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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皇家手术」

 微笑如酒 2021-02-24
在我的创口已经愈合得允许我坐着使用电脑时,我决定把这次住院手术的经历记述下来。
虽然我对任何一个人都随时有可能被命运从风平浪静的庸常生活里甩出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慌乱。
和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会首先想到去医院不同,医生面对自己身体的不适,做出的第一反应是要先给自己确诊,而后再用自己已知的理论去解释自身的症状,如果解释不通,就会慌,这可能要比大部分等待医生宣布诊断结果的人还要慌。
因为我们这类人太骄傲了,一旦自己都拿不准,后果真是不敢细想了。
我在最终决定去做手术之前,有一段时间想的全是最糟糕的情形,比如我一度怀疑那种坠胀感可能是直肠癌导致的。
只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不舒服,甚至觉得真要死于四十二岁,似乎也不算太亏,想想那么多还没活到四十岁就死去的人们,我在这四十二年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很多精彩,也算到了可以视死如归的年纪了。
经常见有人说,没有经过过什么什么,人生就算不完整,这纯属自恋人格障碍者的放屁。
以世界之大,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的不同,谁又有资格定义什么才叫完整的一生?有些自恋癌晚期者未免把自己那不值一提的生活太当回事了,以为自己的生活可成为别人的模板?呸!
其实,生下来,活过,碌碌有为,鸡毛蒜皮,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而后死去,这都叫完整。
啊,可还是很担心小李的学习啊,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她能按照我曾经教过她的方法学习吗?我那些宝贵的学习经验啊,得不到验证了,看不到这些经验开花结果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在某一个夜班,坠胀感变成了坐卧难安的疼痛,我的情绪反倒逐渐稳定下来了,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肛周脓肿嘛,那死不了,想多了。
当晚还有一位朋友因为无痛性的便血把自己吓了半死,我还在电话里安慰对方一方,试图缓解其忧虑(我估计是内痔,但保守起见,建议最好做肠镜检查),撂下电话我一阵阵苦笑,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时候能够帮助亲友解决一些医疗方面的困惑,但我自己的问题,却只能靠自己。
后半夜不忙,但还是疼得睡不着,只能趴在值班室的床上玩手机,当时对保守治疗还心存幻想,我并不惧怕手术,主要是当时科里人手实在不足,有一位同事在北京进修,还有一位同事被抽调去疫区支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再请假去住院,剩下的兄弟们就得每三天一个夜班,就算保守治疗不能令我治愈,起码稍微缓解一下拖到我们人手相对够用的时候再说吧。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幼稚了,坐浴加口服抗生素了几天,疼痛进行性加重,连走路都有点像穿着一步裙和高跟鞋迈不开步的女人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无论你对生活有多少精心的计划都抵不过命运的一次恶作剧般的安排。
无奈,跟领导请假,当时我还觉得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我住院手术和恢复了呢。
但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当医生给我换药的时候,我从妻子那惊恐的表情里意识到,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愈合能力或者说低估了这个病的棘手程度了。
现在,我们可以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把自己刚刚经历过的这次手术称为「皇家手术」了,因为这个手术跟一位著名的国王有关。
路易十四(KingLouis-Dieudonné XIV,1638-1715)是是波旁王朝的法国国王,在位长达72年110天,是有确切记录在世界历史中在位最久的主权国家君主。
他在幼年阶段,由其母摄政,1661年后才开始亲政,亲政后的路易十四非常勤勉,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以无比的热诚治理国家,他在执政期间还曾与大清建交,并通过海路与当时的大清皇帝康熙交换过画像。
这位精力旺盛的国王身体素质极好,骑马打猎,四处征伐,此外他还风流多情,一生数次结婚,有许多长期保持关系的情妇和数不清的露水情缘。
但在1686年的1月15日,路易十四的身体好像遇到了麻烦,他感觉肛门附近出现疼痛,到了2月18日,已经可以明确是肛周脓肿了,身为国王,他能享受到的医疗水准肯定是当时最先进的,医生们给他灌肠,用水蛭吸血,用各种成分奇怪据说有神奇疗效的药膏,治疗的结果是,我们的这位国王陛下不但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疼了。
直到3月21日,这个脓肿破溃了。
可这个位置的脓肿不比别处,并不是破溃了脓液流淌出去了,随后就能渐渐愈合,它会形成一个瘘管,继续折磨病人,虽然不会立即置人于死地,也基本上可以让一个人苦不堪言甚至丧失社会功能。
有人给国王出主意,要不要找一位外科医生来试试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当时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外科医生的社会地位都不高,受教育程度也低,属于跟理发匠刽子手等野蛮人一个行会的,远不能跟绅士一般的内科医生相提并论,要不是内科医生们实在是拿国王的肛瘘没有办法,怎么会向国王推荐一个野蛮的外科医生呢。
临危受命的外科医生是查尔斯·弗朗西斯科·费利克斯(Charles-Francocise Félix 1635-1703),虽然在医学文献上早就有关于肛瘘手术的记载,但由于在这个敏感的位置开刀实在太疼了,而且恢复时间又很长,所以很多病人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和足够的耐心,因此很多治疗尝试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事实上费利克斯也没有把握在国王的屁股上成功开这一刀,有些医史文献上说,费利克斯以前根本没有做过这类手术,但从逻辑上来讲,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给国王推荐一位从没做过这类手术的外科医生?谁敢拿国王的屁股练刀?
所以更可能的是,费利克斯做过这类手术,但也许不够熟练。
费利克斯提出,他需要一段时间来为这次手术做准备,意大利外科医生阿诺德·范德拉尔(Arnold van de Lear)在《手术刀下的历史》一书中含蓄地写道,他首先在75名普通病人身上做了练习,但更多的材料提示,他用于练刀的病人都是乡下人农民和犯人,甚至有研究者认为,这75个人在术后都死了。

费利克斯发明的手术工具
1686年11月18日早上7点,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肛瘘手术奥秘的费利克斯,斗胆朝这位国王开刀了。
大家不妨想象一下几百年前的这个场景,在没有任何麻醉手段的情况下,在如此敏感的位置开刀,这得多疼?
因为这是皇室发生的大事件,所以现场除了几位帮忙固定病人的,还有一位手术经过的记录员,这份记录显示:国王在整个几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没有恐惧退缩,也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个细节我不知道各位读者信不信,反正刚刚经历过这一手术并休息了一个月的我是完全不信。
肛周手术有天下第一疼之说,虽然天下第一稍嫌夸张,因为毕竟疼痛事实上无法精确测量,但当麻醉效力消失之后,尤其是早期的几次换药,那个疼痛,真的是能令人三魂出窍七魄归位,尤其是术后最初的几次排便,相当于把一个带血的创口浸泡到粪便里一般。
几百年前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什么人能在手术过程中一声不吭?
更主要的是,这位记录员是很清楚他记录的东西国王会过目的啊,他有几颗脑袋他敢写国王在手术过程中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
国王在术后倒是短暂地消停了一阵子,因为做完手术之后,国王又接受了一次放血疗法,如果放血量足够大,倒是真有可能把国王弄晕,当然,要是量太大国王也就死翘翘了。
费利克斯认为阻止这个创面过早愈合是治愈肛瘘的关键,所以他随后又在12月6日、12月8日和12月3次对手术区域进行了处理。
3个月后,国王彻底恢复了健康,重新回到了马背上。但我能想象的出来,路易十四的恢复过程应该是多么煎熬。
从国王最后给医生的赏赐来看,作为病人的他,应该是对这次治疗非常满意。因为他非但一次性赏赐给了费利克斯医生15,000金路易(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80万美元)和一座很大的庄园,而后又给了他每年1,200金路易的薪水(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4万美元)。
自这件事以后,外科医生的地位就开始逐渐得到了社会的重视,同时期也许还有许多医生也成功地进行过类似的手术,但治愈一位国王产生的社会效应自然要远比治愈一位平民大得多。
虽然是个隐秘部位的手术,但这个事件在当时也不是秘密,整个法国都知道这个事儿,据说在凡尔赛的宫廷里,为了模仿勇敢的国王,在屁股沟里缠绷带居然一度成为时尚。
时尚经常会让人费解,人类抽起风来,更是尤其令人费解。
从那时起,这一手术就被称为皇家手术(La Royale),而今这一手术就如我等平民百姓也有机会接受了,而且花费也不高,更重要的是,由于现代外科学已经能够较好的理解肛周脓肿和肛瘘形成的原理,所以就能设计更合理的手术方式,非但给病人造成的痛苦大大减小,恢复时间也是明显缩短,术后主刀医生跟我说出院后大约还需要1个半月的时间恢复,但我现在觉得现在将近1个月的时间里就恢复的差不多了(我自己当然看不到创面,只能通过每次换药时敷料上的渗出量和疼痛程度间接判断)。
其实我原本打算将自己这次的住院经历写得更细致些,但其实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话,就难免矫情,人生在世谁又比谁活得更容易呢?相比于几百年前的技术条件,生活在今天的你我,真是应该感到幸运。
相比于大部分人,像我这种对整个医疗程序非常熟悉,医院里又都是老师和同学的特殊病人,即使面对同样的疾病,我的痛苦也理应是最小的,别人视为恐怖之地的手术室,于我而言就跟回趟娘家差不多,只不过在身份转换之后,我由站在无影灯下变成躺在无影灯下了呗。
余生还有多长我不知道,就当又多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历吧,我不是还因此发掘了一段有趣的历史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最后感谢哈医大一院的孟庆辉教授(我本科实习普外科期间的带教老师,做人做事做学问都堪称我辈楷模,当年是在别的病人身上教我做手术,这回是在我身上又教了一遍,这下印象深刻了),潘华洋教授(初次见面就给我留下极佳的印象,业务过硬,耐心细致,手法轻柔,思虑周全,让人如沐春风),马鸿雁教授(我本科同班同学,上学的时候我就没少给女同学们当查体标本,没想到二十年后,老同学的技术已经相当精熟了,扎腰麻的时候,我以为起码在局麻皮丘的时候会有一点疼的,结果是她都完成麻醉了,我还以为在消毒呢),感谢住院期间几位护士的关照(可惜我叫不上大家的名字),感谢家人这一个月来的精心照顾(否则我不会恢复这么顺利,病灶在那个奇怪的位置,我实在没法自己给自己换药),感谢原科室兄弟们这个月的辛苦,我马上就能回去上班啦!感谢这个期间一直关心我的各位朋友们,所以我赶紧写一篇文章刷一下存在感,否则大家还以为我又什么人的暗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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