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早上,噩耗传来,邻村的二爷爷清晨起床时突发心梗,未及抢救即撒手人寰,享年75岁。由于是本家,加之二爷爷家与我家是世交,我爷爷奶奶去世时他们家族的人都曾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因此父亲、几个叔叔在得知消息后都很自觉地前去其家中帮忙。二爷爷在当年我家遭遇经济危机时曾仗义出手,所以这许多年来我们全家都对他格外怀了一份感激之情,所以听闻噩耗的当下,我便决定和父亲与叔叔们一起去帮忙料理二爷爷的后事。 红白喜事,在乡村世界,向来是私人生活中的大事,其社会动员的规模、人群交互的方式,乃至按部就班的程序,在在都表现出乡土中国情境下熟人社会的典型特征。我全程参与了二爷爷的丧仪和葬礼,识见了其从筹备到落幕的诸般细节,更加深了对费孝通先生笔下“乡土中国”的理解。虽然时代的背景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总有些东西,其文化的生命力十分顽强,仍然在乡土社会中一直传承了下来。今日且结合这场葬礼(更准确地说,是丧事的整个过程)的若干细节,来一窥我们时代的“乡土中国”。
初二一早,父亲接到了电话——二爷爷清晨起床后突发心梗,未及抢救即撒手人寰。短暂的震惊之后,父亲旋即通知了三叔、四叔和六叔他们。匆匆吃罢早饭,父亲我们便动身前去帮忙。到了之后,发现二爷爷的遗体已被安置在他大儿子的堂屋中,身上的衣服还未及更换,脸上蒙着一层黄纸。女眷们正在痛哭,男人们虽然神情悲戚,但也在进行着治丧的各项准备和安排。丧仪专用的白布已经买回来,也陆续开始分发给前来帮忙的本家和亲族手中,屋里和院子中很快就上满了人。 短暂的无序之后,随着人员的到位,分工很快就明确了下来:有人负责迎客和跪拜,有人负责递烟倒水,有人负责发放白布(凡来吊丧的客人都须回赠一匹白布)。我自告奋勇,和身为小学教师的三叔一起搭档,记录所有前来吊丧的宾客的吊资(份子钱),负责收款的则是本家的另一位长辈(他也是我们村的会计)。不久,负责吹奏哀乐(即唢呐班子)和烧菜宴客的两个团队也各自就位,有关丧仪和葬礼的各项事务性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开展了起来。
不久之后,冰棺和寿衣相继送到,亲人们随即给二爷爷换上了寿衣,将遗体放进了冰棺。很快,灵堂也在冰棺正前方的堂屋门口搭建了起来。一应摆设都由专人负责,二爷爷的遗照也已备好,放在了灵堂供桌的中央位置,两边点上了白蜡。供桌的两侧各自跪着一个孙辈守灵,下方的地面上则放着两个蒲团,以方便来客吊唁。我们的”账桌“位于灵堂门外东侧,一个八仙桌加三条长凳,坐着我们“账房3人组”和负责递烟、发白布的几个人,桌子西侧一面则开放出来,方便吊丧的客人前来报到和登记吊资。 一般来说,吊丧的程式如下:客到之时,唢呐吹响提醒主家来客,此时,先由身披重孝的孝子贤孙于户外跪拜、磕头接迎以示感谢,来客则在扶起跪拜者后,在主家耊老的招呼下,前往”来宾接待处“(账桌处)报到(登记吊资、领取白布等),之后再到待客区落座,饮茶待饭。如果是和逝者生前关系较为亲密的人,还会特别到灵堂致意,一面瞻仰逝者遗容,一面向家属表示慰问。 上午十点以后,吊丧的客人陆续前来,我和三叔也开始忙碌起来。来客登记是个细致的活儿,容不得半点的马虎,不仅要写清楚来人的姓名、吊资的多少,是否同时还带了(成捆的)黄表纸等等,有时候还要注明来自哪个村庄,防止因为重名而弄混。我们分了三本记录簿,注明“本村”、“外村”和“亲戚朋友”分别登记。事实证明,记录吊资的活儿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遇到高峰期,可能同时会来好几拨人——在震天价响的丧乐声中一边问询来客的名姓,确保书写和登记无误,一边还要时时清点来客的款物,来不得半点马虎,很是费神。 除我们之外,另外的两个负责递烟和发白布的人也不轻松。递烟的工作虽然简单,但态度要保持恭敬,脸上要一直陪笑(而且这”笑“要隐忍而又得体,毕竟是丧事),时间长了也很磨人。当然,相比起来,发白布的人更累一些,因为白布的尺数有讲究,不能错发,更不能漏发。本地风俗,前来吊丧的客人皆须回赠白布一匹,这是最基本的礼数。所发白布的规格,则按尺数的长短分三种,至亲为九尺,本家、远亲和外戚八尺,其他客人则为七尺。不要小看了这一匹白布,虽然拿回家去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乡人非常在乎,因为它是吊丧“完成”的象征。
份子钱,即吊资(礼金),在吊丧时不可或缺。乡间是熟人社会,人际关系纵横交错,人情债也错综复杂。一般来说,每家每户都会常备一个人情债的账簿,上面记录着某年月日,因某事(红白喜事、搬家、购车、新屋上梁、生日、子女升学等等不一而足)接了多少人的多少份子钱,如果对方家庭也有同类事件发生,则需要”回礼“,按照不低于对方所来金额的标准去“还礼”,这便是乡间的人情债。 从初二上午到初三上午,来二爷爷家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吊资的金额也因为关系的亲疏不同而差别甚大。最低的50块,最高的2000块(外加数量不等的鞭炮、烟花和黄纸),其他1000、600、500、300、200、100块等等不一而足,两天时间总共收到9万多块钱的礼金——看似不少,但在扣除治丧期间的一应花销之后,也没多少可以剩下。基本上,”办事“时能够收到多少礼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之前人情交际的范围和规模,也就是说,你回来的钱越多,往往就意味着你平时出去的钱就很多。就我的了解,对一个普通的乡村家庭来说,人情债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但因为它关联着脸面,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际关系是否和谐,所以一直都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份子钱可以多给(多于对方前次给予你方的金额),但不能少给,否则就是失礼。而且,如果是大家族,在确定份子钱的金额的时候还须统一标准、协调一致,不能”一事一议“,否则就是坏了规矩,自讨没趣不说,还会把人给得罪了。这又包括两层意思,举例说明:张三的大舅去世,张三需要跟他的兄弟姐妹协调后统一行动,递上相同金额的份子钱(如1000元);同时,如果张三的二舅、三舅去世,张三和他的兄弟姐妹也须按照这个相同的标准交份子钱,不能压低,也不能随意拔高。但也不绝对,因为总有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不按套路出牌,我在这次记账过程中就发现,有一对亲兄弟虽然用同一张纸写了礼单,但他们所给的吊资金额却不相同,当时还引起围观者好一会儿的议论。 本地的一些大家族,因人数较多,基本都是统一行动,先在族内每家每户把钱收齐,再派几个代表过来吊丧,在账桌处把钱物一交,同时附上人员名单,省了我们不少麻烦。这也显示出,在目下的乡村,在遇到需要集体应对的事情时,平时联系松散的家族、宗族势力仍然具有相当的组织、协调和动员能力。
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生老病死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因此,”死人财“是一门”可持续“的生意,于是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批赖以谋生乃至于发家致富的人。在乡下,传统上发”死人财“的不外乎这样的几类人,棺材店老板、扎纸人纸马的匠人、吹奏哀乐的唢呐班子等。现在,随着社会潮流的演进,不仅匠人们在纸人纸马之外增加了产品的种类(在传统的金童玉女、马轿之外,新增了纸糊的家电、汽车甚至别墅、美女),唢呐班子也完成了升级换代,华丽转身为”演艺公司“,出动设备齐全的流动演出车(包含折叠式舞台、灯光、音响、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等)。 另外,烧菜宴客的活儿现在已普遍外包,以前要张罗着砌灶埋锅、聘厨师、买菜、租桌椅板凳等等,现在则全由外包团队承揽下来提供一条龙服务,主家只需负责把客人在饭点请到,事后按酒席数付钱即可。不要小看这白事会的酒席,虽然比不上婚礼的喜宴,但也不失为丰盛。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前本地白事会的酒席往往是“八大碗”,现在则不少于十碗,其中还包括红烧鸡块、炖牛肉、清蒸鲈鱼等等硬菜。二爷爷生前交结广阔,前来吊丧的客人很多,再加上亲族和本家人数不少,所以两天下来光是待客的流水席就摆了将近100桌,仅此一项就花费不菲。 同发“死人财”的,还有一个特殊的行当——“阴阳先生”,专门负责为死者挑选坟地,属于“风水师”的一种。我原以为,既然是阴阳先生,怎么也得有点道家风韵,不说仙风道骨了,最起码也得端着点儿。然而,正月初三上午,当小汽车缓缓停在院子门口,看着那个从驾驶座上下来的、虽其貌不扬但对这一套都轻车熟路的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的时候,我才赫然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
葬礼是整个丧事的最后也是最核心的环节。本地流行土葬,即使遗体遭到强制火化,也要将骨灰倒进棺材,然后再埋进坟地,这样才算是“入土为安”——而坟地一般都选在自家的承包地里,具体位置则由阴阳先生择定。 在将棺材抬往坟地(送棺)之前,先有一个隆重的“送铺”仪式。所谓“送铺”,其实是将逝者生前的铺盖被褥和所穿衣物由女眷们抱了,然后在通往坟地的道路(这条路也是抬棺的必经之路)的一处路口,用黄纸点起一堆火,将逝者的被褥衣物等悉数烧了(寓意将这些生活必需品给逝者送去)。说这个仪式隆重,是因为:其一,参加的人多,不分男女老幼,凡是沾亲带故在现场的,基本都会参加;其二,由于接下来的送棺和入土仪式女眷们不得参加,对女眷们来说,“送铺”就是送逝者最后一程,所以在此过程中她们往往也哭得最是用力。 最后的一个仪式便是送棺和入土。按照风俗,棺材不能由机动车直接运到地里,而必须由人力抬着下地,这便涉及到了“抬棺”(本地称为“承重”)。按老理儿,“承重”的人不能是亲族和本家,必须是本村的外姓,而且须是老成持重的男性长辈。因此,一直以来,要找齐这十来个抬棺人并不容易——因为这是一份大大的人情,孝子贤孙不但要亲自到对方家里去跪请,人来了还必须用最好的饭菜和烟酒招待。 不过今次二爷爷的葬礼,我惊讶地发现,“抬棺”也已经变成了一份生意。这些职业的“承重客”多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年男性,由一个开吊车的老板带队,着统一的制服,忙得时候一天甚至要连赶两三户人家。由于村道泥泞,承重客们在抬棺的过程中歇了好几次,在他们歇息期间,身披重孝的孝子贤孙须跪在棺材前,一面烧黄纸一面向承重客们不停地表示感谢。棺材抬到选定的农地边上,承重客们的任务并没有结束,在吊车将棺材吊到选定的位置(事先挖好的坑)落棺入坟后,他们还要负责回填土方,直至一座新坟成型。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十分拉风的吊车,这也是近年才出现的新事物——不仅负责吊起棺材到挖好的坟坑里,而且还配备有效果逼真且环保的“电子鞭炮”。在整个落棺入土的过程中,电子鞭炮威力大显,炮声震天价响,比之传统上的鞭炮和烟花一点也不逊色。 新坟成型后,一捆捆的黄纸和纸人纸马之类全部在坟前烧掉,孝子贤孙要给所有送棺的来客下跪磕头以示致谢。至此,葬礼才算基本完成。
二爷爷从急病去世到棺椁入土,前后不过两天——似乎办得很仓促,但葬礼的时间也是请阴阳先生看了黄历、确认当日适宜才举行的。 总的说来,这是一场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白事”。传统的惯性和市场的力量在整个丧仪和葬礼的过程中都有鲜活的展现,陋习固然顽固,但新的权宜和做法也所在多有。 两天一夜,一场小小的白事,不仅隐藏着乡土中国的文化密码,也处处透现了我们时代的历史风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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