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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的月亮圆不到的地方 —— 一个偷渡客的亲身经历(上)

 奥国那些事儿 2021-02-19

 


导语

这是三十年前一位偷渡客口述的亲身经历,当时听完,震颤不已,实录在案。三十年后,斗转星移,中国和侨乡都发生巨大变化。出国谋生已演变为出国旅游,昨日故事仿佛天方夜谭。

当年出国的那一代人和现在出国的这一代人,真是天差地别,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会在中餐馆里“刷”,区别在于上一代是在后面厨房埋头“刷碗”,而这一代是在前面餐厅消费“刷卡”。两个时代,两种命运。

但“刷卡”的一代,真需要了解和知道“刷碗”的一代,是如何经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难困苦。一代又一代,终究不能忘记来时的路径。

多少岁月已过,不知这位口述者和他的同伴们现在哪里?也许做了老板,也许还在打工,也许退休、回国?但愿他们一切都好!


说实在,我对这类花重金偷渡出国的故事,已经听得太多,海内外报刊亦时有披露。所以当一位朋友带着他刚刚抵达维也纳的亲戚来找我时,我并没有多大兴趣,一边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叙述自己的偷渡经过。但听着听着,我的注意力被渐渐地吸引了,心中时有一种颤栗,甚至头皮发麻的感觉。我意识到,今天我遇上了一个远比那些道听途说和零星报导,来得真实而又完整的故事。我的天,这叫什么故事!这完全是他们用自己的家产、血泪、以至性命,滚出的一段出国经历。

于是我找来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让他对照着从头再说一遍,而且务必详详细细、无所保留。这一说,整整说了近十个小时,从下午说到傍晚,从傍晚说到深夜。直到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精疲力尽为止。就好像我们一起去重新走过了,那条充斥着欺诈、罪恶、恐怖、灾难与死亡的偷渡之路。

我不知道,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国的圆,但我敢肯定,我们所经过的地方,是一个外国的月亮圆不到的地方

我叫什么名字,请你不要写。我是青田人,今年45岁了。是呀,这把年纪还出来干什么?你要知道,我们青田是个著名侨乡,家家户户海外都有亲戚。家家户户都忙着出国的事。现在进入1991年了,我们青田还是一个贫困县。

青田这个地方不大,在地图上就很小一个点。喏,就在这裹,群山环绕,靠着瓯江,邻近温州。去金华还有二百多里路。那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铁路线。不怕你笑话,我们有许多老乡出国前,连火车都没有见过。我们那里以出石头闻名,青田石和蓝田玉齐名。最早的老华侨,就是背着家乡的石头,到海外谋生扎根。不过我们青田也出大人物呵,古代有刘伯温,明朝朱元璋的开国功臣。他写的《烧饼歌》《推背图》,现在还有许多人在研究哩;近代也有啊,国民党的副总统陈诚,共产党的人大副委员长陈慕华,民主党派的章乃器,做过粮食部长。不过现在,我们青田不出大人物了,就出华侨。老华侨,新华侨,做老板的,打工的,签证去的,偷渡去的,都有。我们县里不是一个两个,十个百个的出国。而是整幢房子整幢房子,整条街整条街,甚至整个村庄的往外国跑,只要逮着机会。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集团性”的往外走。不信你可以试试,在欧洲任何国家,两个不相识的青田人互相聊个十分钟,不是远亲至少是朋友的朋友。

外国也很辛苦?是啊,我们也听说,但不具体,也不信啊。总不会比闹大饥荒那几年更苦吧。再说我们看到的回来的老乡,谁不是大摆宴席,出手就是一千、两千的送人,脖子上手腕上挂的是金项链、手链,没有半斤也至少三两。都发了。我们后街的阿光,长得贼眉鼠眼,家里穷得叮当响,青田没有女人愿意跟他的。出国不到两年,青田女人还看不上,要到上海挑老婆,还是按什么外国的选美标准,拿着尺子量什么三围、体重、身高,最后还真找了个上海姑娘。你瞧瞧,人一出国就这么吃香。金钱不说,连女人也能挑好的。不,不!我出国不是为了挑女人。我家有老婆,有孩子了,两个,两个孩子。唉,我出国也就是为了孩子。我在国内做石雕生意,日子也过得不错。有房子、有厂子,我自己不怎么想出国。几年前,我就通过朋友买了两本护照,一本是去荷兰的,一本是去奥地利的。后来我又卖掉了,因为我不想出国了,家裹做生意也很好赚钱。是我老婆提出来,要我出去闯一闯。孩子大了,为他们闯一条路。另外,去年做生意,被上海一家公司骗了二十万人民币,打击很大,也想出来了。这就通过各种关系介绍,认识了福建的蛇头。当时谈定七万块人民币,带到欧洲国家,第一次先付2万。

如今的青田美丽富饶

你问蛇头是怎么拉客?蛇头自己不用出面,他在温州找一些中间人,让他们去找谁要出国,要出国的人太多。然后中间人将那些要出国的凑齐人数,介绍给蛇头。每介绍一个人,可以拿到三千块介绍费,介绍十个就是三万,所以温州、青田都有人做这个无本生意。

这么多钱从哪来?你拿不出?这没关系,可以借。像做生意的,多少都赚了一笔钱。农村没钱的,向亲友借。我们那有个怪现象,你要结婚盖房或者做生意向人借钱,一般你借不到,如果你要出国,就有人借钱给你。大家都认为,出国就可以发财,还钱没问题。当然更多的是向国内亲友借,也有借高利贷的,或者把房子卖掉的,反正你要出国了,总有办法搞到钱。至于后果会怎么,没人考虑。出国就是挣大钱,人人都是又激动,又兴奋。

我们这批一共是十五个人,在温州集中出发。走之前,把第一批钱每人二万付掉。就这一下,蛇头得了三十万人民币,刨去介绍和沿途开销,他至少净赚了二十万。其他的钱说好了到曼谷再付二万,到欧洲目的地最后付三万。

我们这十五个人是十一男、四女,除了我是做生意的,其他都是青田农村来的,有的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我年纪最大,也跑过码头、见过世面。

我们从温州先坐长途车去福建,沿途还经常换车,目的地是厦门。喏,就是沿着这条线,一路向南,直奔厦门。白天坐车、晚上也坐车,也不知坐了多久的长途车,昏昏沉沉的进了厦门。在厦门一家事先联系好的小旅馆住了两天,等机票。机票到了马上飞昆明。

飞抵昆明是上午十点半左右,出了机场,已有一辆面包在等我们了。大家把行李搬上车后,车子连昆明市区都没进去,就直开中缅边境的景洪县

当时我就感到有点不对了。因为在青田时,说好了从厦门坐飞机到昆明,再从昆明飞曼谷,从曼谷飞莫斯科,没有景洪这一站的。我就问蛇头:怎么不飞曼谷,而是去景洪?蛇头说,现在情况有变,昆明机场查得很紧,恐怕出不去了,所以改道景洪,景洪新修一个机场,可以从景洪直飞曼谷。后来知道,这都是骗人的鬼话

从昆明到景洪有五六百里路,我们从上午一直开到傍晚。景洪是云南澜沧江自治县的县府。属于边境县城。进出都需要边境证。我们都没有边境证。司机把我们开到景洪城外几公里处停下,让我们下车徒步走进去,大家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进了边郊一个小村庄,这时已过了捡查边境证的关卡。在那搭乘进城的普通长途汽车,进城时天已很黑。

蛇头带我们住进一家小旅馆,当时真是又累又担心。城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觉得县城很大,也很穷,跟我们内陆的县城不一样,都是少数民族。我们吃了这天的第一顿饭后,倒头就睡。

大概睡到半夜一点多钟,蛇头忽然来敲门了,吆喝着:“快起来,快起来,马上出发!”我们懵懵懂懂地起床提了大小箱子就下楼,见门口停一辆带蓬的大卡车,我注意到车牌是景洪县的。蛇头让我们上车后都不许说话,说马上就过境。

车子悄悄开出县城,直奔边境。开了很长一段路后,车速忽然慢下来了。我们想可能到边境了。我偷偷拨开车蓬的缝隙往外看,果然是个哨卡,有拦车检查的横杆。但横杆此时高高地翘在那里,岗亭也黑黑的没有灯光。卡车闪了几下车灯后就开过去了。也没有人出来查我们的车,显然事先都已沟通过

缅甸那边有当兵的站在哨卡前,司机下车交给他一张纸条。当兵的用手电照照司机的脸,再照一下纸条,就一挥手放行。

那一段路都是山里的丛林小路,坑坑洼洼,七高八低,车子开得像条船,左晃右晃,上颠下颠,震得骨头都快散架。我们只在景洪时吃过一顿晚饭,肚子饿得要命,但谁都不敢吭声。就这样闷在车里,还要紧紧抓住车板,一松手就会被震得滚到另一头。整整憋了一天,到天黑时,车子拐进了一个缅甸的小村庄。

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里就是举世闻名的金三角地区。这个村子就是坤沙下属的三六九师师部所在地,名叫:色乐。

进村后,我们被安排住在村民的家里,那是竹子茅草搭起来的两层竹楼。底下一层关着猪、牛等家畜,上面一层就住人。裹面空空荡荡就铺一层板,大家统统打地铺,也不用盖被子,这里天气很热。长年都在35度左右,是热带丛林气候。

第二天一早醒来,才有机会看一下这个村子。我的天哩,这叫什么村庄!根本就是原始社会。村民都是缅甸土族人。男的都光着上身,一块布围在腰里,女的都是大统裙,从胸脯围到膝盖;有的半个奶子就露在外面;也有根本不穿什么短裤的,把围裙一扯掉就下河洗澡,也不避人。村子四周的景色很好,像画一样,到处是参天的古树,树叶特别大。前面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后面都是山。

可吃饭就惨啦,没有碗,没有筷,也不用盘子。就一ロ大锅,米煮成饭以后,倒在地上一张大竹席上,大家用手抓,蘸点盐巴,配点辣椒丝,往嘴里塞进去就是了,当时大家都饿昏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然后我就去找蛇头,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把我们骗到这个地方。但我挨个竹楼找过去,就是不见他的鬼影。村里有许多穿米黄色军服的士兵,我找到了一个当官的,他说他也正要找我。那当官的告诉我们,带你们来的蛇头,昨天晚上已经跑了,他把你们统统卖给我们师长,现在你们必须重新付钱给我们师长,才送你们去曼谷。

一听这话,我们十几个人全都炸了锅,哭的,喊的,骂的,咬牙切齿诅咒这个伤天害理的蛇头,他拿了我们每人二万块人民币,又把我们给卖了。天下哪有自己花钱把自己给卖了的事情?当时我们要逮着那蛇头肯定将他碎尸万段。这蛇头你一定要写进去,他名叫陈建峰,福建人。他老婆就在一个公安局做事的,夫妻搭档,搞假护照,搞偷渡,已不知赚了多少黑心钱。

大家哭过闹过,都说,现在我们哪有什么钱付师长。干脆我们不走了,我们要回去。

那当官的说,你们现在都是我们的人了,你们闹也没用。再闹我们就不客气了。告诉你们,在这里杀一只鸡,我们还得给老百姓钱,杀一个人就我一句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有钱,现在就付了;没钱,赶紧写信回家,让家里给你们出。否则都别想活着出去。

我们大家商量一下,现在逃是逃不出去了。在这深山密林里,不用说到处有他个的哨卡,就是让你走,你也走不了。但要杀我们也不会,现在我们都是他们花钱买下的“货”。干脆我们先耗在这里,看他们怎么办。

就这样,我们就在这个小村里住下了。

开始几天,四个女人整天地哭,我们男人也哭呵。大家唉声叹气,这叫什么出国,这是花钱买罪受呵!早知这样,谁敢出国?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更大的苦头还在后面哩。

色乐这个村子你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喏,就在中国云南的景洪,缅甸的景栋,孟帕亚和老挝的班魁之间,这一大块丛林里。再往下也就是往南,是泰国的边境小城清莱,这一带也就是外面所说的金三角,进去不易,出来更难。

我们住在色乐,他们就管我们两顿饭,顿顿是手抓饭,配点盐巴和辣椒,没有肉没有油水,十天半月吃下来,胃怎么受得了,连腿也发软呵。实在饿得不行,我们只好自己掏钱向当地缅甸人买点肉吃,这里也没什么秤,论刀算,一小刀大约有两斤肉,十多块人民币;一大刀割下去,三十多块人民币;一只鸡二十块钱。我们身上都有点人民币,当地人也喜欢中国钱,可以到景洪去买东西,像布头啦,盐巴啦,香烟什么的。那里抽得也是“春城牌”云烟。村头还有家杂货店兼小饭铺,卖得都是大陆的东西,牙刷牙膏手纸一类日用品;另外一个线团二、三块人民币,一碗光面二块人民币,香烟二十块一条。去小店买东西的都是过境这裹的偷渡客。

从大陆偷渡去泰国,这里是一条必经之路和中转站。在我们之前已有好几批人呆在那里,在我们之后又来了几批。他们都有蛇头带队。所以时间住不长,十天半月就被接走了。有时这小村子也挺热闹的,全是中国人,互相打听消息,发发牢骚。中国人一多,事情也多。你也知道,出来的都是青壮年,又没事干。这里生活单调苦闷,加上都是男女混居一室,自然而然弄出许多事情来。一般都是男多女少,有时为争风吃醋打起来。你说女人不愿意!什么愿意不愿意,到了这地方,到了这份上,你愿意也愿,不愿意也得愿意。那种情况下,女人也都要找靠山呀,半路上有个甚至几个男人照顾照顾。所以他们有人说,这一路走过去,到了曼谷,十个女人有六个怀孕的,也搞不清是算谁的。

在色乐生活条件恶劣不说,最可怕的是热带病。我就亲眼看见一个青田女孩子,三个温州小伙子都染上了热带病。也搞不清是水质,气候,还是虫咬的。一发病,先是浑身燥热,奇痒,接着发高烧,身上一块一块红斑,慢慢地烂出一个一个铜板大的洞,最后活活烂死,真吓死人。那里也有医师,是三六九师的军医,也不知给他们打得什么针,反正都没有活过来的。我们都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竹楼门外,听里面叫喊、呻吟,烂得难受、疼得难受,哭爹叫娘、慢慢就没气了......

人一死,当兵的马上把人抬出去,抬到山里,扔到一堆干柴上,一烧了之。衣服事先都扒光了,当兵的自己分了。他们好像都有免疫力。我们也都打过针,每天还要吃两片药,预防,谁要一得病,谁就没命了。据说这条路上,光得热带病死掉的偷渡客至少有几十个。我在那里住了三月个,就遇上四个。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为了交涉我们的生路问题,我见到了三六九师的师长。他是这块地盘上的统治者,手握生杀大权。这位师长姓罗,是福建厦门人,60年代初不知为什么事逃到这里,当时他只有十六岁。从做军长的勤务兵干起。三十年后自己当了师长。虽然他是南方人,却有北方人的身材和模样,一米八十的个子,满脸络缌胡子,那些部下和当兵的见了他都很怕的样子,从他身边走过都是猫着腰,低着头,勤务兵端茶上水都是弓着身子,倒退着走出房间。但听他说话并不很凶,南方口音,也很健谈。他听说我学过厨师,让我替他做一餐试试。那天正好有老百姓抬来一条大蟒蛇,我取中间一段,洗净后拌以葱姜黄酒等佐调,用温州香酥小黄鱼的做法,做了一大盘香酥蟒蛇段。罗师长吃了非常满意,就让我以后替他做厨师,他说你要做什么菜,用什么料只管开条子,让当兵的去景洪购买。其实他厨房里什么都有,海鲜肉虾,各种蔬菜,都是大陆那边运来的。有时做了一点好菜,他也叫我坐上去陪他喝两杯。罗师长酒量很大。他说以前一顿能喝三斤烧酒,现在喝得少了,也有一斤半能喝。但罗师长从不抽烟。金三角这山上种的全是鸦片,他们靠卖鸦片发财,但自己都不抽鸦片,发现当兵的抽鸦片,一律军法处置。

罂粟花

我同罗师长熟识了,也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当地的事情,整个金三角地区共有八个师,就是以前国民党李弥军团的旧部,他们统治这个三不管地区等于国中之国。罗师长就兼着财政部长,我还见过另一个师的师长来这里串门,据说他是外交部长。这支部队过去都是中国人,现在团长以上仍是中国人,下级军官和当兵的都是缅甸人,这裹的老百姓凡年满十六岁男性就一定要当,是强制性服兵役。当兵的很苦,每天清晨五六点钟就要起床操练,一直练到中午十二点。每月有二十块缅币的津帖费。相当于五块人民币,也就小半条“春城牌”云烟。这里军事训练很严格,因为经常要对付政府军的围剿。我看他们的装备武器都很新式。罗师长告诉我,他们的军装军鞋什么的,都是在景洪县私下订做,武器也是通过黑市渠道搞来。只要化大钱,他们什么都能搞到。以前主要是做鸦片生意,这几年中国大陆出国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成了一条偷渡的通道,迎来送往赚了不少钱。

我趁机向他诉苦,说我们这批人被蛇头陈建峰骗了,花了钱还吊在半道上。罗师长也很坦白,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们不想再走想回国也可以。你们把我付掉的每人一万块人民币还给我,再加上每天十块钱的伙食费,我就叫人把你送回景洪,我不赚你们的钱。

我回去和十几个人一商量,大家心里都很矛盾。一方面在这吃不饱睡不好的深山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想家想得要命,恨不能马上回青田。另一方面算算,不明不白花了三万块人民币。加上一路上的开销,又受了这么多罪。灰头土脸地回去,也是吃了大亏,总是心有不甘。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朝前走吧。要付多少钱,也只有让家里想办法再垫。

大家商量停当,我就同罗师长说了。罗师长说,再往前走,每人要付三万人民币,他负责送到泰国。身上没有钱,可以给家里写信或写下青田家人的电话,他派人到景洪去寄信打长途,通知我们家里人把钱送到他指定的人手里。然后我们就可以奔下一站。他们这里的人进进出出中缅边境,就像我们青田到温州一样,很方便的。

半个多月后,青田那边的消息传来,钱已如数交齐,这样我们就等着出发。前前后后在色乐住了110天,整整三个半月。人人瘦掉至少五公斤。幸好命大没有染上热带病,否则,也就死在这里了。

那天晚上通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第二天凌晨五点,门口停了十五辆摩托车。一个当兵的带一个。看起来还挺威风的,一支铁骑摩托队。开出色乐村子时,摩托轰鸣,尘土飞扬。但一上路,大家都叫苦不迭。走得都是山间泥路、羊肠小道,上上下下,摩托车颠得很厉害,好像是蹦蹦跳跳地朝前走。从色乐到景栋据说有七百多华里路,中途虽然休息了几次,吃点东西,但从早晨一直开到黄昏时分,少说也颠了七八个小时。那些当兵的可能走惯这条路,都没事一样。我们坐后面的就惨了,屁股颠得差不多裂成两瓣,两腿发麻,肌肉就像壤死一样。长时间不能站住,现在我一看见摩托车就头晕泛胃。所以到达目的地景栋,我们休息了两天。

景栋是缅甸掸邦高原的一个县府,四面看去都是延绵不断的山岭。我们被安排在当地老百姓家里,这里显然也是一个偷渡中转的窝点。他们说隔着一座山就是泰国了。我们这些人也没带地图,又没什么地理概念,认为翻一座山对我们这些青田农村来的人说,并不是难事,如果像现在这样有本地图放在面前,仔细看一看,算一算,就知道了根本不是隔一座山,而是隔着几座山。几百里路。

当时我们认为最麻烦的是带在身边的箱子,十几个人的东西堆起来像座小山。出国前说好了一路坐车坐飞机直达欧洲。所以每人都是一个大皮箱一个手提包,买了许多东西,人参啦、工艺品啦、高级羊毛衫、高级皮鞋、定做的西装和零零碎碎的用品,买得都是最好的东西。一个箱子都有几千块的价值不说,光是家里人的那份情,就够我们珍惜的。从色乐到景栋这一路上都是绑在摩托车上带过来的,现在要爬山,这些箱子便成了大麻烦。他们说,没问题,这些行李会有车子直接替你们送到山那边的泰国境内,你们不用带在路上的。这样,我们除了手提背包,其它统一留下了。结果是他们根本没有用车送到山那边,而是全部私分了。他们又把我们骗了,这些家伙光吃黑偷渡客的行李,就够肥了。

到了景栋的第三天夜晚,来了一辆面包车,说光装人,直送山脚下。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经过孟帕亚、孟亚等地、进入一片山林。接下去就得我们自己走了。由两个缅甸人带路,他们先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塑料纸,开始我们还不知什么用途。他们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两个缅甸人每人自己背一个也用塑料纸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篓,他们一人在前面引路,我们一行十五人紧随其后,另一个缅甸人押最后,防止有人掉队。

缅甸的丛林

这里完全是热带原始丛林。所谓路,大概也就是一批又一批的偷渡客在乱草丛中踏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如果没有人带路,你什么也看不见。在那些参天大树的遮盖下,这里很可能几千年都没有透过阳光。野草足有半腰深,踩下去软软的,心里直发毛。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谷,有时还要淌过一段山涧。要是一不小心从山坡,悬崖滚下去。就只有鬼知道你滚到哪里去了。开始他们只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走了三个多小时,还是在茫茫深山里。这时他们才说实话,从这里到泰国境内指定地点,要走六天六夜。现在你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要是没人带路,你已经根本走不出这片森林了。

而且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宽大的树叶上,大滴大滴地落在你的头上、脸上、身上,滚入草丛里。路变得泥泞。雨就一直没停过,没有停的意思。这时我们正赶上此地的雨季。

六天六夜!就走在这深山的雨季里!当时大家都吓晕了。

  ( 未完待续 )

(本文由欧华传媒原创,作者常恺,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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