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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卜宪玲 2019-04-24

  弟弟打电话说老家要拆了,问我要不要来老屋住几天。去,一定要去。怎能不去告个别呢?成长中所有美好的辛酸的记忆几乎都埋藏在那里。

  老堂屋是一九七八年建成的。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家门前响起开土动工的鞭炮声。年仅四岁的我,兴奋得跑来跑去,穿梭在大人们中间,故作炫耀地抓起鞭炮的残屑挥洒,在邻家伙伴羡慕的眼神里跳跃。却不知,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父亲和叔叔从几十里外的山上背了一冬天的石头,从村后的河堤下抬了一春天的土,也不知母亲为此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过新衣,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年的粮食了。

  记忆里,那个夏天我们特别快活, 每天看着大人们叮叮当当地忙活,整日滚爬在泥土棍棒成堆的院子里,被忙得晕头转向的母亲喝来喝去,却还偷偷跑到村后的河里洗澡。每天看着新屋的变化:打地基了,墙渐渐挑起来了,上梁了,封顶了。鞭炮一次次响起,父亲母亲的脸上一会儿愁云密布,一会儿又笑逐颜开。终于,在全村人的喝彩声中,最后一次鞭炮响起,新屋竣工了。同时,家里也空了,在秋收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只记得母亲变着法子用各种菜填充我们的肚子。秋收过后,父亲架起了篱笆院墙,记忆中老家的雏形就这样历尽艰辛地形成了。

  篱笆围成的院落很大,母亲总是将它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时候太小,并不注意父母和姐姐们都在忙什么,只记得每天与小伙伴在院子里跳绳,踢毽子,跳房子,玩得特别开心。夏天,院子里的绳子上常常挂满带着肥皂香味的衣服。几乎每次,调皮的我都会站在滴水的衣服下面,伸手去接那串串流下的水滴。水滴顺着手臂滑下来,一直到腋下,凉凉的,让人感觉像是被谁挠了痒。于是自己咯咯地笑起来。母亲看着,也咯咯地笑。冬天,院子里厚厚地铺了一层雪,我们喜欢把小板凳翻过来,父亲在短秤上栓根绳子,几个小孩轮着坐进板凳的四条腿中间,腿高高地翘在上面,由别人拉着在雪地上滑行,欢声笑语不断。化雪的时候特别冷,小孩子们最爱的是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总拿竹竿打下来当冰棒吃,有时手脸都被冻僵,心里却快乐无比。白天,疯了一样地玩儿,到了晚上,总被母亲早早地喝到床上去。躺在靠窗的小床上,总喜欢看房顶上不知什么映出的影子。大概是每天煤油灯放置的位置有些变化又大致不变的缘故,房顶上的影子总是保持着一种形状,却经常前后移动。于是,总想象那会是什么鬼怪,会不会跑下来,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把不听话的孩子捉去。还有时候在院子里乘凉,看天上的星星,听叔叔讲牛郎织女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的故事,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抱回屋里的床上去了。没有安徒生陪伴的童年一样精彩,老家的篱笆院落就是童话里的天堂。

  并非只有欢乐,其实贫穷一直缠绕着我们。尽管如此,父母一直坚持让我们每个孩子入学。记得我刚刚入学那年冬天,家里的境况已经到了我和妹妹共有一双棉鞋的地步。说是共有,因为我出门上学,妹妹在家,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我穿。一天早晨,我偷偷把棉鞋留在床前给妹妹。放学回来,母亲发现我穿着单鞋,流着泪厉声责骂。父亲则笑着劝解说:“没事的,没事的,冻冻肯长,冻冻肯长。” 只记得当时很害怕母亲的责骂,没有注意母亲流泪。可是后来长大,许多次,总不自觉地想起当时的情景,母亲边呵斥边抬起右手擦泪的动作历历在目。每次想起,心中都无比酸楚。艰难的岁月中,母亲的坚忍和父亲的乐观一直是我们度日的精神支柱。

  老家的第一次修整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后来把篱笆墙撤掉,打起了围墙,院子也就更加整洁舒适了。第二次修整是在一九八七年,那时家境已经转好,我们也都长大,一家子都挤在堂屋里不行了。于是,父亲母亲决定在南边和西边盖起来配房,又把堂屋的草顶换成青瓦,还请木工打制了新的家具。整个家里焕然一新。从外面看,青瓦红墙的三合院配上黑漆红边的木质大门,好不气派;里面,砖铺的小道从大门通向屋门,所有物什各得其所,被收拾得井然有序,舒适而优雅。特别的,母亲匠心独具,在院子里的东边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小花园。用红砖垒成菱格及膝的矮墙围着,里面种着的各色花草已经记不清有多少种类。每到春天,几棵木槿树上粉红的大朵花儿竞相开放,满院春晖;月季在墙边一溜排开,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深秋,此消彼长,一茬一茬,芳香四溢;夹竹桃也有几株,姐姐教我们把白矾粉和夹竹桃花瓣一起碾碎,用叶子包在指甲上,第二天指甲就染成了红色,而且经久不褪,那是市面上指甲油绝对染不出的美丽。

  母亲最喜欢的是盆栽樱桃和兰草,她先把它们种在地上,等长大了些再移栽进花盆里,这样总是长得特别旺盛。经过一个春夏,樱桃就像一把小伞罩在整个花盆上方,而兰草也郁郁葱葱,密密地发满一盆,叶子悠悠地垂下来,煞是好看。每到冬季来临,母亲总吩咐弟弟把这几盆兰草和樱桃搬进屋里。在冬暖夏凉的泥墙老屋里,兰草深绿的叶子依然葱茏,而樱桃小树上绿叶和红豆相衬的景象也能陪伴我们整个冬天。贫穷艰辛的生活和多病的身体没有消磨掉母亲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生活的情趣,这也很自然地影响到我们,使我们几姊妹成家以后无论富贵贫穷都能安之若素。

  秋收时节是每年最快乐充实的日子。秋收不像麦收那样紧张,一般要持续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院子正中会堆着小山一样的玉米堆,白天忙完地里和生意上的活儿,晚上全家人就着月光围着玉米堆剥皮儿或者掰棒子粒。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妹妹总抢着坐在靠近父亲的位置,这样不仅能避开母亲的催促,还能听父亲讲历史故事。刘邦、项羽、李世民、朱元璋……以及他们身边的谋臣将相,这些名字我们耳熟能详。中秋节的晚上,母亲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月饼,每人分上一块。月华中天,树影迷离,一家人相对而坐,共品佳节美食,其乐融融。虽然没有诗情画意,却有着真实如玉米堆样的欢乐幸福。

  老家的第三次修整是在母亲去世以后。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之于我们是暗无天日的。母亲久病的身体在一次次寒流的侵袭下逐渐恶化,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无限悲痛中送走母亲,我们心里感到无比空落。长久以来,母亲是家里的核心,每次回家,远远地就会大声喊娘。没有了母亲的家怎么还能叫做家呢?草木也似有情,第二年春天,满院花木一派萧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景象。父亲受不了儿女们每次回家触景伤怀哭哭啼啼的样子,索性铲除了小花园,并把西配房改建到东边花园的位置,堂屋的内部设置也做了很大的调整,家里的格局完全改变了,也就成了现在的样貌。

  那时候我和姐姐们都已结婚生子,只有假期才会抽出一些日子回家陪父亲小住,相继出生的孩子们给渐渐衰老的父亲带来了不少天伦之乐,但父亲多数的日子还是由叔叔陪伴度过的。每次探亲结束,告别父亲走过家门前的小胡同,都心痛难当,不敢回头碰触父亲依依不舍的目光。在这样的依依不舍中,一年一年过去,老家的院落在周围邻家逐渐盖得高大的房屋身边渐渐变得低矮破旧。叔叔的离世,增加了父亲的孤独,可是父亲依然拒绝与我们一起长住,独自坚守在这里,直到今天。

  时光荏苒,岁月似是无情却也有意。它要带走的无论怎样都不会为你的不舍而留下,而它要赠与你的又何尝经由过你的允许?我站在院里,面对着古朴温淳的老屋。它像一位须髯飘飘的老人,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仿佛要告诉我它也即将随岁月而去。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楼宇林立,一派华然,我们曾经的欢乐、苦痛、美好、辛酸将再去何处找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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