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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臆读七:可曾有这般的秋水伊人,让你如此追求过

 披衣闲坐养幽情 2021-02-24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臆读七:可曾有这般的秋水伊人,让你如此追求过

外在的环境物象, 对人的情绪是有影响的。四季交替,万物盛衰,景物变化,都能引动人的情感变化。初春时节,就有无端的喜悦;阴雨天气,便生莫名的惆怅。这种景物对情绪的影响,就是诗词中“兴”的基础。

看到月亮,想起了故人。夕阳西下,就想起了那年夕阳下的奔跑。由一个物象而引起了某种情绪,这就是“兴”。然后把这形诸文字,写入诗词。这个过程,就是钟嵘《诗品序》中所言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诗词中所谓“情景交融”一类的话,并不是单指一种写作技巧而言,它更是一种事实。我们的情绪本身,就是情景交融的。我们的情绪会被环境物象所影响,所以我们才会被诗词中描述展现的物象引起情绪的波澜。

什么都不用说,就一堆物象,构成一个情境,“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情感就从里面生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对这个景象有所感,它能引发人的某种情绪。

诗经臆读七:可曾有这般的秋水伊人,让你如此追求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是荻。“葭”,是芦。蒹葭就是芦荻。这是深秋早晨的景象。“苍苍”摹秋之色,“白露”透秋之光。浩渺波光之外,伊人若隐若现,在水一方。

《蒹葭》这首诗,只此一句便尽了。迷离倘恍,而气象阔大,便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念天地之悠悠”之感。

人生有限,但却面对一个无限的世界。于是人的精神中便有最根本的不安和焦虑。一种是对无限空间的不安,把握不了无限广袤的对象世界而感到自身微渺的无助。这种情绪下的挣扎,在具体诗文情境中,通常表现为登高望远。他要超越阻碍,要看到无限,要在一个困顿的空间中,寻找出口。但最终,只能在一个有限的境地,独自凭栏而已。

另一种是对无限时间的焦虑,把握不了岁月洪流中的自我而感伤。这种情绪的表现,在具体诗文情境中,通常表现为对落花流水的惆怅和时序转移的不安。流水一去不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花落还能再开,人却不复少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流年暗换,岁月的流逝,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最能提醒人们流光转移的,就是秋季的到来。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所以诗文中常常用“惊”来表示秋的到来。惊秋。完全没注意到,秋就又来了,时序转移,又一个轮回结束了。

一个广袤的空间环境,总会让人感觉到点什么。如果这片广袤之上,正是秋季,清寒凄冷,那惆怅沉郁之感,就从此中生出来了。所以万时华《诗经偶笺》云:“至今容与寒汀者,一念此语,不独意会,且觉心伤。”

诗经臆读七:可曾有这般的秋水伊人,让你如此追求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文字简净,意象其实很少,只是略加点染,但什么都有了。给你一个印象,你自己从这个印象中生出全部景色情绪,诗文只是一个引子,它不能和盘托出。如果那样,既费笔墨,又坏诗境。所以牛震运称赞此两句云:“只两句,写得秋光满目,抵一篇悲秋赋。”

后来的诗文中,似《蒹葭》这两句般简净、深远、阔大而又迷离倘恍的句子,也只有屈原《湘夫人》的开头两句了,其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简直就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另一种表达,而都极高明。

《蒹葭》的意思和结构,是兼《关雎》和《汉广》的。

《关雎》的意思,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蒹葭》的意思,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便尽了。《关雎》翻出未得时一层,辗转反侧。又翻出已得时一层,琴瑟友之。无非是“君子好逑”而已。《蒹葭》则重加“溯洄”“溯游”两番求索,无非“在水一方”而已。

有了“溯洄”“溯游”两番求索,其企慕之状,才得尽情。最后“宛在水中央”,一个“宛”字,姚际恒说是“点睛欲飞,入神之笔”,确是不错。有这一“宛”字,才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才得邈焉如仙。仙气全从“宛”字上来。

闻一多先生说《汉广》“开《洛神赋》之先声”,这个评价,实在是给《蒹葭》更合适些。

诗经臆读七:可曾有这般的秋水伊人,让你如此追求过

《汉广》的“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三章重唱,方玉润说其“一唱三叹有余音”。《诗经》中的很多诗都是这样的结构,不三叹就不尽情。《蒹葭》三章意思差不多,即使有些不同,比如“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表示时间的推移,意思差别也并不很大。

《蒹葭》的三章重唱,重要的作用,并不是增加诗的信息,而是增加了诗的力度,这种力度就通过重复体现。“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意思已尽。若至此就没了,情就不尽。非得再从头开始“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再说一番“溯洄”“溯游”至“宛在水中坻 ”。重复两遍,方觉其企慕之深和求索之执着。

心中事,只说一次,便不得重视,见不出分量,显不出情长。连着说三次,便见得心头眼底,全是此事。所谓“一唱三叹”,其作用在此。

《蒹葭》之后,我们有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共同的追求象征:秋水伊人。正如《汉广》可以用来表达所有“不可求”的情感,不止游女。《蒹葭》自然也可用来表达所有“企慕”的情感,不止伊人。

《蒹葭》这首诗,从企慕追求去解,自无不可,但其包含了更多的气象,难以言说,但它存在,人也体会得。耳目之下,不乏幽人。豪杰胸怀,自有高寄。正如牛运震云:“感慨情深,在悲秋怀人之外,可思不可言。”

陈继揆说《蒹葭》:“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其言甚是,正不必求之过切,宜恍惚迷离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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