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唐刘仲奖墓志》考证

编者按：唐代楷书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书家林立，名作众多，其中有名播海内者，亦有名不见经传者。《唐刘仲奖墓志》即沙门智详所书。智祥其人史无记载，然观其书迹，行笔跌宕变幻，点画轻重悬殊，细者俊雅险劲，宽者圆厚润泽，自然洒脱之趣洋溢其中，令人流连。审之后世，宋代张即之仿佛存其风神。忽有一想，设若以此书风置诸当今国内大展，不知评委、观众当作何想？欢迎各位留言交流。

张弛先生对此志铭考证甚详，今与诸君共赏。

刘仲奖墓志拓本

《唐故云麾将军右骁卫将军上柱国弘农县开国男刘府君墓志铭并序》（下文简称《刘仲奖墓志》），出土于陕西西安，仰澍斋藏拓。《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纵54.5厘米，横53.5厘米，志题5行，盝顶篆书“大唐故云麾将军右骁卫将军上柱国弘农县开国男刘府君铭”。志石拓本纵72.5厘米，横73厘米，22行，满行23字，楷书，无界格。《刘仲奖墓志》由沙门智详书写，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价值。笔者不揣谫陋，兹据拓本迻录标点并简要考释志文如下：

《唐故云麾将军右骁卫将军上柱国弘农县开国男刘府君墓志铭并序》

美原县尉王卓撰

沙门智详书

“言、行、忠、信、智、勇、勤、恪”八者，夫子以为难，常闻其语矣，今见将军备之矣。公讳仲奖字安仁，弘农人也。天宝十一载夏四月初吉，薨于西京崇仁里之私第，享年七十有三岁。于戏，金印紫绶，高门长戟，岂徒然乎，夫必归其厚德矣。公即绵州刺史䌉之曾孙，弘农郡主簿文䡄之孙，徐州司马知裕之子。公耿介自立，不藉门荫。少有逸气，负羽从戎。以军功出身，解褐渭州临渭府别将，转义泉府果毅，迁郯王府典军，右卫率府左郎将，左卫率府中郎将，左内率府副率，寻迁右威、右骁二卫将军，加云麾将军，封弘农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入官八正，增祑三品。恭谦自牧，身价弥懋。天不慗遗，溘至归殁。苍思仁德，朝念国老。哀哉！夫人天水郡夫人李氏，依州司户亮之长女。四德之外周备，六姻之中仪表。天宝九载十一月一日，先公而殁，卜兆安厝于少陵原。今以天宝十二载十月卅日启殡发引，合祔于夫人之茔，礼也。嗣子五人，冢曰暠，朔方郡兵曹参军。仲曰暹，冯翊郡录事参军。次曰晕，汉中郡南郑县尉。季曰炅。幼曰晟。皆有趋庭之训，能慕贤之道，是知孝子之事亲终矣。涟如雪涕，柴立泣血，祈文墨之匠刻石，何陵谷之恤疚怀耶？铭曰：

茂德之后，将军是继贤和之门，夫人是媲。礼乐同德，清规一契。余庆积多，光融来系。同穴将住，幽泉永闭。万古千秋，垂芳勿替。

清河张浑镌

刘仲奖墓志拓本局部

刘仲奖家族世系

刘仲奖及其祖父辈诸人，皆不见于史载。其望出弘农，据《元和姓纂》可知，弘农刘氏，为汉高祖刘邦之兄代王刘喜之后，汉司徒琦始居弘农。若按唐代墓志文体的惯用体例，《刘仲奖墓志》在记其个人名讳，籍贯州县之前或之后，应追述其得姓始祖或姓氏源流，次及祖宗名讳，个人生平以及茔域之去处等等。若刘仲奖为代王刘喜之后，而志文中却对此只字不提，颇为可疑。检现存已知弘农刘氏墓志，在追述其姓氏来源时，多套用了“刘累豢龙”、“高祖斩蛇”的固定程式，如东魏元象二年（539）《魏故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太保太尉公录尚书事都督冀定瀛殷并凉汾晋建郏肆十一州诸军事冀州刺史郏肆二州大中正第一酋长敷城县开国公刘（懿）君墓志铭》：“君讳懿，字贵珍，弘农华阴人也。自豢龙启胄，赤乌降祥，盘石相连，犬牙交错，长原远叶，繁衍不穷，斧衣朱绂，蝉联弈世”开元十七年（729）《大唐故左卫司戈刘府君（景嗣）墓志铭并序》：“昔龙醢既亡，纂尧以称杜；马策斯赠，□秦而作刘。”开元十八载（730）《大唐故朝散大夫行申州长史上柱国刘府君（如璋）墓志铭并序》：“原夫玄珪锡祉，御龙系其芳胤；彤云应符，斩蛇开其景业。《大唐故朝散大夫行申州长史上柱国刘府君（如璋）墓志铭并序》：“原夫玄珪锡祉，御龙系其芳胤；彤云应符，斩蛇开其景业。”有些墓志则直书其为汉司徒刘琦之子刘宽之后，如北魏孝昌三年（527）《魏故咸阳太守刘府君（玉）墓志铭》：“君讳玉，字天宝，弘农胡城人也。阕初基胄与日月同开，爵封次第通君臣之始。周秦大汉，并班名位。远祖司徒宽之苗。”而有些墓志，与《刘仲奖墓志》一样，根本不提其姓氏源流，如久视元年（700）《唐故壮武将军豳州良社府统军广州都督府番禺府折冲都尉上柱国柳府君夫人弘农刘氏墓志铭并序》：“夫人讳媚，字婉，弘农人也。曾祖奼，周任冀州刺史……”

刘仲奖墓志拓本局部

上述所举弘农刘氏墓志中，《刘懿墓志》与《刘玉墓志》，志主本人皆应是孝文帝时南迁到弘农华阴的代地杂胡，改汉姓刘氏，并冒以弘农为望出。高维德先生在《刘懿墓志考辨》一文中对刘懿的身份有深入的考证。周一良先生在《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一文中对《刘玉墓志》亦作了深入讨论。虽然刘懿、刘玉并非弘农汉人土著，但在追述其汉姓源流时，或引用了“刘累豢龙”的典故，或直言其远祖为汉司徒刘宽，这一方面反映出，孝文帝迁洛，北方胡人改汉姓之后，通过伪托杜撰，刻意证明自己华夏血统的时风。另一方面也表明，当时弘农刘氏对于祖先追溯的固定认同，即弘农刘氏为刘喜之后。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举唐代弘农刘氏墓志中，对于先祖的追溯，要么空白，要么以“刘累豢龙”、“高祖斩蛇”的固有词句进行程式化单一表述。这种现象也说明，经过北朝近二百年的社会动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以及战乱中的谱牒遗失。到了唐代，弘农刘氏后人，对于其先祖的追溯可能存在认知上的混乱和偏差，或由于不详其源流，或由于不愿意昭示其先祖原为北方杂胡的身份，在他们追述先祖时，要么只字不提，要么一概而论，这也许就是《刘仲奖墓志》中，不载其家乘世系的原因所在。

刘仲奖墓志拓本局部

刘仲奖生平

据志文可知，刘仲奖于天宝十一载（752）去世，享年七十有三岁，则其生于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关于刘仲奖的仕宦履历，志文中“入官八正，增秩三品。”这两句话，对其作了高度的概括，试分别简要陈述如下：

刘仲奖墓志拓本局部

 1、“公耿介自立，不藉门荫，少有逸气，负羽从戎。以军功出身，解褐渭州临渭府别将。”

按：《旧唐书·职官一》记载：“有唐已来，出身入仕者，著令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算。其次以流外入流。若以门资入仕，则先授亲勋翊卫，六番随文武简入选例。又有斋郎、品子、勋官及五等封爵、屯官之属，亦有番第，许同拣选。”唐人入仕为官，首先要起家获得各种出身，即取得做官的资格，成为“合入官者”。然后再通过吏部、兵部的铨选，而最终“解褐”或“释褐”获得职事官。对于通过门荫想要获得出身者而言，还需经过一定年限的番上服役，或交纳课钱，期满之后，方能获得做官资格。唐代通过门荫入仕有三个基本途径：封爵、亲戚以及资荫，对应吏部选任官员的叙阶之法，《旧唐书·职官二》云：“凡叙阶之法，有以封爵，有以亲戚，有以勋庸，有以资荫、有以秀孝，有以劳考。”其中勋庸是指以军功获得出身，而资荫则仅限于五品以上职事官子孙。据志文，刘仲奖曾祖刘䌉为绵州刺史，依年龄判断，其为官应在隋或隋之前。祖父弘农郡主簿刘文䡄，其为官或在隋或在唐初，而父亲徐州司马刘知裕，则一定仕官在唐。徐州属上州，州司马从五品下阶，刘仲奖符合用荫条件。但其“不藉门荫”入仕，而是以军功获得出身。

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

刘仲奖解褐之后的第一个官职为渭州临渭府别将。检《新唐书·地理四》陇右道陇西郡渭州条，有四折冲府：渭源、平乐、临源、万年。并没有临渭府，临渭与临源应指一府，两者必有一误，或以志文临渭为确。史书不载临渭府的等级，以志文“入官八正”为依据，结合唐职官制度倒推，上府别将，正第七品下阶，则可知临渭府为上府。

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局部

2、“转义泉府果毅”

按：中府果毅都尉，正第六品上阶，则可知义泉府为中府。

3、“迁郯王府典军”

 按：亲王府典军，正第五品上阶。检唐代受封郯王者有三人，分别是：唐太宗第九子李恽，贞观五年（631）受封为郯王，贞观十年（636），改封蒋王。唐玄宗长子李嗣直（琮），先天元年（712），唐玄宗即位，由许昌郡王进封郯王，开元十三年（725），改封庆王，改名李潭。唐顺宗次子李经，贞元二十一年（805），由建康郡王进封郯王。刘仲奖武周圣历二年（699）弱冠，卒于天宝十一载，其一生主要生活在玄宗朝，故志文中的郯王应是李嗣直（琮）。由此可知，刘仲奖迁郯王府典军的时间是在先天元年至开元十三年之间。

4、“右卫率府左郎将”：正第五品上阶。

5、“左卫率府中郎将”：正第四品下阶。

6、“左內率府副率”：正第四品上阶。

7、“右威卫将军”：正三品。 

 按：两唐书职官志中，右威卫将军均秩从第三品，而《旧唐书·职官一》中，亦有“诸卫羽林，入正三品。”之说，然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卷八一云：“入正三品”四字是衍文。今据志文“入官八正”，可知“诸卫羽林，入正三品。”确为史实，“入正三品”四字并非衍文。

8、“右骁卫将军”：正三品。

按：“右骁卫将军”秩品同上“右威卫将军”。

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局部

沙门智详

沙门智详，其人不见史载。明代金石学家赵崡在其《石墨镌华》卷四云：《唐大德进法师塔铭》，在温国寺，“此太子司议陈光撰，僧智详书，磨泐仅存形似，然其书法亦是习登善者。”这是迄今所知最早关于智详书迹的记载，但遗憾的是，在明代时就已经“磨泐仅存形似”。地不爱宝，《刘仲奖墓志》的出现，为我们了解智详的书法艺术提供了一件无与伦比的作品，墓志整体保存完好，字口清晰爽利宛若新发于硎，神采焕然，相较赵崡先生，我们何其有眼福。

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局部

纵观《刘仲奖墓志》墓志，智详的书法风格鲜明独特，风神逸宕，气度不凡，在唐楷中少见。其结体较宽绰，横式强烈，大部分字的重心下移。点画提按顿挫、轻重、节奏感明显，多向背关系，笔画多为內擫向里压缩空间，形成强烈的疏密感。线条轻重变化多姿，疏密有致，瘦劲有力，富于弹性。乍一望去，颇有《阴符经》之神韵，结体、用笔确有褚遂良的影子，赵子函先生所云“其书法亦是习登善者”此言不虚。但仔细来看，其字态欹正得体，或敛或张，虚实有度，阴阳得宜，擒纵灵活，善于造势，取险开张，且带有些许的行书笔意，这一点与褚遂良的疏朗匀称颇为不同，又有李北海的味道。

刘仲奖墓志志盖拓本局部

唐代僧人的书法艺术，在“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的时代，显得颇为引人注目。大量的高僧以煊赫书法名传于世，如“经禅之暇，颇好书翰”的“狂僧”怀素。“至于缄札题尺，颇闲辞翰虫篆之美”的五台山华严寺沙门释志远。“颇怀篇什，尤能草隶。随笔所被，用为楷模，故经题寺额，咸推仰之。”的上都大庄严寺沙门释慧铨，“作字尤奇绝，至草书益胜。”的沙门释贯休。“留心翰墨，传播四方，笔迹洒落，得行字法，望之知其非寻常释子所书。”的沙门释其已等等。得益于僧人的身份，他们的书法大多不落窠臼，落笔萧然尘外，诚如唐代书法家张怀瓘所云：“与众同者俗物，与众异者奇材，书亦如是。”遗憾的是，千百年来，岁久日深，碑石大多磨泐损毁，如上所述沙门书迹存世者颇罕，完好者更是寥寥无几。而沙门智详的书迹，此为迄今唯一所见，且保存完好，便更显珍贵，我们可通过其书作一窥大唐高僧书法的独特魅力。

部分单字赏析

张驰：自署仰澍斋。从事IT工作，金石爱好者。偶作小文，散见于《金石研究》《陇右文博》《碑林论丛》《青少年书法杂志·青年版》《敦煌研究》《文献》《西泠艺丛》《书法丛刊》《石窟寺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