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雕塑头条』孙振华专栏丨傅中望:得智慧者得自在

 雕塑头条武主编 2021-02-23


  内容提要:

    傅中望是中国当代雕塑界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标志性人物。傅中望的创作最早从直觉进入,中间经过多个能量转换和上升的阶段。“楔子”是傅中望艺术语言的一次简化和纯化,也是傅中望精神与能量的升华。“楔子”作为一种艺术语言,让傅中望得以向内探求到某种至诚境界,获得了游刃有余,“万物皆备于我”般的自在状态,也使得他的艺术也越来越成为充满智慧的艺术。

关键词:傅中望  雕塑  艺术语言  榫卯  楔子   

《2020楔子@武汉》 金属着色  尺寸可变
  2020年  武汉合美术馆 
庚子疫情封城期间,傅中望在家中用毛笔、宣纸、墨汁和电脑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他将它们命名为《隔离-2020》。作品总体基调是悲怆的,是在漫长隔离期间产生的悲伤、压抑、撕裂和感动等心理状态。有些画面上一只楔子陡然打入,这种尖锐猛烈的力量感,是叩问,是警示,是记忆,也是反思。

《2020间2021

多年以来,傅中望从未放松过自己的工作强度。任何时候,他都不改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动手的习惯。每一次外出,哪怕是一次休闲的聚会,傅中望也总是在不间断地观察、拍摄、收集和琢磨。这是一种可以称之为“虔诚”的态度,解释了他为什么能在艺术圈中一直保持着重量级的地位。
近些年来,傅中望的很多作品以楔子作为主体。他在一些实体情景中打入木质的楔子,比如书堆、人行道、岩石等;他也在工业产品如复印机的机体上打入楔子;他还在挪用的虚拟环境中安插楔子。楔子的质感和颜色被单纯化,体量被夸张,在视觉上给出很强烈的冲击力,营造出一种超现实感。
傅中望的楔子也楔入了当代雕塑史的记忆,几十年来,他个人的创作的轨迹,他作品演进的路线图也随着楔子的冲击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悟性与直觉

1926年,布朗库西的作品“鸟”在运往美国途中被海关扣留,原因是该作品过于抽象,海关人员不接受这是一件艺术作品,不予免税待遇。最终“鸟”被归入工业品范畴征收进口关税。
1987年,傅中望的一件金属焊接作品被当时的铁路运输部门以“废铜烂铁”为由,拒绝运输,因而错失了参加“89现代艺术大展”的机会。
两个异曲同工的故事,表明布朗库西和傅中望都曾走在自己那个时代的前沿,他们的创作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畴。不过,标新立异的布朗库西最后并没有走入冷怪的工业风,而是以简约、和谐、静穆达到了他的美学高度。同样,后来傅中望作品也并非坚硬晦涩,却是以温和的质地,深沉的意象和内敛的力量而著称。
大概是因为在“金属焊接”之后傅中望很快迎来了他艺术的“真命天子”——榫卯,也可能是因为金属焊接带有强烈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痕迹,傅中望的金属焊接时期被普遍看作是一段过渡期。
其实,金属焊接时期在傅中望的创作历程中至关重要。从群众文艺品牌黄陂泥塑中积累的技艺,加之在中央工艺美院吸收的学院派知识,傅中望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跨入当时的主流雕塑家行列,但他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事实上,真正影响了傅中望的是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以及85艺术新潮运动。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渴求新思想和新能量的傅中望立志要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傅中望天生对前卫创意有足够的敏感,金属焊接的创作形式吸引了他。这是直觉的力量,更是气质上的天然投和。既有理想主义精神又富于务实态度的他兴致勃勃地利用废品回收站的金属进行物与物的连接、置换、对应、构筑、再造。在这个过程中他挑战了天经地义的“雕”与“塑”的方式。
笔者在《能工巧匠傅中望》一文中讲到,傅中望是一个随时充满奇思妙想和善于动手的人,他擅长将平凡生活中的事物信手拈来,随意摆弄就变成“雕塑”。在他从小沉迷的木工手作中,以及后来的收藏癖好中,傅中望都很容易感知到自然物性中不被打扰的能量,木头、泥土、金属、石头、陶瓷等时时可以激起他去化腐朽为神奇的兴奋感。
金属焊接时期,傅中望所连接的能量也是来自物性本身。在这个过程中,傅中望更多地专注于形态和材料。即使已经过去三十余年,这批金属焊接品以也依然会给人以不小的惊叹,而在当年的艺术圈中更是产生强烈的反响。在这批作品中,傅中望抒发了他难以抑制的创作欲望,也对米罗、布朗库西、毕加索、贾科梅蒂、大卫·史密斯等现代主义大师们进行了致敬。这一段金属焊接期的实践也为他后来的“异质同构”创作打下了基础。

二,转型与爆发

在金属焊接中戛然而止,傅中望困在转型的焦虑中。一直富于艺术使命感的傅中望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文化探索。这段时期,他通过广泛的观察和阅读去了解文化系统背后的哲学本质,历史发展的轨迹和渊源,这也是他探究自我定位的内审阶段。
傅中望对中国大量引进西方现代主义并深受其影响的状况进行反省,他对于在艺术中模仿西方现代艺术感到不满,开始了挖掘中国传统资源的倾向。
傅中望的思维具有很强的穿透性,他将自己的创造力和信念拧成了一股统一的力量,很快寻找到了中国文化中最具有价值的那部分。榫卯这个灵感的到来昭示着傅中望对自身文化价值观和文化视野的重建。
傅中望将传统文明叙事体系中的榫卯拿来作为雕塑语汇。本质上榫卯是一种现成品”,只不过是一种“元现成品”,艺术家可以在最基本的形式中去发展多重变体。傅中望意识到榫卯不仅是最好的立体构成,更是一种“关系”所在,他从中体悟到阴阳内蕴、相生相克、以制为衡等传统哲学思想。
观察傅中望早期的榫卯艺术作品可以发现,榫卯系列的创作中潜藏着观念,但最初傅中望在榫卯上的尝试更多在物性层面。在构成和造型上他花了大力气探索,这一时期的他的创作顺应着木材的天然特性,作品构成富于抽象意味,又混合着原始艺术的天真与拙朴。
随后,观念性的思维在傅中望的头脑中进一步酝酿,几年之中,傅中望的榫卯作品有了很大的变化。在“雕塑1994”五人展上,傅中望的“临近的关系”展出的《天柱》《地门》《世纪末人文图景》都有极大的突破。

《地门2#》 铸铁 600cm×340cm×70cm 1999年

《地门》的横空出世打开了傅中望榫卯语言与外界时空的关系。在“地门”面前,观众陷入深度的联想与思索。“门”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份量很重的象征物,在西方艺术史上有过《天堂之门》《地狱之门》《死亡之门》一系列的杰作。西方的“门”除了代表基督教文化的生命观,更是集合了人类前途命运与社会矛盾的符号。因此,但丁深邃的思考才被罗丹用《地狱之门》上的“思想者”表现出来。
当傅中望出人意表地将“门”放倒,任其闭锁大地,这件作品就并非是寓意一座古墓那么简单了。“门”意味着分割:空间的分割、观念的分割、伦理的分割、等级的分割、虚实的分割、记忆的分割、文明的分割;门也是封存的象征:财富的封存,体制的封存、禁忌的封存、观念的封存……门当然也意味着“开”与“通”的可能性。
《地门》的艺术语言是中国的,但其内涵和意义的辐射范围跨越了不同的文化类别,揭示出全体人类面临的问题。好的艺术需要有本土之根的支撑,但终究要有普适性。就像布朗库西早期吸收了大量罗马尼亚民间雕刻的营养,却最终走出一条崭新之路。
笔者在研究傅中望的手稿时发现,对自己的很多作品,傅中望都有长时间的持续设计和修改。几年之后,傅中望的《地门》升级,木石材料变为铸铁,一把巨大的铁锁让作品力量感倍增,营造出超现实的剧场效应。傅中望向大家证明,好的艺术并不止于瞬间的释放,而是逐渐地、持续地建设。
《地门》虽然发端于傅中望作为东方人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但同时也标志着傅中望的榫卯语言不再受传统文脉的束缚。榫卯语言在《地门》中运用自然而透彻,艺术家将传统“化”开到外部广阔的能量场中。
《地门》成为傅中望榫卯创作从内向化转为外生化的重要里程碑,他以一种纵深的思辨,准确抓住了当代艺术的神髓,破茧而出,化古开今。这件作品充分展示出了傅中望作为一位优秀艺术家的爆发力和大气象。

三,凝结与释放

一位拥有天赋且训练有素的艺术家,会去充分感知当下的生活、思考历史,关注自然、也会思考时代的命运和未来的道路。傅中望无疑富有艺术天赋,而他又在后天用勤奋和思考来养护他的天赋,于是他就拥有了自己理想的创造时光,使得他充实的精神世界在作品中得以完美地体现,同时也撬动了时代的脉搏。
1994“雕塑五人展”是几位对艺术语言自觉进行开拓的雕塑家发出的宣言。作为个体意识的觉醒,1994“雕塑五人展”的意义在于,几位出于前沿状态的青年艺术家奠定了个人基本的知识立场,明确形成了当代雕塑的价值观和文化态度,它的影响一直持续至今。
值得注意的是,在1994“雕塑五人展”上傅中望的作品《世纪末人文图景》,其中蕴含着在当时很新锐的观念。在这件作品的创作手稿上,傅中望写有“凸单体凹单体无序的,杂乱的排列”、“榫卯的无序游离状态”、“凸单体可由观众任意搬动插入地面及墙面”等字样。可以看出,这件作品被傅中望灌注了一种很明确的观念。
经过多年的深入研究,傅中望已经对榫卯结构所内涵的东方哲学有了深度的参悟:世界上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在纠缠或铆合,对立或连接中发生相互关系,而榫与卯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完全静止的或凝固的。

《世纪末人文图景》木 凸单体:45cm×45cm×58cm,凹单体:45cm×45cm×30cm 1994年

《世纪末人文图景》中,傅中望用榫卯建构的“图景”是未定性的,可偶发的、随意的、可塑的、多元的。作品中傅中望还特别强调了观众的参与性,让他们在自由搬动榫与卯的过程中解放自己的观察力和创造力,偶然的元素聚合能够促成新奇的视觉,雕塑也可以产生“无中生有”的奇妙。
这段时期傅中望的创作处于一种逐渐打开的状态,从之前的凝结能量,转化为释放能量。就像约瑟夫·博伊斯所说:“我的目标必须被理解为推动雕塑观念的转换。这将激发我们去思考雕塑究竟是什么,雕塑的概念是如何延伸到那些不可见的物质上的,它又是如何能够被每个人运用的……雕塑是一个进化过程,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因此,我的雕塑并不是固定的和完美的。变化过程仍在雕塑中继续……”注①

四:拓展与多元

傅中望不仅在观念中大胆尝试,同时也在雕塑本体上拓展维度。他处理各种材料之间的关系,协调榫卯结构与空间层次的关系,在抽象构成的表现形式方面获得了瞩目的成就。
2003年和2004年傅中望在欧洲展出的两件作品《自然而然》和《搭掌榫》,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两件作品采用纯粹的榫卯语言,在经过傅中望的聚焦与放大之后,它们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呈现出凝练深沉,浑朴自然,富于整体感的特质,不免让人联想起北魏或汉唐石刻给出的强大视觉力度和艺术内涵。
傅中望用一种大胸襟去观照世界,透过技巧现象去重构一种挥之不去,振人心魄的文化精神和艺术气度。这两件作品在视觉形式与审美内涵上取得了高度一致,这正是中国艺术精神之所在。
作为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傅中望拥有自己的语言和审美指向,而作为精力充沛和充满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他随时希望激发一种未知的活力,以推动自己的艺术走向更自由的状态。
新千年之后,傅中望开始更多地体尝世纪交接处的纷繁复杂和剧烈变化:全球化、文化碰撞、传统社会离散、大规模生产集聚,资源抢占的冲突,信息的去中心化、生活的虚拟化、时间的扁平化……傅中望敏锐地察觉到人的意识和体验不断地扩张,雕塑作为一个传统的固定艺术形态已经无法承载当代过多的意义,若要存在下去则只有顺应这种变化。
傅中望并不属于那些要刻意投入观念形态的艺术家,但他很清楚,艺术需要跟时代精神和周遭风俗发生更直接关系,开拓新的可能性,记录当下人们的生活和命运。2010年前后,傅中望推出几件具有挑战性的装置性作品:《全民互动·手机》、《手机回收网》、《物以类聚》,这些作品都是艺术家大胆地采用鲜活的当代经验,对物性与人性之间的关系进行有意义探索。
其实,使用不同的媒介、不同的方式,讲述不同的故事,本来就是傅中望擅长的。2012年的《收·藏·洗·晒》似乎更加激进,受众反馈也尤其强烈。这件作品大胆运用现成品,而且使现成品成为了与观众互动的媒介。艺术家在网络上征集衣服、藏衣服、洗衣服、晒衣服,同时将现成品如晾衣架、衣箱、衣服并置,再整体嵌入省级主流美术馆的空间环境中。作品唤醒了人们被遗忘或被挤压的记忆,也打破了大众对艺术的认知惯性,重新定义了一个雕塑家与公众之间的关系。
傅中望的这几个作品既有吸引人的形式,又有社会意义的挑战。很明显,这是一个艺术家对观众的挑战,也是一个美术馆长对公众的挑战,更是一家美术馆对一座城市的挑战。最终,大众对这件艺术品的反馈成为了艺术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当代艺术故事。
正如傅中望所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美术馆是区域文化轴线上的支撑点,美术馆在更大意义上来说是一件“公共雕塑”,做好了之后对社会的影响范围更大。这些作品促使傅中望在雕塑家及艺术管理者的身份中获得了融汇与表达的自由。

五,简化和纯化

多年以来,以榫卯作为自己艺术创作标志性符号的傅中望一直没有停止在榫卯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找寻与世界发生连接的新方法,楔子正是他榫卯艺术语言的一次简化和纯化。

《木经 2#》 木 尺寸可变 2020

楔子是榫卯千变万化形态中最为单纯的一个形态。一只楔子就是一个榫头,它并不需要特定的卯眼。如果把楔子看作榫卯的阳端,那么任何环境和物品都可看作为阴端。楔子可以自由“入侵”,“入侵”之后即完成一次榫卯的构建,也完成了一次阴阳统一的哲学叙述。
楔子几何结构中的斜面与尖端之中蕴含着引而未发的力,这是普遍存在于世界内部的原发性力源,它支配着人类数千年的生活劳动模式。在无数次对榫卯击打后,傅中望非常熟悉施以这种力量的快感,而楔子让这种快感的传递更加直接和便捷。
我们可以把楔子看作傅中望精神与能量的指向,他用楔子构建出充满隐喻的场景,调动观者的潜意识,让人们深入于在场与缺失、有形与无形、矛盾与合一的思辨之中。而每一次对楔子的击打无一不是傅中望对某种未知的探求,以及对世界的提问。

《楔子8#》  尺寸可变 2020

现在,傅中望制作、堆放、安排,将楔子打进各种物体,放置于不同的场景:大地、海岸、街道、楼梯、书本、复印机、古宅、峡谷、河流……楔子与这个世界发生广泛的力的关系,图像或空间自带微妙的节奏与韵律,让简单的艺术语言呈现新奇的意象。
本质上楔子是榫卯结构的便捷模式,它在传统的木工制作中极为普遍。楔子具备辩证性的双面功能:当一个结构松动时,楔子被敲入裂隙中,能使其紧致;而欲要撑开紧致的结构,将楔子大力打入,结构又会随之松动。楔子自带力的诱惑与冲动,傅中望很熟悉这种力带来的快感。
傅中望对楔子施加力,去填满空间和时间、或撬开时间与空间之间的罅隙。楔子依靠力的迸发和传递去制造矛盾或解除矛盾。这些矛盾有荒诞迷离,有自得其乐,还有黑色幽默,并存着小孩子的好奇与成年人的忧患,所有都是傅中望人生体验与智慧的映射。就如杜尚所言:“艺术家像一个中介物,他透过时间和空间的迷宫寻找一个地盘。”注②
楔子也好似文字中的“点”画,用这个简化到最低限度的符号,傅中望组合出多种多样的“象”,用其来探索“我”与“多我”、“我”与“无我”“有”和“无”、“少和多”等多重关系。
这些尝试超越了抽象和具象的区隔,模糊了视觉艺术和行为艺术的边界。在此之中,傅中望得以向内探求到某种至诚境界,并获得了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②”般的自在状态,也使得他的艺术也越来越成为心灵的艺术。

注① :《什么是艺术——博伊斯和学生的对话》,商务印书馆

注② :《语录杜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注③ :《孟子·尽心上》

作者简介



孙振华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美术学院特聘教授,中国雕塑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雕塑》主编,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