重庆。

觉林寺住持打听出杨督师自到湖北沙市,每天必持诵《华严经》;在杨督师驻跸重庆太平门督师行辕的当月,在寺内举行了一场庄严的诅贼华严大法会。

《华严经》内容计为九会;以是,大法会为期九天。

对觉林寺举行诅贼大法会倍加称许的杨督师,尽管日理万机,少有闲空,其尊贵的身影仍于大法会最后一天出现在觉林寺里。

在三世佛环堂内,数十僧众庄严肃穆,袈裟齐整,至虔至诚,齐声诵持《华严经》第九会:

“性本无生。非灭生乃无生。性本无灭。非灭灭乃无灭。无生无灭。故曰无生。……”

通过僧众整齐一致(用舌前音连续不断地)念诵,经文仿佛产生出一波波超越自然的神秘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由近及远,排空而去。

没人知道,彼时微闭双眸的杨嗣昌在想什么。或许,在他仍然激烈的意念里,东突西窜的张献忠,已给法力广大的经声束缚,坠向万劫不复的地狱;或许,纵使沐浴于佛法明光之中,他那一颗惶恐不安的心也仍没法获取平静……

半月后,张献忠轻松跳出了杨嗣昌在四川为他打造的所谓“鸡笼”。这位不乏幽默感的“屠蜀”者甚至还编了顺口溜,在经过白帝城时,令数百张喉咙一齐发声: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一阵唿哨过后,这股已不足二千的农民军残兵,狂呼大笑着,投东而去。

成败勿需多说,历史已有定论。就在杨嗣昌用生命偿还失策之后的第三个年头(公元1644年),重庆终于被第五次入川的张献忠攻陷。

觉林寺“在劫难逃”,一并遭致了毁灭的命运。

3、沈青任与《渝州觉林寺碑记》

公元1784年,时为分巡川东兵备道的官员沈青任,应觉林寺住持僧善明之请,写下了《渝州觉林寺碑记》,从而为觉林寺留下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通过《碑记》,后人知道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觉林寺历经了两次重修:一次为1663年(清康熙二年),由僧雪痕重建;一次为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由僧月江增建山门、莲池、亭子、桥梁、石塔。还知道在鼎盛时期,觉林寺的僧徒曾达数十人;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特别是正月的前半月,善男信女到寺进香者摩肩接踵;晨钟暮鼓,响应山谷。觉林寺非但有了一定规模,而且还有了一段时间不算太短的振兴与繁荣。

《碑记》虽为佛寺碑文,然其通篇内容重点,不在传述高僧大德,而在寺院状貌的概括铺陈;尽管辞藻稍嫌繁复,仍为200年前觉林寺勾勒出了一幅较为清晰的轮廓:

排列在一条自北而南中轴线上的,是山门、祭祀关圣的春秋阁、夫子殿、奉祀三世佛的环堂;东面,是僧房、挂室、香积厨、五观堂(食堂),其庑(廊屋)为斋馆;西面,是观音阁、讲堂、客座、塔院。

《碑记》着墨最多者,为月江为报母恩而建——“塔未成而月江圆寂,由其弟子善明继师志续修,历经16年完成”——的报恩塔。从作者感言“因果之说不可知,而孝德可以不朽”,探知《碑记》侧重乃在劝化向善,而非佛法与禅理。

《碑记》最饶意趣者,为关于寺内风景的一段极富动感的叙述:

在一个阳光刚好照亮树梢、照亮庙檐的清晨,《碑记》作者从江岸拾级上行,经过一段在清幽树林里的穿行,再爬上一处“如环窝”的山谷,于是,他看见了“香林大开,宝塔矗立”的觉林寺,正正地坐落在山谷里。

他走入的是佛家寺院吗?有早课的寺僧将木鱼敲出一迭连声脆脆的清响;有纷纭嘈杂的市声过墙,有竹树掩映的清水溪在寺墙外潺潺流淌。

他分明走入的是一处“池岸自然而曲折,殿堂庄严而规整”的美丽园林。在庭院般的建筑群落间,有小桥流水,流水如环佩叮咚;有假山池塘,池塘里睡莲开放;有绿树成行,绿树下菊花开得一片金黄。

这便是《碑记》作者以生花妙笔再现给我们的200年前的觉林寺——

一处红尘中的佛地,佛地中的红尘!

4、贺和尚与袍哥香堂

作为觉林寺最后一任住持——贺和尚,是光绪年间川东道僧官,同时还是南岸龙门浩码头的袍哥大爷。

起源于郑成功“洪门” 的袍哥,其会党宗旨是报效国家,“反清复明”;加入条件是,“身家清白,己事明了。”

在弄清这些根底后,我意识到晚清末造的袍哥,虽有江湖气,却绝无痞子气;同时感受到,一脚在净土,一脚在红尘,俗名贺长发的贺和尚,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内心所具有的家国情怀。

住持成了袍哥的大爷,寺庙自然也就成了江湖。贺和尚为发展壮大袍哥队伍,公然于旧历五月十三日单刀会、七月十五日中元会,在觉林寺内设香堂,举行仪式,接收兄弟伙加入袍哥。

巴县知县耿保奎与贺和尚本有过从,对其在寺内开香堂接收袍哥兄弟入伙的荒唐行为也不但早有耳闻,还掌握着大量图谋乱逆的证据;不过,深知袍哥社会势力强大的他,在处置上却不得不大费周章,以贺和尚移送宗教部门,将僧职革去收场。

但住持和尚“行为不端、破坏教规”的坏名声,已极大地削弱了百姓对觉林寺菩萨的信任;自贺和尚被清除佛门,觉林寺的香火开始一天天减少,终于走上了不可逆的衰败之路。

光绪末年,觉林寺部分建筑改为重庆幼稚工厂,收容孤儿;嗣后,保育所由南纪门迁来并入;主要从事木器、篾器、皮革等产品的生产和销售。

上世纪三十年代,觉林寺寺僧散尽,更于此相继开办宏章币厂、福农猪鬃厂、川渝猪鬃漂制厂、新华牙刷厂等小厂。

上世纪四十年代,重庆市十一区区公所有过一小段时间在寺内办公。

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又有新华皮鞋厂、新民塑料厂、合成纤维厂等在寺内开办。为改建或为扩大场地,寺内诸佛菩萨塑像遭到陆续捣毁;从此殿堂亭阁,面貌全非。

十年动乱期间,全寺再无净地,悉数为厂房、职工宿舍、居民住宅等侵占;唯报恩塔一空壳孑然独存。

公元1984年,市文化局将报恩塔列为重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始拨款重行修缮塔身、塔边及围墙;觉林寺遂得成今日状貌:

曾经作为南岸百姓精神家园的觉林寺,已虚化为一个公交车站的站名;一座赭(zhě)色七级宝塔,在垣墙、假山、几丛树木花草、数间仿古式二层房屋(为区文管所办公用房)遮护下,立在公路边,立在沧桑的岁月里。

 

作者近照及简介:

潘传学,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一中高68级学子,1969年3月到四川省大竹县庙坝区新桥公社插队。1971年起在该公社中心校任教后在大竹县委宣传部、县卫健局等单位工作。2010年退休后回渝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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