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遇见2001年的林耀国

瞎爷爷 202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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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7月29日，周日，香港屯门海边。

四十岁的中学国文老师林耀国坐在海边的沙滩椅上，上面是遮阳伞，远处是海水，海边戏水的人，还有穿比基尼的女郎走过。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书的名字叫《万历十五年》。

读了一早上，才读了二十八页。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不在书。

儿子坐过来和他聊天，父子俩逗笑。谈论比基尼女郎的身材。

很容易让人想起来汪曾祺的一句话：多年父子成兄弟。很和熙的画面。

扮演四十岁林耀国的是四大天王之一的歌神张学友。

张学友出生于1961年，2001年这一年，他正好是四十岁。

今年，2021年，张学友六十岁。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男人四十》。

导演许鞍华。主要作品有《倾城之恋》、《书剑恩仇录》、《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千言万语》、《男人四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天水围的日与夜》、《天水围的夜与雾》、《得闲炒饭》等。

编剧岸西。代表作有《甜蜜蜜》、《特务迷城》、《男人四十》、《蝴蝶飞》

岸西和汤唯在一起，当时她们合作岸西编剧的电影《月满轩尼诗》。男主演是张学友。

主演张学友、梅艳芳、林嘉欣。

梅艳芳扮演林耀国的妻子文靖。梅艳芳出生于1963年。演完这部电影两年后，2003年，梅艳芳去世，享年四十岁。

林嘉欣出生于1978年，2001年的时候，她二十二岁。

在电影里，她扮演林耀国的学生胡彩蓝，叛逆，太妹，向林耀国大胆示爱。

校园里，不时晃过开得极之热烈奔放的凤凰花，影影绰绰的绿，大蓬大蓬的红。像极了胡彩蓝的爱情。

曾经在香港大学读过书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这样写香港街头的凤凰花：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角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野火花，就是凤凰花。

歌手姜育恒，曾有一首歌《你可曾看见过凤凰花》：

如果爱有颜色，会是什麽色彩，

如果花也懂爱，会是哪一种花，

你可曾看过凤凰花，火焰一样的情花，

所有的爱和生命，只为点燃一个夏恋，

就在我的心里，开了凤凰花，

从花开到花谢，默默为你燃烧。

豆瓣上，最受欢迎的影评，是我的朋友周阿细2008年写的一段文字：

读到一段字，禁不住抚掌大笑。书中说明亡后金圣叹终日静坐，以著述为务。有次补博士弟子员，以“如此则动心否乎”为题，他在文章末尾写道：空山穷古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之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书三十九个”动字。学使问他这是何意，他说前三十九都还动，四十就不动了。子曰，四十不惑……

哈哈，这般解释圣贤，不是奇人是什么?若把金圣叹的妙论讪语安于林耀国身，得出的结论是林耀国要是年岁小一，便可连书三十九个“动”字。

呵，我又说笑了。《男人四十》这部片几年前曾看过，与很多影片一样，看过便看过了，起不了什么大波澜。许鞍华的电影一向如此，初瞧时不显山露水，浅淡安然，日后无所忆起便罢，若再提及，简直要受内伤。

林耀国，不惑之年，中学国文老师，有妻，儿子一双，相貌普通，狷介，尚存书生清气，规行矩步每一日。此般描述还不够形象？

林耀国走在街上，便是你瞧也不会多瞧一眼的庸常中年男。

再平淡的男人也会有自己的华彩。一次上默写课，女学生胡彩兰看到林耀国侧头凝望窗外的姿势，瞬时，心中的爱被激发，被点燃，被绽放。她用默写本的纸画下这一刻，并让画中的林耀国嘴里叼上一枝玫瑰。

国文老师林耀国和女学生胡彩兰开始约会。影院里，林耀国的手拘谨地放在胡彩兰穿着校服的大腿旁。哗，观者心不漾都不行。当胡彩蓝大胆地在林耀国脸上飞快一吻时，除了用青春来形容，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说这个桥段。

放肆诱惑，极具挑逗却又干净清透，只有青春，惟有青春。胡彩兰的青春，是掐出水的绿。

生活由一个个的起始轮回组成。二十年前，一个叫陈文婧的女孩爱上自己的国文老师，并在老师离开香港前与其发生关系，怀孕，由男同学陪同去深圳打胎，未果，男同学让她生下孩子，并与之结婚。男生便是林耀国。二十年后，当年的国文老师重病垂危，曾爱恋他的女学生陈文婧还是无法释怀，提议要在医院照顾他走完最后一程，丈夫林耀国虽未异议，心下还是有耿怀的。此种耿怀表现在现实中，便是敞开自己的内心和身体，接受女学生胡彩兰的爱。其实又有多少男人面对这种娇嗔的性感不羁的诱惑还能泰然呢？当然，也会有例外。我相信太明白自己，知晓哪些是自己能要，哪些是不能触碰的男人也一定存在，只是，这样的人生，也断然会失了好多颜色。

生活只是轮回而非重演。真是太喜欢胡彩兰了，这个纯美率真百无禁忌的女孩，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顾一切，走的时候淡然自在绝不拖泥带水，将那本画满林耀国肖像的国文课本送给他，结束了一切。

几百年前，金圣叹大笑道：今日可还我自由身。几百年后，转身释怀的林耀国拥住妻子，这个当日他曾深深暗恋过的少女，今时已成为左右手亲情的女人。
“一起去长江看看吧，我们都读了那么多李白、杜甫，也该去看看了，一年半后什么都被水淹了。”

水淹的，又哪里只是这些千百年来的史迹名胜呢？

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又是不自由的。年轻时，总以为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为何不能随心所欲一点，哪怕在心里。太多人，心中放肆也是做不到的。于是我们说生活寡淡，说日子无聊无味无果。中年后，尘埃已定，以为可凭彼时之力来补促些青年时的遗憾，不曾晓得的是：

人到中年，以为自己有了些选择，其实，还是没得选择。

就像林耀国。年轻时，无得选择的照顾起一个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爱。中年后又无得选择的做起了好丈夫和好父亲，因为担当与责任……

有得选择吗？没有。你无，我无。他，亦无。

影中曾多次出现吟念《赤壁赋》的桥段。“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所谓生活，不过是最大的茫然。

还是豆瓣上，另一篇影评里，作者这样写到：

胡采蓝望着她的老师，眼波流转，仿佛要滴出水来。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忽地又绽放开一个笑容，那么青春的脸庞，即使是有着心机，有着心事，笑容依然天真无邪。林嘉欣适合演这一类的角色，天真的性感，不羁的诱惑。

张学友一出场，手里捧着一本书，我定睛一看，是万历十五年，简直要跳起来。在香港的电影里，难得出现这样的书。第一次看到张学友演这么内敛的角色，不是黑社会，不是白粉仔，不是搞笑的，而是正儿八经的一个儒雅的，内敛的中年男人，鬓角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心里忍不住叽叽咕咕笑起来。但其实他演得很好，尤其是胜任好父亲的形象。

那一刻，手没动，心却乱动。

电影海报剪切了这样一个镜头——电影院里，张学友的手，拘谨地放在林嘉欣的穿着校服的大腿旁边，真是绝妙。有什么敌得过无敌的青春，有什么敌得过自己的借口和原谅。事实上，一早已经失衡。林耀国，心里还是后悔过吧，只是没有表达出来。如果不是这么早结婚，如果不是这么早就有了家庭的负担，也许人生会是不同的样子？

胡采蓝越发明目张胆地挑逗，很难说不是满足了林耀国的自尊心。她的青春就是一切，大胆放肆的笑声，直接的言语，适当的知道进和退，简直完美。但是，这些，统统都是林耀国的借口和理由。他需要证明和放纵自己。胡采蓝只是正好契合了这个时机。

当然，他依然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老师，他还是负担起整个家庭的男人。影片最后，他的妻，幽幽地提起离婚。他还是拥住他的妻，拥住他暗恋过的少女，提议去三峡旅行，这个千年以来被唐诗宋词熏陶，被文人墨客吟诵过的地方。

这样的结局，简直让人感到绝望。许鞍华并不肯干脆利落地解决恩怨情仇。生活依然是要这样模糊地度过，些许欢乐，些许无聊，些许挣扎，些许悲伤。

梅艳芳扮演的妻子文婧，电影里的故事，像极了另一个人的故事——琼瑶。

当年的琼瑶，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国文老师，才有了后来的成名作《窗外》。

而电影《男人四十》里，文婧的国文老师，也是在台湾去世。

电影里有一段，林耀国在课堂上讲孟子和鲁迅。很有意思：

“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很多人不知道，孟子是最善于讲心动的。

而鲁迅，现在离我们的生活和课堂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