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感 怀 [明]杨基 邓禹南阳来,杖策归光武。 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孙曹与更始,未可同日语。 向非昭烈贤,三顾犹未许。 君子当识时,守身如处女。 关于“邓禹南阳来,杖策归光武”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邓禹二句:邓禹,字仲华,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少与光武同游学京师,及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说光武以‘延揽英雄,务悦民心。’见《后汉书·邓禹传》。光武:名刘秀,后汉开国君主。”(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47页) 又说:“此诗当作于元末。当时群雄并起,未知鹿死谁手,诗人以邓禹之杖策入关,孔明之高卧隆中自比,表示要择主而事,要守身如玉,其胸襟气概,绝非常人可拟。”(同上,第 48 页) 按:羊先生说诗人“以孔明之高卧隆中自比”,是对的;说诗人“以邓禹之杖策入关自比”,却说错了。 邓禹之“归光武”,是主动投奔。 而诸葛亮之“卧隆中”,却是被动应聘——他没有立即跟从刘备,直到刘备三顾茅庐,他才出山。 因此,邓禹与诸葛亮,是两种不同的典型。 诗人对于这两种不同的典型,都给予了肯定——“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邓禹选择的是“出”,诸葛亮选择的是“处”(当然最终还是“出”了),虽然表现不同,各有各的见识,但都是英雄!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对诸葛亮有着更多的认同。 这从此诗末四句“向非昭烈贤,三顾犹未许。君子当识时,守身如处女”云云,再次赞许诸葛亮而不再提及邓禹,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汴中元夕(四首其二) [明]李梦阳 中山孺子倚新妆。郑女燕姬独擅场。 齐唱宪王春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 关于“中山孺子倚新妆”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中山孺子:泛指中原地区的青年。中山,古国名,在今河北定县、唐县一带。被赵武灵王所灭。见《史记·赵世家》。”(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169页) 按:羊先生说“中山孺子”是“泛指中原地区的青年”,实属望文生义。 《汉书》卷三〇《艺文志》载“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诗四篇”。唐颜师古《注》:“孺子,王妾之有品号者也。妾,王之众妾也。冰,其名。材人,天子内官。”他认为,“孺子”是诸侯王妾,女性。 南朝齐陆厥《中山孺子妾歌》二首其一:“未央才人,中山孺子。一笑倾城,一顾倾市。倾城不自美,倾市复为容。愿把陵阳袖,披云望九重。”也以“中山孺子”为女性。 梁萧绎《为妾弘夜姝谢东宫赉合心花钗启》:“修靡夫人,本分章华之里;中山孺子,独荷春宫之恩。”他以“中山孺子”为“妾弘夜姝”之比,显然也是沿用颜师古《汉书注》。 唐李白《中山孺子妾歌》:“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见珍。虽然不如延年(按,汉李延年)妹,亦是当时绝世人。” 宋喻良能《亦好园梅花》诗:“肌肤姑射仙人雪,品格中山孺子冰。”所谓“中山孺子冰”,亦用颜师古《汉书注》,以“冰”为“中山孺子”之名。 明王世贞亦有《中山孺子妾歌》:“中山孺子妾,出自君王宫。玉蕊堕九天,犹能挂帘栊。” 又,“倚新妆”语出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二:“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古诗词中专用于女性,如宋贺铸《金人捧露盘》(控沧江)词:“岩花磴蔓,妒千门珠翠倚新妆。” 元耶律铸《双头牡丹》诗二首其二:“意得沉香亭北畔,太真临镜倚新妆。” 甘立《吴王纳凉图》诗:“六月长洲水殿凉。酒酣挥袖倚新妆。” 明高启《二乔观兵书图》诗:“共凭花几倚新妆。玉女《阴符》读几行。” 金幼孜《赋黄侍读瑞菊诗》二首其一:“华萼有心同晚节,双娥无力倚新妆。” 吴子孝《临江仙》(岭上桂花开万斛)词:“姮娥不见倚新妆。” 卢柟《古别离》诗:“镜台倚新妆。羞复画蛾黄。” 徐渭《赋得奕仙图》诗:“楸玉枰开映指长。美人疑是倚新妆。”皆是其例。 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李梦阳诗中的“中山孺子”不应是指男子。 考清楚了“中山孺子”的性别与身份,我们便知道它在李梦阳诗里应当是指哪一类人了。 从题目来看,此诗写的是汴京风情。汴京,即明代的开封府(今河南开封)。 《明史》卷一一六《諸王传》一:“周定王橚,太祖第五子。洪武三年,封吴王……十一年,改封周王,命與燕、楚、齐三王驻凤阳。十四年,就藩开封,即宋故宫地为府……洪熙元年,薨。子宪王有燉嗣。” 这“宪王有燉”,正是李梦阳此诗下文“齐唱宪王春乐府”句中的那个“宪王”。 自周定王橚起,直至明亡,他的子孙世袭周王,而王府一直都在开封。 “中山孺子”既是汉代的王妾,那么,无疑它所指代的应是明朝周王的姬妾。 除夕寓九江官舍 [明]欧大任 饯岁浔阳馆,羁怀强笑欢。 烛销深夜酒,菜簇异乡盘。 泪每思亲堕,书频寄弟看。 家人计程远,应已梦长安。 关于“家人计程远,应已梦长安” [清]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九:“一结忆及家人,又于家人意中念己之梦长安。”(中华书局1975年缩印乾隆四年刊本,第100页) 钱仲联先生《明清诗精选》:“一结承五、六来,透进一层,说家人也应在为计算旅程,想我已梦到长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6页) 按:欧大任这两句诗的主语,是“家人”,不是作者本人。从诗意来看,作者是在赴京(“长安”本是汉、唐故都,后世用以代指京城)途中滞留九江过除夕的。他料想,在“家人”(一般来说,多偏义指妻子)的计算中,他走过的里程,要比在现实中走过的更远——或许她会以为,眼下他已到达目的地,所以,她会在梦里到京城来见他了吧? 这两句诗,构思尤为新奇。不可草草看过,致生误解,有负诗人之意匠经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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