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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我的祖母》(中篇散文连载一)作者 吴位琼

 晓岸瘦风 2021-02-27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母和所有坚韧勤劳朴实厚道善良的中国女人!

我的祖母

作者 吴位琼

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母。但是每个人却不一定对自己的祖母都有印象。有的甚至连自己祖母是什么样都未曾见过。人的一生,受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父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在某些特殊年代特殊时期里,陪伴影响和给予最多的,却常常是自己的祖母。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

从我记事起,我看见的祖母就是一个永远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深蓝色布衫,略有几丝苍白的鬓发永远一个样子盘拢在脑后,身材比例纤薄而协调,五官匀称白晰但却略显恐怖的瞎女人形象。我甚至有时躲在被窝里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纳闷:我的祖母怎么和别人的祖母不同啊?别人的奶奶虽然都是头发白白的,穿的也都是补丁衣衫,可是人家眼睛看得见,不象我奶奶眼睛是瞎的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这且不说,别人的奶奶都是小脚,走起路来一辗一转。而我的奶奶一双大脚(相当于现在三十五码),走起路来象个男人。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对于那个时期一个才开始记事的几岁毛孩来说,即使有人告诉我真实原因,我也不可能记得住。

那是六十年代的中国,广袤无垠的江汉平原腹地,一个叫做“潜江”的小县城。说它小,是因为端着碗扒着饭就可以从我家走到城中心,然后转悠一圈回家时,兴许一碗饭还没有吃完。

我家就在城东一条叫做“胜利街”(现在叫做“建设街”)的坐南朝北的西南角临街处。这条街是整个潜江县城历史街况的缩影,因此被政府保护了很久。这条街说起来也不宽,可以并排跑两驾马车。那时几乎就不知道什么叫汽车或小轿车,街上走的全是马车或人拉的板车。平原盛产鱼米油棉,却是不生产石头的。也不知是哪个朝代从哪里弄来的大青石, 街中心全是青石板铺路。夏天赤着脚丫走在光滑透亮的青石板上,别提多么爽快了。

如果是暴雨季节,浩荡的流水从青石板的长街倾泄而过,我们就叠了纸做的船,开门放在奔涌着流水的街边屋檐下,让它顺水东流。如果运气好,还会捉到不知从哪支河渠跑出来的鱼。我和我的两个弟弟还有一条街的街坊小伙伴们,常常挽着裤管打着赤脚,在流水浩荡的青石板上踩水嬉闹。

到雨停了,水也停止漫街流淌的时候,我们就会仰着头,对着天空唱儿歌,然后等待天上的彩虹或马云出现。我听信了大人们讲的那些神话,相信天边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马一样的成群结队的云朵,就是一群一群的马真的在天边奔跑。

在我家对面和更左边一点的街头十字路口,是两处庭院深深的高墙大院(据说过去曾是地主的宅院后来充公成了城关镇政府所在地)。那内面青石铺路,迴廊叠转,林花繁茂,铺着木头地板的厅堂和房间错落有致。在我小小的儿童眼中,这样的庭院就是人间仙境了。(可惜这些深宅大院后来还是被拆毁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去北京看和珅府,去苏州看拙政园,去山西看乔家大院,去陕西看钟鼓楼,乃至去欧洲去日本看那些浑厚古朴的房子,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脑海中浮现起儿时的记忆。它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却又多么似曾相识!

那是我最最难忘的童年时光。

我所听到的最早的儿歌和故事,来源于我的祖母。可以说,我能从小到大保留一颗不曾蒙尘的童心,除了父母的教育影响外,还得感谢我的祖母,她才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我才呀呀学语的时候,祖母教我背《女儿经》,至今几十年光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几句: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

那时,我父亲是一个知识分子干部,长年累月在乡下蹲点,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很少回家。我母亲是一名普通工人,工厂一律实行“大寨记工”,谁做的多挣的工分多,谁拿到手的薪酬就多一点。为了一家老小能糊口度日,母亲常常是早上天未亮我们还在睡梦中就去上班了,晚上回家时我们已经入睡了。所以我们的童年生活,主要靠失明的祖母打理。

记得当时我背《女儿经》被父亲听到,父亲就说大家都在破“四旧”,奶奶不该教我背《女儿经》这样的内容。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什么不好教,偏偏教她这些东西,被人知道了,岂不是平白无故惹一些牵连。父亲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谨慎人,因为我祖父遗留的一些历史问题,已经让他背着包袱担惊受怕惯了,所以一向求稳怕乱。

说起我的祖父,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家里唯一幸存的他温文尔雅戴着八角帽的一张小半身照片外,我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记得我读小学时,学校不发课本,每天不是开门办学,就是反潮流,再或者就是忆苦思甜写家史。我自从上学读书写第一篇作文起,几乎每篇作文都是班上或年级的范文被老师宣讲,我常常以此为自己最开心的事。可是只要是老师一布置写家史,我就心生惧怕嚰嚰蹭蹭。因为写家史就得回家问大人呵,问我家在旧社会是怎样的历史面貌呵,就得提起那些欲说还休的伤心事呵。每当一提起这些,我的母亲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先是说她自己从小父母双亡受尽人间磨难,然后说我们吴家。说我的祖父如何一个商人家的大少爷曾经吃喝玩乐享福,如何最后落得个受尽折磨凌辱自寻短见,如何使得后人子孙再怎么好好做人也低人一等不得扬眉吐气。母亲自己是孤儿,她是雇农出身。自从遇见我父亲,父亲待她如亲人,教她读书写字,处处让着她。她认准了我父亲是个好人,铁了心跟着我父亲过日子,再苦再累也无怨言。可是只要一提到我祖父,一提到我们吴家的过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是,一个本来根红苗正的女人,就因为嫁了个家庭有历史问题的丈夫,每次厂子里开忆苦思甜会,她都要挨批受训。不管心里有多少委屈,还得诚恳向组织和领导群众表忠心,表决心,感恩戴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心里的苦水,没有地方倒哇。所以每当我怯怯地提出要她多讲讲家史,我好完成我的作文时,她总是声泪俱下哭得一塌糊涂。于是我每次写家史总是写万恶的旧社会是怎样残酷剥削和压迫我的外公外婆的,而至于我的祖父祖母,则是语焉不详能省则省,只要老师不说什么,我就算如释重负地完成任务了。所幸我的每篇家史作文,我的老师都没有认真计较,而是让我顺利过关。我发现,每当我母亲边说边哭的时候,我祖母总是悄无声息地在一旁抹泪。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的祖母,她曾经有过一双绝无仅有的美丽聪慧明亮的眼睛,只是因为我祖父的缘故,她渐渐哭瞎了。瞎成了一双空洞的让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怜的眼睛。

潜江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人们常常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久了,谁是谁,谁是谁的谁,谁的家庭景况如何,乃至于谁给过谁什么好,谁对谁使过什么坏,大家都会有着清晰的印象。这些印象,有的甚至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抹去。其中有一位姓朱的老师,他其实并不是我的主课老师。仅仅因为他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家门前路过,看到了我的祖母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走在青石板路上的艰难,便常常从我祖母肩上接过这担水,帮忙挑到我家倒入水缸中。因为那时没有自来水,我们吃用的水全靠从河里(后来从供水站)用木桶扁担挑。我那时太小,人还没有扁担高,我两个弟弟更小,我们都帮不了什么忙。除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更多的是感激。是懂得了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该如何惜弱扶贫,而不是恃强凌弱。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是在祖母脚头睡,我弟弟们是在祖母怀里睡的。每当睡到半夜时,我常常被嘤嘤的哭声惊醒。我会半梦半醒地问祖母:是您在哭吗?您这是怎么了?祖母总是若无其事地低声回答我:没有啊,快睡吧!

现在想来,是我那时年纪太小了,不知道大人们所承受的苦难。身体的,心理的,双重的苦难。整个中华民族因为无休无止的运动斗争而导致的人为的苦难。就象小孩玩玩具,一些人成了玩具操控者,一些人则成了被操控者泄愤泄火甚至泄私欲的玩具。一些操控者怀着看戏不怕台高,幸灾乐祸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的侥幸心理。一些被操控者则怀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的压抑心理。这样的日子怎么会正常?这样的时代怎么会没有阴影呢?扛得住的,就坚强地活了下来。扛不住的,就疯了崩溃了,或者自寻短见了。

长这么大,许多的人和事都如大浪淘沙过眼烟云,渐渐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但是有一句话我却永远不会遗忘。那是在我某一次因世事不公平心灰意冷的时候,祖母告诫我的一句话:记住,孩子,以后不管你遇到多么难走的路,多么难过的坎,你都要坚持住。千万不能往绝路上想,守得云开见日出。再怎么难,也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总有天亮的时候,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未完待续)

往期精彩:江汉平原。那里盛产莲花 盛产水杉。盛产鱼米。盛产小龙虾 那里盛产我童年的地米菜 少年的麦子稻子。还有风筝 壮年的忙碌疲惫。还有憧憬


作者简介:

吴位琼,自82年开始发表作品讫今,公开出版过个人专辑《守着没有花开的寂寞》、《你以为我是谁》、《吴位琼诗选》;另有与人合著《辛亥革命先驱一一刘静庵》等书籍出版。有作品曾发表于《诗刋》、《中华诗词》、《诗选刋》、《湖北日报》、《长江文艺》等刋物。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潜江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武汉。

吴位琼中篇散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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