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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第十二回)

 洗闲阁 2021-02-22

李桂姐影视图

细读《金瓶梅》(第十二回)

回目: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西门庆贪恋桂姐姿色,约半个月都没有回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桂姐家人把西门庆的衣帽都藏了,只是不放他,使得家里的妇人们都闲静不过。明朝是最讲究儒家伦理的时代,男人竟然能在妓院里呆半个月不回家,不说家中妻妾无可奈何,世俗社会也无舆论压力,好象认为男人风流很正常,可见那时儒家纲常的崩溃,凸显的是男权社会奇葩。

“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市井形容女人性欲是“三十如虎,四十如狼”,潘金莲虽然不及三十,精力过剩尤比老虎过之,每日打扮了倚门而望,期待西门庆归来,晚上归入房中,依然是睡不着。起身走到花园中,“看见那月漾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这就是文学理论中所谓情景交感,貌似金莲愈缺失安全感,愈需要有一个象征物来寄托与渲泄。也是恰当生事,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看管着花园,就住在花园门首的一间耳房内,生的眉清目秀,又乖巧伶俐,时常趁玉楼和金莲在花园时献些小殷勤。金莲很喜欢这个小鲜肉,常叫进房里赏酒给他,如此朝朝暮暮,就有些眉来目去的意思。虽然如此,金莲坚持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先是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使玳安带马去接几次,落后金莲又暗暗修了一个柬帖,让玳安悄悄与西门庆,交代说教他早些回家。

玳安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等众人,都在那里陪伴西门庆饮酒戏耍。西门庆见玳安,问了家里情况,给桂姐缝制的一套红衫蓝裙,也由玳安捎来。桂姐道万福谢了,为奖励玳安出力,连忙分付下边管待酒饭。玳安酒足饭饱,复来伺候,悄悄转达五娘叫他早回家的话,并将写的帖儿交给他。不想被桂姐看见,以为又是哪个婊子寄来的情书,一手夺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迴文绵笺。桂姐不识字,便递与祝实念,教念来他听。这里写出了市井的人情世故,细节写实,也有兰陵笑笑生特有的幽默。这是一首《落梅风》词,表达了凄凉的爱意,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在狩猎男人的战争中,业余的淫妇哪赛得过专业的妓女,一个奔三的妾妇又哪能拼过二八妙龄的嫩姐儿。如果西门庆接得这信,立马回家,就不是书中西门庆的性格了。桂姐听完这封情书,虽然意思不是全懂,甚至都可能不知道爱妾潘金莲是谁,但文字里的爱意缠绵还是非常明确,气得一时撇了酒席,进房间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生闷气。桂姐此举貌似醋海生波,实是觉得潘六儿断了自己财源,由此演出一场伤心剧情给西门庆看。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情书扯得稀烂,当着一班兄弟踢了送信来的玳安两脚,骂道:家中哪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这是为金莲受辱伏笔。玳安委屈得含泪回家去了,西门庆又劝解桂姐,说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商量,没有别的原因。祝实念不嫌事儿大,恶搞道:桂姐休听他哄你,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妓院的婉转称呼)院里的一个婊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了。西门庆笑着赶打祝实念,道:你这贼天杀的也不怕事大弄死人,尽惹他不高兴,你又胡说什么。姐姐李桂卿拿话套西门庆,说姐夫这话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要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才相伴多少时,便要抛离了去。桂卿说西门庆是“妻管严”,这是很没面子的激将法,应伯爵最懂西门庆,立马插话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不消回家去,桂姐也不必恼,谁再说废话,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大家吃。应伯爵一番话,皆大欢喜,西门庆趁机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递酒。

众人做耍一处。应伯爵刚说了一段小曲,谢希大又接讲一个笑话儿,说有一个泥水匠在妓院铺地,老妈儿很怠慢,他便暗暗把阴沟内堵上砖块,落后下雨,满院子都是积水,老妈子慌了,寻来泥水匠,好酒饭招待,还秤了一钱银子央求他,那泥水匠酒足饭饱后,悄悄去阴沟内拿出那块砖,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子问是那里的毛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这故事幽默又下流,比桂卿的激将法更有讽刺味,不想正暗伤了桂姐,便也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孙真人,摆庭席请人,教座下老虎去请客人,不想那老虎把客人都在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个客到,不一时老虎回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桂姐的笑话是讽刺众人只会白吃,可见这初出道的妞反应敏捷,决不留情,潘六儿真遇到了对手。

应伯爵更被人直接称为“白嚼”,似乎颇不服气,便叫大家“凑份子”还东道。可这帮穷哥们哪有什么银子,拿出的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件儿:有应伯爵的镀银耳屎挖,重一钱;有谢希大的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只九分半;有祝实念从袖中掏出的一方旧汗巾儿,算了二百文长钱(串成一线的铜钱,不值价);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常时借)人如其名,无以为敬,向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这些东西都递给桂卿去置办,桂卿又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宰了一只鸡,妓院自家又赔些小菜,大盘小碗拿上来,名义请西门庆和桂姐,实际却成了这些白嚼帮兄弟的嘴里物。不仅如此,当众人坐下,说一声“动箸吃”时,这帮人的吃样也是让人笑掉大牙,书中用一节散曲进行了夸张性的描述,戏称人人动嘴,个个低头,好似饿牢才打出,一个个汗流满面,油抹唇边,杯盘狼藉,箸子纵横,有人自称食王元帅,有人自号净盘将军。文字形象生动之至,读者自可去欣赏。更奇葩的是,这帮兄弟风卷残云吃过之后,不但坐折了两把椅子,连跟马的小厮因为没吃上,生气不过,也将门前供养的土地爷翻倒,刺了一泡热尿才罢。临出门,孙寡嘴把供养的镀金铜佛塞进了裤腰里;应伯爵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的川扇儿藏了;祝实念在身边没找到什么东西,走进桂卿房里,溜走了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将借的一钱银子写到了西门庆的嫖账上。

世上朋友有两类,一类是陪着吟诗作赋的,一类是陪着拨刀耍流氓的。《红楼梦》里叫“姐妹”,《金瓶梅》里叫“兄弟”,两部小说差不多分别就是写了这两类典型人物。这番“打秋风”三部曲,众兄弟捞了不少好处,西门庆也没有特别架子儿,只因为喜欢这份热闹,就必须容忍这帮兄弟的劣迹,这个性格值得肯定。作者兰陵笑笑生用生花妙笔,一路风风火火写来,有许多市井中人情世故的生动描绘,绝对是一个幽默的家伙,足可与《堂吉柯德》作者塞万提斯来个华山论剑。

花开二枝,话分两头,暂时按下西门庆在桂姐家风流胡闹不表。且说小厮玳安被西门庆踢了两脚,又被一顿臭骂后回到家,见着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里,两眼红红地哭诉了经过。三个妇人都责备西门庆,金莲有点上纲上线,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得痛快,不料被窗下偷听的老资格妓女,如今的西门庆二房妾李娇儿听去,而桂卿桂姐二人又正是自己的侄女,便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下大仇。如果说此前孙雪娥与潘金莲的一回闹剧,还只是旧党和新党竞争的序幕,此刻李娇儿与潘金莲的结仇,才正式全面拉开两派斗智斗勇的战争。

金莲回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实在难熬。知道西门庆一时不会回家,就把春梅和秋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借往花园中游玩,将小厮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待把小厮灌醉,金莲掩上房门,两个就褪衣解带干在一处。前面曾交待,琴童喜欢献小殷勤,此刻总算有了回报。自此,金莲每夜便如这般,待天明,又打发小厮出来。金莲还背地里把两三根金裹头簪子戴在小厮头上,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他。那料,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在街上吃酒耍钱(赌博)吹牛逼,由此漏出机关。风声吹到孙雪娥和李娇儿耳朵内,齐来告状给月娘,月娘始终不信,反劝二人不要撮合一起来排挤孟三姐的小厮。落后,金莲琴童的苟且又被丫头秋菊撞见,次日告诉了厨房丫头小玉,小玉又对雪娥说了。孙雪娥和李娇儿又来告知月娘,道: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如果大娘不说,就由俺们对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除非饶了蝎子。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是西门庆生日。西门庆也从李家妓院回家,等待家中为他上寿。这里的日期颇有争议,书中张竹坡夹批说:“未娶金莲,西门生日矣。今未几又是生日,然则已一年乎?总是故为重叠,要写得若明若晦。一者见韶华迅速,二者见西门在醉梦,三者明其为寓言也。”作者创作小说时,最容易失误的就是时间架构,因为情节在前台,时间只是情节的背景,一不小心,就难免被忽略,想当然挪用,出现前后矛盾。张竹坡的夹批自然是为兰陵笑笑生开脱,而实际上就是他的写作失误,而这样的失误在全书中还有许多,不必非得这样挖出一些微言大义,甚至夸奖得仿佛很有深度。毕竟《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完整创作的长篇优秀小说,经验不足,仍有抄袭借鉴,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是正常的,后世读者也应该有宽容之心。

月娘听李娇儿和雪娥要向西门庆告状,劝解道:他才来家,又是他的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他乱将起来,我不管你。月娘不分原则,又想息事宁人,李娇儿和孙雪娥有真凭实据,自觉一定能将潘金莲的气焰打压下去。二人不愿听月娘规劝,约西门庆进入房中,将金莲在家怎的养小厮一节说了一遍,基本都是事实,不像金莲和春梅那样添油加醋。西门庆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厅上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通风报信给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连忙使春梅叫来小厮,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也都收了,却慌乱中忘记解下香囊葫芦。琴童被叫到前厅跪下,身边站三四个小厮,特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问贼奴才知罪么,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拨下他簪子来瞧,却不见了,问哪里去了,琴童说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愈发生气,令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几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不想就见下身穿着玉色纱縼带儿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叫拿上来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大怒,且问从哪里得来,琴童坚称是花园拾的。西门庆愈怒,切齿喝令捆起来着实打,小厮们当下把琴童绷着,打了三十大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西门庆又叫来保,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挦(扯、拨的意思)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可怜那琴童只为一时贪快活,糊里糊涂被打得半死,辛亏没有承认与主子的勾当,不然就当场打死也未知。琴童捡得半条命,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琴童堪称是西门大院里统治阶级闹剧的第一个牺牲品,轻贱如鸿毛,而这正是任何社会底层民众的悲哀。

金莲在房中听见打骂和哭声,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可见这时的金莲还嫩,还待修炼。西门庆进房,金莲吓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只是小心在旁扶侍。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金莲打了一跤,又分付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再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在面前。这里细节很有画面感,出版商在板刻时多有插图,是《金瓶梅》中著名的场景之一。西门庆又问金莲:我已审问明白,他都供出来了,实说你与他偷了几遭?金莲低垂粉面,哭辩道:可不冤屈杀了我罢,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又对春梅道: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金莲又喊冤,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卜键在《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中评论,“在宗法社会里,西门庆那叫风流,潘氏便是淫荡;西门庆可以呼朋引类摆宴庆贺,潘金莲只能偷偷摸摸极力掩盖。”

西门庆又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问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搜出来?金莲一口咬定,只说锦香囊葫芦儿是掉的,被小厮拾去。西门庆听得与小厮供词一样,又见金莲脱的赤条条,花朵儿般娇啼嫩语,怒气消了八九分,再搂过春梅,问实情是不是这样。春梅坐在西门庆怀里,撒娇撒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春梅真好口才,几乎就说你西门庆一个大佬爷们,难不得要主动戴个绿帽子儿,也不嫌丑,到处宣扬去?这反问呛得西门庆一声没言语,丢了马鞭儿,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分付秋菊看菜吃酒。西门庆对金莲告诫道:今日饶了你,我但凡不在家,你要洗心改正,早关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并不饶你。金莲说奴知道了,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座儿,陪坐饮酒。金莲自进这个家门,持宠生娇惯了,哪受过这番羞辱,幸亏素有急智,暂时躲过。就是如此,读者也自会感慨妇女的下贱生活地位,不由心生“我见犹怜”的感慨。书中也说: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且说孟玉楼,明面儿上是个不爱渗和的乖人,暗里却颇喜欢金莲的聪明爽直性格,自己也属于新人,常在一处做耍,遂成为金莲与春梅的帮手。听得金莲受辱,孟玉楼瞒着李娇儿、雪娥来看望金莲,因问是怎么回事。金莲自然不肯实话,只怪罪两个小淫妇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自己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玉楼责备李娇儿和雪娥:你便与他有瑕玷(勾搭),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谢了,叫春梅看茶来吃,说了一回话,玉楼才告辞回房去了。玉楼在家虽然不是特别得宠,却有钱,市井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西门庆也多会卖这个面子。所以,当晚间西门庆上房来宿歇时,玉楼一席话,将这件事消解了许多,西门庆也答应明天去金莲房里看望。

第二天是西门庆正生日,来了许多客官,也用轿子接来李桂姐。李娇儿将侄女引见月娘众人,使丫头请了金莲两遍,金莲只说心中不好,始终在自己房里不出来相见,想来当中既有怨恨,又有羞愧。到晚夕,桂姐拜辞,因是李娇儿侄女,月娘比较讲究面子,送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并同李娇儿送去门首。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好歹要见见五娘,这是走亲的礼节和面子。金莲听说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桂姐甚觉丢脸,羞讪满面而回。由此二人成仇,再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的闹剧,金莲更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受辱。常言要想出人头地,必先苦练其心智,潘金莲的一次次不平遭遇,让她更坚定了要不惜手段独宠的决心,这是后话,不提。

至晚,西门庆来金莲房里探视。金莲云鬟不整花容倦淡,却百般殷勤扶侍,说出一番话来:“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多,都气不愤,背地里骂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俊冤家!待想起甚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你把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就是你前日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爱钱,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金莲之言真情流露,哀怨感人,不但把西门庆窝盘住了,我也都觉感动。深度讲,金莲和西门庆是有真感情的,不然两人也不会孤注一掷毒杀武大,金莲也不会在这个家里独得西门庆长期宠爱。只是,西门庆太花心,是个只凭一时喜好行事的混蛋,金莲企图努力获得爱情,改变命运,却终是一场悲剧,这是很震撼的现实揭露。

过了几日,西门庆又回到李桂姐家。桂姐本来正打扮着陪客人,听说西门庆来了,连忙走进房中,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假装还在因那日潘金莲不待见伤心。西门庆进门坐了半日,老妈子才出来,道了万福,态度也是很冷淡的样子。妓院中的女人都是相当专业的心理学家,桂姐和老妈子摸准了西门庆的性情,所以才有这番套路。一番寒暄,吃过茶,西门庆走到桂姐房间,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见了西门庆也是一动不动。读者自可比较金莲被打后在房里云鬟不整,与桂姐此刻乌云散乱的楚楚可怜样,金莲的委屈是真性情流露,而桂姐不过是妓院风月的表演,让读者深知金莲所说“院中唱的一味爱钱”的一针见血。

西门庆借骂金莲来安慰桂姐,道: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咬群儿(吵群架),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桂姐把他话头套住,用激将法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恭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泛指妓院)有名的子弟。西门庆与桂姐互相拍手发誓,绝不食言。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辞了桂姐回家。桂姐还拿话激他: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儿,看你拿甚嘴脸见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孝之始也。”这是儒家千年的教导,而秀发是一个女人的美与尊严,亦是性的隐喻,更不能随便让男人剪掉。西门庆脑子缺根筋,平时威风八面,哪听得一个妓女说他没本事,自然要表现出男人的专制能耐。但是,潘金莲的头发哪是那么容易剪得的。

西门庆回家时已是有些酒醉,也不往别处去,迳到潘金莲房内来。金莲见他醉了,自己又有前科,加意用心伏侍。西门庆坐在床上,命令金莲脱靴褪衣跪在地下,吓得金莲捏两把汗,痛哭道:你透与奴个伶俐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日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满意,只知道拿钝刀子锯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大骂:贼淫妇,你真不脱衣服,我就没好意了。西门庆又叫春梅把门背后马鞭子取来,不想喊了半日,春梅才慢条斯理推门进来,却看见金莲跪在床前地平上求救。西门庆叫春梅不要管,只递马鞭子他,不想遭到春梅一顿呛白: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西门庆被春梅一番讥讽,仿佛看出拙劣的表演,呵呵笑起来,用起耍赖手段,连哄带骗,让金莲相信是去给自己做一个网巾顶线,方才大功告成,终究剪下金莲的头发。小说描述西门庆耍尽手段,却总被金莲与春梅的无影神功化解,像一个不时穿帮的临时喜剧演员,表达了极强的讽刺。当然,金莲也不得不剪,其因有三:一是自己有错在先,强硬不起来;二是只有满足西门庆的要求,自己在争宠中才可能有胜算;三是金莲确实爱西门庆,毒杀亲夫都敢,何况头发,只是没想到西门庆会拿去给桂姐羞辱自己。桂姐得了潘金莲头发,背地里就絮(相当于塞)在鞋底,每日踹踏。这是一种迷信,认为借此可以将潘金莲永远踩在脚下,可以看出桂姐心思的毒辣与狭隘。这一次争宠之战,以金莲失败告终。

金莲自从头发被剪之后,心中不快乐,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懒。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常来家中的客串神医刘婆子来看视,说是着了些暗气,恼在心中,因此头疼恶心,饮食不进。婆子打开药包,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让晚上用姜汤吃下,又说明日叫老公来,替金莲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灾。金莲好奇,问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婆子借话做起广告,吹牛逼道:他虽是瞎子,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算命,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单管与人回背。金莲不知道回背是啥意思,婆子解释,比如父子不和,兄弟不和,大妻小妻争斗,只俺老公替他用镇物安镇,书些符水与他吃,不消三日,管教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又如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老公常与人开财发利市,因此人家都叫他刘理星。刘婆子也讲了些故事证明,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勾得金莲心动不如行动,当下呼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临去,包了三钱药费,另又秤了五钱银子,买纸札信物,让刘瞎子明日来烧神纸。兰陵笑笑生对民间鬼神之道多有讽刺,却又常借用来观照情节发展。中国几乎没有宗教信仰,却特别相信鬼神之道:或许是民间文化对佛道二教的特色改造,以便超越儒家的入世生活;又或许是专制政治文化塑造的“魔幻现实主义”。这问题很复杂,尚待做深入研讨。

次日大清早,刘婆子果然领老公来西门大院。那时西门庆还在妓院没回家,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去,刘婆说五娘叫来烧纸。这里细节再次照应西门庆仍在外风流,而西门大院里却流行风水看相之术,隐喻着自由与宿命的张力。刘婆带领老公,迳到潘金莲卧房的明间等候。半日,金莲出来,瞎子行了礼,方才坐下。金莲说与他八字,瞎子用手指捏了捏,算出女主八字清奇,一生没有夫运,子上有妨碍(断子绝孙的委婉说法),并且还要尅过两个丈夫才好(此前尅死有张大户和武大,西门庆还不算)。金莲自己承认尅过了,瞎子又道:今年岁运并临,灾殃立至,命中犯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却有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争执吵闹)之状。金莲听了,以为小人指李娇儿和孙雪娥,不知还有一个更强对手李瓶儿,而这个小妓女李桂姐,只能算是陪练。

金莲道:劳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指道士用法物帮助解决困境),这里有一两银子相谢,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金莲又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瞎子。贼瞎将物收入袖中,教金莲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书上夫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一起,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人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脚,暗暗埋在睡枕内,又以朱砂书一道符纸烧成灰,暗暗搅茶内,夫主吃了茶,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金莲又问这四桩儿是甚么说法,贼瞎道:用纱蒙眼,是使夫主见你似西施娇样;用艾塞心,是使他一心爱你;用针钉手,随您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用胶粘足,是使他再不往那里(指妓院,婉转的说法)胡行。金莲听后,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烧了。次日,刘婆子又送来符水镇物与金莲,如法安顿,将符烧成灰,顿下好茶,待西门庆回家,便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二人共枕同床,连日似水如鱼,欢会异常。

虽然兰陵笑笑生对这些神算总是冷嘲热讽,知道是骗人钱财,却又常借此暗喻人物的个性与命运,这种思想的不统一,也是一种创作经验不成熟的表现。同时,不独明朝末年,就是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民众文化水平都极低,再加长期专制愚民教化,认知能力普遍低下,于是市井民间神鬼流行,各种欺诈凭借而生。兰陵笑笑生在这里用黑色幽默,放笔写瞎子欺骗钱财的言行,除了增强小说的趣味性,讽刺金莲的争宠心态,更是一种普遍社会现象的写实批判。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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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第十一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回)

细读《金瓶梅》(第九回)

细读《金瓶梅》(第八回)

细读《金瓶梅》(第七回)

细读《金瓶梅》(第六回)

细读《金瓶梅》(第五回)

细读《金瓶梅》(第四回)

细读《金瓶梅》(第三回)

细读《金瓶梅》(第二回)

细读《金瓶梅》(第一回)

细读《金瓶梅》(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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