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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母亲往事》第三辑:小镇里的岁月悠长

 12345csdms 2021-02-26

龚曙光 阅达书城 2018-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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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母亲往事》第三辑来自阅达书城00:0014:01

主播/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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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好,又见面了,这里是阅达书城。上一期我们讲到了《龚曙光:母亲往事》的第二辑:命途多舛里遇见宿命的爱情。在上一辑当中,母亲被逐出了县城,下放到了乡镇小学,在这里母亲开启了她人生岁月里一段不一样的时光,下面请听母亲是怎样度过这段不一样的时光的:

母亲被“贬”的那个乡下小镇叫梦溪,是父亲老家的公社所在地。

小镇依水而筑,在两条交汇的小河边,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木板房街道。河岸边的大码头,河面上的石拱桥,还有街面上铺排的石板,是清一色油润光亮的青石,踩踏久了,便光滑得照出人影。

有雨的夜晚,每家每户的灯光从板壁缝里泄出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街上,沁人的古朴和温情。镇上的居民是日积月累聚拢的,值夜的更夫、赶脚的叫化、花痴的遗孀、坐诊的郎中,卖鱼的、杀猪的、补锅的、剃头的、挑水的、算命的,还有南货的、五金的、农资的、信用社的,每个人都说得出来历,每个人的营生都彼此依存,哪家有了难处,大家会心照不宣地去额外多做两笔生意,算是搭把手,受惠的人家也不过分客套,只是把这一切记在心里,等到别家有了难事,便早早地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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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小镇

在母亲的生命里,小镇是一个独特的生存空间,既不像她逃离的旧家庭,又不像她融不入的新单位,小镇浑然天成的人事与风物,让母亲感到了一种人性的质本和人情的宽厚!祸兮福兮!母亲被逐出县城,却意外地落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过了相对安定的二十多年。

完小来了一对一中下来的好老师,小镇人当作天大的喜讯奔走相告。没有人打听是否犯了错误,或者被揭发了什么历史问题,大家只觉得这是小镇的福祉。一中的老师,九澧联中的先生,怎么了得!

母亲的歌声很快就弥漫了学校,弥漫了整个小镇。母亲除了上音乐课,还要教唱各种革命歌曲,排练各种文艺节目,母亲不是主演便是主唱,母亲的声名一下传遍了十里八乡。

小镇人习惯将一种精神上的尊重转化为物质上的表达,初夏新出了黄瓜辣椒,一定要先摘一篮送去;腊月杀了年猪,必定挑一块后腿肉送来;至于那时节都要凭票供应的烟酒粮等,供销社里卖货的掌柜们总是货到便早早包好留在那里,一次一次捎信让我家去取,后来干脆让上学的学生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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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市井的平静与乡俗的祥和,终究被工联红联武斗的枪声打破。

两派分别在石拱桥两端堆起沙袋,架起机枪,用哒哒哒的机枪声宣示对小镇的控制权。学校里也有了大字报,有好些是针对父亲的,看着“火烧”、“油炸”之类的赫然标语,父亲担心身体经不住造反派的洗礼,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到了湖北。

造反派找母亲要人,拉着母亲批斗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人逼问母亲父亲的去向,也没有人批斗母亲。造反派里哪一派的头头,似乎都拉不下面子去为难戴老师。慢慢地今天红联请母亲去教歌,明天工联请母亲去排戏,母亲成了这些文攻武卫战斗队的休战区,成了混乱世道里小镇的一道人性风景。

在这场风雷激荡的大革命中,出身尚好的父亲被逼亡命,而作为革命和专政对象的母亲却相对的安宁,颇令人匪夷所思。文革后有一年过年,当时的几个学生领袖相约来家拜年,围着一火盆炭火聊起文革造反的事,父亲问他们当年为什么没有为难母亲,学生们众口一辞地说:“戴老师人太好,谁好意思揪她斗她呵!”

中国的乡土社会,从来都是一面宫廷政治的哈哈镜。不管庙堂的说辞如何言之凿凿、一派堂皇,百姓却习惯将这种是与非的纠缠,演绎为成王败寇的江湖恩仇,本能地将这类罪与罚的法律控辩,混淆成善恶报应的因果轮回。

也正因为这种演绎和混淆,保持了市井众生抱团取暖的人性体温,维系了乡土社会超然事外的生存安宁。文革中的小镇,是文化革命的另一种样本,是多多少少被史学家们忽视却具有普遍政治学意义的样本。

中国的政治风暴来袭,乡土生活亦会为其创损,但深植的人伦根须难为所动,惯性的生活节律难为所变。中国的乡土社会,从未有幸置身事外,也从未不幸真正置身事中。风暴依然,生活依旧,这或许便是乡土中国数千年不变的政治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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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风光

父亲打小便是棵病秧子,祖父怕他养不活,便为他取了一个极贱的小名“捡狗”,就是现今流浪狗的意思。父亲活虽活下来了,却始终病病歪歪的,一阵风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课堂上那几十分钟打起精神,其它时间都是躺在一把黑旧的布躺椅上,恹恹地假寐,只有间或的一起声咳嗽,证明他依然活着。

我的妻子第一次进家门,父亲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把这个新媳妇吓得半天透不过气来。小镇上过不多久,便会传言父亲故亡的消息,甚至有朋友扛上花圈,到家里上门吊唁。父亲也不生气,依然躺在躺椅上说:“好事好事,阎王听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来拿命了!”

父亲几乎是将少得可怜的体能,完全给了大脑。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盘算筹划的。一个六口之家,靠着父母那点薪资本已十分艰难,加上乡下还有祖父祖母要赡养,叔叔姑姑要支援,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在所难免,但父亲不仅能精打细算应付下来,而且还能让母亲和孩子们感觉不到他的为难,他不希望家里的其他人为钱操心。有两次他实在束手无策了,便找了别的理由硬扛着,死活不提钱上的事儿。

一回是小妹腹泻高烧,治了十几天不退,县里医院土的洋的办法都用了,一点效果没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书。父亲没说欠费的事,只说实在医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亲却母狮般地扑过来,从病床上抱起小妹,边跑边吼:“到长沙去!到长沙去!”

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钱的母亲,连夜敲开好几家同事的门,借了钱便往汽车站跑,独自将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几天后,母亲牵着治愈的小妹回到家里,父亲仍旧躺在躺椅上,盘算该怎样还清母亲的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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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码头

另一回是八一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继续复读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择。那时我已上大学,大妹读中专,弟弟和小妹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中,家里已经举债度日了。父亲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就是不谈钱的事,只说其实早点找个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成才呵。

母亲也不反驳,只是态度坚硬得像块石头:“一定要复读!”母亲又一次东乞西求,找人借够了弟妹复读的费用。一年后,弟弟考上了师大,妹妹考上了农大。

回想母亲这些年,自己几乎不花一分钱,也不过问家里是否有钱。每月领工资,都是父亲去,从来不问是多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穿新衣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母亲最漂亮的衣服是几条碎花的连衣裙,父亲说那是婚前母亲自己找裁缝做的。母亲学过也教过俄语,布拉吉是她最喜爱的衣款,但成家后,母亲便再也没做过买过。

母亲平素不理家事,我们吃饭穿衣上学之类的事,都是躺在躺椅上的父亲照应。母亲每天长篇大段地批阅学生作业,我们的作业却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有一回军训操练,我的裤裆撕破了,母亲也没有拿去缝一缝,依然抱着作业本去了教室。然而只要涉及上大学读书,母亲便一改不理家事的态度,坚定地当家作主。也许是当年未能被录取进入大学的巨大遗恨,一直淤积在母亲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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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青石板路

七七年参加高考,我成绩上了榜,录取通知却没有下来,找人打听,依然是因为那位被镇压的外公。一气之下我扔了所有的复习资料,挑起一副竹围子,赶着三百只麻鸭,过起赶鸭走江湖的日子。

白天操着鸭铲打架,偷鸭子的、摸鸭蛋的、赶着鸭群争稻田的,遇谁打谁。夜晚则躺在荒滩野地上,守着鸭棚喝谷酒,看星星,倒也自得其乐……一天,我在湖北公安的一个大湖边放鸭,远远地看见一个城里模样的女人朝湖边走来,近了一看是母亲。

母亲提了一网蔸油印的高考复习资料,告诉我又要高考了。我说考上了也不会录取,我不会再考了。母亲说再考一次吧,就算帮妈妈圆了这个梦。说着母亲转过身去,大抵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潮红的眼睛。母亲曾经告诉我,自从在她母亲坟头哭过那一回,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也无泪可流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下落的,也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才找到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湖边。看着母亲糊满泥巴的双脚,晒得黑红的脸庞,以及哀怨中透着乞求的眼神,我接过了那一蔸复习资料。就在那年秋天,我接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说得太对。人的一生难得平顺,免不了起起伏伏,母亲如是,“我”也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朋友们,今天的分享到这里就要和大家再见了,希望文章听完以后,大家都能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个电话,问候一声,道一句:“妈妈,您辛苦了!”把你的爱告诉母亲,不要让人生留下遗憾。下期节目中,我们将为您播讲《龚曙光:母亲往事》的最后一辑:世上原本所有的朝圣皆为自圣。敬请期待!祝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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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龚曙光,1959年4月出生,湖南澧县人。第十二届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任中南传媒集团董事长。

主播 / 那天

本名刘鹏 百年名校高中语文教师  

桃源朗诵演讲协会副主席

编辑 / 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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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龚曙光《母亲往事》

编辑 | 小阅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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