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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头条』许正龙专栏 | 雕塑·时间

 雕塑头条武主编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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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许正龙 

就雕塑而言,主要讨论的是“空间”话题,与空间对应的另一要素——时间是否与雕塑相关则探讨尚待深入。两者有关联吗?毋庸置疑,任何物体皆难脱时间“干系”。

雕塑是古老艺术之一。“艺术之始,雕塑为先。盖在先民穴居野处之时,必先凿石为器,以谋生存;其后既有居室,乃作绘事,故雕塑之术,实始于石器时代,艺术之最古者也。”(注:梁思成:《中国雕塑史》,P1,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走入世界各大博物馆,年代久远的展品大多为雕塑形式,维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中的《维伦多夫的维纳斯》迄今已近3万年,埃及、中国等国家博物馆中也陈列有文明开端之作。在艺术种类中,雕塑显然耐受时光的磨砺。

[奥地利]《维伦多夫的维纳斯》石灰石,高11 CM,公元前28,000-23,000年

时间无影无形,不过,时间依托于物质而显现,人们通过外部变化感受潜在魔力。

时间是一条线。它一刻不停地流逝,过去既成往昔,有去无回是其首要特点。古语有道:“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朱熹告诫世人光阴荏苒且是何其珍贵。

时间是一把界尺。在其限定下,自然万物有对应额度,针对生物来说,时间相对有限。往昔无法唤回,将来充盈变数,当前实能把控。

时间是一个过滤器。时光递进尤如大浪淘沙,遗存的总是坚固物质;时间消磨记忆,次要的随之淡化,铭记的可谓是价值精髓。

一、 雕塑体现时间

雕塑离不开物质,物质承载时间。尘封于大地的文物相继被发掘出土,艺术史故而被一次又一次地改写;文化思潮随时代而变,有些雕塑初时名噪一时,而后为人淡忘,有些即时尚不起眼,其后却名垂天下。显山露水下定有静穆雄浑之作,正如金子也有埋没的处境一般,雕塑史中总有假以时日而重开天目之佳例。

1.雕塑花费时间

制作工序耗时。造型涉及材料及工艺,加工成型需经历多道工序,也即花费更多时间,对于结构复杂、关联缜密的大型户外雕塑来说更是如此。以频繁使用的大理石与青铜来说,天然石材庞大、坚硬、沉重,开山凿石、运输安装在农耕时代颇为艰难,铸青铜类雕塑其制作程序尤为复杂。在古代,由于生产工具匮乏,加工能力有限,相较其它艺术种类,制作雕塑普遍要耗费大量时间。如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雕塑家基贝尔蒂(Ghiberti)为佛罗伦萨洗礼堂东门所做的浮雕花了至少23年,占其毕生的四分之一。

罗丹(Rodin)从1889年始一直到其晚年,专注于长期巨作《地狱之门》,他研制了无数的草图和模型,工作了28年之久,到1917年死为止,他还认为没有更好地完成。针对艺术而论,并非时间花得越长,作品就越好,捕捉转瞬即逝的灵感,“速塑”有时更为生动和鲜活。罗丹也重视快速表现,他留下了大量的速塑,这些小稿潜留泥味、刀痕和手迹,生命激情蕴含其中。

罗丹[法国]《行走的人》青铜,200×78×111 CM,1878年

长期制作不“匠”,短时之作不“糙”。科技发明将雕塑家从冗长劳作中部分解救出来,电动器械为雕刻硬质材料带来了便利,切割机、风钻、电钻、电锯、抛光机以及各种起重运输工具发挥出快速功效、科技应用成果相对缩短了雕塑的加工时间,总体看来,仍受工艺时间限定。雕塑作为灵智产物,无论耗时长短,重要的在于艺术“度”的把握。

2.雕塑表现时间

①  讲究时机

创意注重时效。把握时机能事半功倍,塑造历史事件及人物存在时间先后点的问题,从哪点切入体现出艺术家的智慧。圆雕不似浮雕,通常要求形体简洁,如何选点更能突出表现,成为雕塑家思考的方面,切入点选择不同产生迥异的艺术效果。

同是塑造圣经故事中的牧羊少年大卫,多纳泰罗(Donatello)与委罗基奥(Verrocchio)各自选择了大卫战胜哥利亚之后,刻画其青春洋溢的喜悦之情。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与先辈有别,他转向大卫即将上战场之时,造型凝缩了悬念,观者透过大卫的坚韧意志和魁梧身姿,结局可想而知。

多纳泰罗[意大利]《大卫》青铜,高158 CM,1428-1432年

委罗基奥[意大利]《大卫》青铜,高126 CM,1476年

米开朗基罗[意大利]《大卫》石,高549 CM,1501-1504年

②  分列时段

布局依循时序。时间是一个延续的过程,将事物变化的先后步骤逐级展现,完整地体现行动的始终状态。在造型中显现更替变幻的状态,时间的轨迹昭然凝结。如:从开始至结束、从年轻至年迈、从传统至现代等,时间更迭因素还有许多,像用慢镜头手法拍摄的画面,显示出递进的步伐。

古罗马人建造的《图拉真纪功柱》高27米,之上有浅浮雕式的连环画卷,以1米宽的幅度盘旋23圈,平面展开长达200余米,镌刻了图拉真在达吉亚之战中从出征到获胜的历程。

[古罗马]《图拉真纪功柱》石,高2700 CM,公元114年左右

③ 重构时代

形态跨越时域。发挥艺术想象,打破时间的真实限定,将不同年代的物象主观地组合一体,使历史或现实中的不可能在艺术作品中成为可能。想象超越现实,造型也就奇异无常,天地日月同辉,四季花卉竞放。

在美国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格曾·博格勒姆(Gutzon Borglum)自1927年8月起,在山峰上雕刻美国历史上的四位总统像:华盛顿、杰弗逊、林肯和罗斯福,在艺术家的主观设定下,四位不同时代的人物同场亮相,这座庞大的山体雕像被称为《美国国家纪念碑》。

格曾·博格勒姆[美国]《美国国家纪念碑》花岗岩,头像高1800 CM,1927-1941年

④  提示时刻

成果显示时期。针表与日历等日常用品提示时间,作为现实物体成为雕塑的造型对象。在19-20世纪欧洲的一些建筑上,主楼正中部位通常装配有巨大的时钟,雕塑样式时有运用,服务于针表的外形,起着装饰作用。在现今日本园林中,时钟常与现代雕塑结合,钟表被嵌入石材或金属雕塑之中,发挥指示时间的实际功效,起到美化环境的作用,或可视作友谊的象征之物。

位于中国沈阳,由贺中令设计的《九一八残历碑》是一座特殊的提示时间的艺术综合体,造型为一本竖向翻开的巨型台历,上面标明特定日期,艺术家定格了这串特殊的数字。无法合上的台历如同难以弥合的创面,惨痛的日子恒久地警醒国人心灵。

贺中令[中国]《九一八残历碑》花岗岩,1991年

二、时间演化雕塑

时光促使事物变化。感受虚幻飘渺的时间总要寻找参照,观天、看地、阅人、读物……在不同时段细察,便能寻得时间的行踪。在时辰更迭中,万物悄然发生变化,深究而言,此种变化的动力来自大气、风雨、雪雾、水火以及各种外力,有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原因,可见,自然与人是时间的代行者。

毫无疑问,累积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物质,雕塑也不例外。一是雕塑由更多种类的材料构成,二是相当多的雕塑在户外空间存在。暴露于自然环境之中,雕塑更易遭受时间的“洗礼”,同时也更多显现时间的“造化”。

1.变化形态

随着时间推移,万物显现蜕变的印迹。面对时光侵扰,任何物质皆有其相应的吸纳与排斥性能,无论能力强弱,变化总在蕴积与生发。

①形体发生物理变化

在自然与人为因素作用下,雕塑形体物理量发生改变,时间越长,遭受的频率和概率越大。如木材因雨淋、虫蛀而腐蚀磨损,还有观众频繁触摸,造型实体物理量减损。在不破坏作品存在的前提下,此种变化的结果增添了雕塑的文化魅力,减少了锐气而渐归于自然。

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内有一座青铜雕像,据说抚摸其能得到圣灵蒙恩,从而为人带来吉祥。由于其端坐于高高的台座上,游人抬手仅够着突出台面的右脚,长年累月下来,一茬又一茬的信众把圣像的脚趾部位摸得几近模糊,故而右脚明显小于左脚。

阿诺尔弗·狄·坎比奥[意大利]《圣彼得》青铜,1607-1615年

②材质发生化学变化

在时间的催化下,材料均会或多或少地发生质变,有快有慢而已。仅以雕塑造型使用较多的铁、铜材质为例,铁因氧化而产生黄锈,铜极易受氧化而腐蚀,与空气中的氧气、二氧化碳和水分起反应,生成由氧化物和碳酸盐等组成的铜锈。在海边,由于盐份的作用,青铜显得格外冷绿,在城市,烟雾和二氧化碳使其变得黝黑。就材质本身来说,此是一种缺陷,从审美角度来看,青铜雕塑蒙受水雾气流恩泽,显出凝重与沧桑,弥漫着时光掠过的痕迹。

日本雕塑家淀井敏夫的《夏日之海》反映人与海鸟嬉戏的和谐场景,作品显出青铜材质的语言特色,因夹杂着海洋盐分的水汽侵袭,塑造肌理中泛出浅浅粉绿,在蓝天白云映衬下,雕塑与自然相生相融。时间似无形的雕刻师给予作品以深加工。

淀井敏夫[日本]《夏日之海》青铜,245×180×50 CM,1972年

2.变幻境况

时间导致自然变化,进而丰富艺术语境,环绕雕塑的周遭存在季节变化和状态变动,客观上影响造型,在各个时域,雕塑传达具有相异情调。

①时况变动

一些作品,尤其是现当代雕塑具有动态效应,产生时间上的形态差异,生发出不同的语义。这些动态因素有外力,诸如:人力、风力、电力、气力、水力等,也有自然生长的活性材料,诸如:树木、花草等有机植物,它们植入雕塑造型,造就时态方面的艺术魅力。

杰夫·昆斯(JeffKoons)的《幼犬》陈列在西班牙古根海姆博物馆门前,内部用固定的不锈钢结构打造,带有自动浇灌系统,表面用七万多株五颜六色的开花植物插在土壤里培育而成,植物包括:秋海棠、凤仙花、菊花、牵牛花、天竺葵和半边莲等,这些植物按照周期开放、成长和凋零。春夏秋冬,雕塑外表形态始终处于变化当中。

杰夫·昆斯[美国]《幼犬》综合材料,1200×500×650 CM,1992年

②情境变换

在色泽方面,绘画有着独立特质,对光线要求苛刻,否则就会跑色而偏离作者主旨。雕塑则宽泛些许,基调随机整合,适应无穷无尽的时间变化。一日之际中,光影强度与色泽变幻对雕塑形态产生影响。一年四季中,风雨云雪、草绿花红等带来周边环境的景致变化,置于空间之中的雕塑广受时间的调配,语境多元带来奇幻的视觉情调。时间给予雕塑以再创造,营造出迥然不同的氛围,有些情形下,甚而超越雕塑家的设想。对于雕塑的赏析,在时辰方面就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在芝加哥千禧公园内有一座雕塑名为《云门》,昵称叫《豆子》,造型类似于一个椭圆,采用抛光不锈钢制成,尤如一滴亮如镜面的水银,周围景色映入其中,不同时间、不同角度、不同观者所看到的“豆子”截然不同,原本“单调”的外表拥有了梦幻的世界。作者阿尼什·卡普尔(Anish Kapoor)称之为“通往芝加哥的大门,映射出一个诗意的城市。”

阿尼什·卡普尔[英国]《云门》不锈钢,2000×1300×1000 CM,2004-2006年

实体不仅占据空间,也拥有时间,雕塑延展时间离不开坚固的材料以及与之相应的牢固的连接方式,除物质元素之外,当然还涉及精神层面,即蕴含时人睿智,好雕塑契合并耐受时间。随岁月变迁,雕塑见证世间沧桑,忽视时间,易不合时宜;重视时间,方历久弥新!

安东尼·豪(Anthony Howe)的动态雕塑

作者简介

许正龙

江西上饶人,清华大学长聘教授、博士,美术学院雕塑系博士生导师、《学院雕塑》丛书执行主编

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东亚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学术编辑委员会编委,国家社科基金艺术评审专家、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评审专家,全国城雕艺委会特邀委员、北京公共环境艺术与城市雕塑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理事、中国雕塑学会理事,河北工艺美术学会雕塑专业指导委员会顾问、苏州雕塑协会顾问

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意大利CASORIA博物馆、瑞典ARBOGA雕塑公园、北京国家奥林匹克公园、上海城市雕塑艺术中心、江西名人雕塑园、长春世界雕塑公园、芜湖国际雕塑公园、义乌国际雕塑公园等地永久收藏

出版专著《中式物语》、《和合之道》、《时空铭——雕塑艺文选》、《雕塑概论》、《雕塑构造》、《雕塑学》等,曾获中国雕塑史论奖、北京高等教育精品教材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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