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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张承志书法展示》其一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2-22

文或变字

——“张承志书法展示”小序  

张承志



(1)

站在这个庚子过后的新年,回首一望,心中暗暗吃惊,虽然并未表露。

世事沧桑,今非昔比,人妖互变——你若活着,就要面对,这是一个陌生的时代。

回忆之二是:话语在凶恶的夹缝中,数年游击,终于碰壁,在这肇始的新年,我已经转过身来。

——要找到新的表达方式。

以上,是我开始正式展示所谓“书法”的第一个原因。


(2)

稍微谈谈我对“毛笔字”的见解。能叫“书论”么?

我以为一幅字若能称之一幅书法,需要具备几种因素:

1,有背景。

人都说王羲之字仙字圣,但都只说字不说文,忘了《兰亭集序》一文的内容,“修禊事也”——一种古代的精神仪式,是书法的精神骨架。

墨迹不言,它背后的故事才说明一切。它与文学一样,虽有难言之隐,虽然尺幅受限,但后有背景,前有表达,由于背后在将来显示意义,或许它会被人吟咏,流传久远。

2,有文学。

不须说千张万张地写唐诗写语录,两个黄鹂鸣翠柳雄关漫道真如铁……不足为训,即便写手能编个花哨对子,若无价值也是枉然。

一帧字,仿佛一种思想的公开。书展,活脱就是思想与价值观的擂台。虽然见仁见智,但真假早晚会有分晓。因此,若不能写出他人不能、内有真义的联、句、诗——便不能算作上品。

3,有个性。

一笔下去就是一次人性表露。数不尽的人勾描临摹,就是不得神韵。也有的人自鸣得意,但造句低俗,字迹猥琐。

      宛如美术界那伙贱卖民俗的伪画匠,文学界那些对老外趣味打靶的诗人——他们写不出感人的一笔。

4,基本功。

古人说“四美具”,只举出背景、内容、个性三条,还差了些什么。对,它就是基本功。

      不是任何人(尤其自认名人者)扔了圆珠笔换根毛笔,就摇身一变成了书家。你尽可以屁股画荷花,但你那字没底子。

如绘画,我一直对现代主义绘画有这样的观点:要显示或暗示写实的能力。戈雅为什么令人佩服和感动?因为他有深厚的写实功底,他的变形是有根据的。

所以哪怕是名人字画,也永远被要求着基础:油画即素描、书法即楷书。

——此四条结合,最后成为作品之品质。不羁与佯狂,下流与高洁,骨气与猥琐,都会在一张页面上,被读者锐眼看透,评论得入骨三分。



1968年同学编的《红卫兵诗选》,封面的字是我写的。

1976年我以“爱周”为笔名翻译了《周恩来》一书,并自己设计了封面。

——但实在年深日久,这字是不是我写的呢?我有些没把握。那时的伙伴很多,都失散了,也难去确认…

满文即锡伯文歌曲:《锡伯人民热爱毛主席》。记得伊犁招待所一个锡伯族服务员在我的本子上见了这一页,就到处对人说:“他真的会!他会我们的话!”

其实我在故宫明清档案部旁听了一年满文,记住的只剩下这么一首歌。

第一次用蒙文写的诗初稿。后发表于蒙文杂志《花的原野》,开创了我一世的文笔生涯。实话说:那时离开草原不久,我的蒙文写得远比今天漂亮。那时根本不查字典(也没有),虽有别字,但人人夸奖。甚至,后来为了解释我不是蒙古族,费了不少心思。

黑骏马,这首歌以及对它的写作,影响了我的一生。总想写一幅好的蒙文,至今没有做到。

给宁夏农民马志文的最初一批字中的一幅。

2003年昌吉州文联老友海明义陪我夫妻去南北疆畅游。从北京给他带去了这幅字。

关山,指甘陕之间的关山。他已经去世了,约定的促膝谈没有实现。不过现在可以放心地怀念你,老海。

赠沙沟农民马启芳的题墨,他几次修房,但一直挂在家中。他与我之间的事,在散文《马启芳》里我写道:“他们都那么相似,仿佛炉子里的煤炭,由于一块块挤着,才燃起一簇火焰。在接连的多事之秋,在深藏不露的西海固,黑红闪跳,在寒夜里,把我的心烤热。”——现在他的儿子接续他,补上了他的位置。

寄居隔市井,度世异车船。

文章贵知感,朋友数忘年。

游去三月想,归来一夕谈。

漫道街坊里,难以话高原。

      给无二的忘年挚友,张景臣叔叔的唯一赠品。他去世后,我们夫妇为他连续四年上坟。今年是第五年,万恶的瘟疫阻断了我们的仪式。


(3)

我想我已经说清了:如同迄今为止30数年的作文生涯一样,今后我的生涯中,会增加一种“毛笔达瓦”。

这个词的意思,有传播、宣传、劝诱…等,但主要是奋斗。

为了“达瓦”,在以后的墨迹旁边,我会少少加一点介绍文字。

就创作而言,这一步迈出,我将被逼得篇幅巨减,不仅要言简意赅,而且要尺幅之内,做成文章。

——这太难了。

我并无多大信心。只是看着世间群丑乱舞,忍不住想再一次以筆为旗。

这回的“筆”,是字面意思的真筆。这个筆字,手机软件打不出来,不得已用日文输入。日语中的“筆(ふで)”不是圆珠笔或大刷子,它专指“书道”之具。当然,若是论及“以筆为旗”,这筆的含义,更近似阿语的قلم(galam),那是具有神圣意味的竹笔。

我尚在沉吟。

如一旦键盘换筆,文或变字——我将一步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4)

今天第一期展示,先贴出些“背景”。

无论文化大革命期间手描的“红卫兵诗词”封面,或1976年在新疆考古时用蒙文、满文写的流行的和自己写的歌词,还有为自己翻译的《周恩来》一书画的封面——

如今端详它们,都已经多少有了一丝下意识的、对文字本身和它的形状、笔锋的着迷。

那时正是多感的礼节,遐想万千,但就是没想过“书法”二字。

以后将展示的,能不能被人认同为“书法”呢?

我且前行,无意反顾。

          2021年2月21日


张承志公众号

“问题对作者和读者都是一样的:

先是人可知义,再是人能学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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