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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祖阔)

 储氏藏书 2021-03-04

田惠芬走出第七家养老院的时候,两腿已是软得再没一点力气。不单腿软,心也是凉的,从心底处一直向外寒着那种,让人身体随时要打颤。腿软也罢了,心怎么凉呢?是因为她走过的这七家养老院里面,竟没有一家同意接收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按说,他们做的就是这个行业,说起来是一个让人钦佩、给人温暖的事业,可是,他们却都不愿收一个老年痴呆的人。有的很干脆:对不起,不收。有的则跟你讲上一堆理由,又说些同情的话,最后还是不收。这么一家一家地走下来,田惠芬的心就寒了。也不是说坚决不收,那样说也冤枉了人家,其中有两家可以商量,但都有个门槛,就是要加钱。规模大的那家,要一个月六千块,把田惠芬又吓了一跳,这一个秋天的日子下来,田惠芬不知道被吓了几回了。她试着跟人家磨了一下,看样子五千五还有希望。规模小的那家,要一个月四千五,一口价,封了田惠芬的嘴。就这,人家还勉强着,说是看在你是个孝顺儿女的份上。

手里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七家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这是田惠芬女儿在网上给她找的。本可以挨家地打电话,可是田惠芬觉得不踏实,她要实地看一看,给老人选一个好地方。七家里面,只有一家算是公办的,别的都是民办的,也就是私营的,大小不一,看上去有像样子一些的,也有不大像样子的。原想着七家这么多,总能选一个合适的出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状况,田惠芬就懵了。

她不是心疼钱,她是没钱,没那么多钱,她得回家算算账,仔仔细细地算。

五十四岁的女人田惠芬,站在养老院外的石阶上,看着满街奔跑的车流和人群,任今年的最后一场秋风裹着飘飞的落叶在脸上抽打,已现灰白的头发凌乱着,茫然无助。

还是秋风刚起的时候,田惠芬的老公公就糊涂了,后来才知道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田惠芬的日子就难了。

老公公得这个病,从年龄上看,好像是早了点。以田惠芬的常识,得这个病的老人,都要八十好几。那还是一少部分,大多数老人是不得的。而田惠芬的老公公八十刚冒头,人就糊涂了。这么比上去,那还是有点早。

刚有点征兆的时候,田惠芬也没在意,人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些是平常事。可是后来老公公的病发展得很快,才几天的工夫,人就彻底呆掉了,记不住时间,记不住事情,说话都是小时候爬墙上树的事,说眼前的都是驴唇不对马嘴,连吃饭喝水的本能都忘了。田惠芬就有点慌,把一个社区医院的医生请到了家里,让给鉴定一下,那医生看了,叹口气说:田大姐,你运气差了些,这像是老年痴呆,你有得忙了。田惠芬不甘心,又找朋友请了一个大医院的副教授到家里来看,副教授到底是大医院的,一点都没犹豫,明确地告诉田惠芬,这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症。副教授还说:老人的这个病,只会越来越重,治是没有意义的,家里人要有个思想准备,把他看好就是了。

送走了副教授,田惠芬呆呆地望着面无表情的老公公,带着一丝希望问道:爸,你真的是糊涂了吗?老公公却跟她叫了一声:三闺女,你来了?就傻笑起来。田惠芬觉得她自己也傻掉了。想哭一下,又早没了泪水。

按说,早是早了点。运气差也是差了点。可是呢,毕竟这还不是个要命的病,别人家也有老人得的,也不见得日子就过不下去,怎么说难呢?

田惠芬的男人在两年前得癌症,撑了半年,走了,走的那年是五十五岁。田惠芬小男人三岁,今年也是五十四了。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那还有什么说的?女人的所有事都到了头了,真的是无话可说。有那不太甘心的,家里又有条件,就上老年大学,学唱歌跳舞去,把那年轻时未了的梦捡回来一些,也无非是自己安慰自己。有那家里负担少些的,又不追求那个品位,就上广场跳秧歌打太极。家里负担重些的,哪里有闲心弄那些事?就在家里买菜做饭带孩子,上面伺候老的,下面伺候小的,开始又一轮的人生。

这么数起来,往下就该数到田惠芬了,可是她连这一类也数不上,她还得往下数。因为她的这个家,先是缺男人。这么说是因为老公公已上了八十岁,该归到老小孩那一类了,早不能当个男人使。再是,婆婆在几年前已是个心衰的病人,又有哮喘,平日里不敢多有动作,生活只能是半自理,起居都是靠田惠芬照顧着。田惠芬的男人去世后,婆婆虽然挺了过来,但那病是明显地又加重了些。再就是,一个小叔子,家在与省城相隔三百里的另一个城市,按说,老大没了,老二在,儿子养老,那是天经地义。可是呢,小叔子自己的家也是个普通人家,拿不出多余的精力和财力来接收一对老人。还一层,田惠芬那个妯娌,是个有个性的女人,也不是说人家不贤惠,就是个性,与公婆相处,不似田惠芬这么随意。所以老二那个家,公婆俩自己先就不愿去。其实真要是去了,田惠芬也是不放心——田惠芬嫁到这个家二十多年,早把公婆当了自己的父母,她不想让公婆受委屈。

所以,这个家的格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由儿媳妇田惠芬,带着公公婆婆过日子。这么样的一个家,在人堆儿里面,已是个垫底儿,还有什么数的?

下一代呢?田惠芬只一个女儿,这一代的孩子,别管家贫家富,都是手心里面长大的,你能指望她什么?女儿是学动漫设计的,田惠芬的理解就是画画。大学毕业后,不愿意在父母身边待着,说北京好,得去北京发展,就去了北京,离家就不是百里,而是千里了。谈了个男朋友,也难得回家一次。就算不是这样,田惠芬也不想拖累女儿,她想让女儿这一代过得轻省些,女儿还那么年轻,就让她相帮着照顾爷爷奶奶,往下田惠芬自己老了,还得让女儿来照顾,那女儿这一辈子不是就完了?她自己还有什么人生?田惠芬知道自己这一代,也就是这样了,往前面数多少代,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书本上的词儿说的是责任和义务,家里话讲的是个孝顺。都是老理儿,那没什么说的。可是,她却不想让女儿这一代也这样,女儿那娇小的身子,连煮个面条都不会,她哪里承受得了?田惠芬早想好了,待自己老去的时候,她就自己管自己,在不能动弹之前,去一个女儿找不到她的地方,山也罢水也罢,把一个生命任风静静地吹了去。这样,对她自己和对女儿,都是一个解脱。她不想让女儿承担那责任和义务。女儿她自己能把自己活好就是个不易的事了,哪里忍心再让她管老人?也不是说不讲亲情,亲情是永远在的,那该是在心里,不是说一定要把儿女拴在身边让他们疲惫不堪就是亲情了。田惠芬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为了她这个当妈的再劳累。田惠芬没上过大学,也没读过几本书,但她有自己的道理,她的道理还有点与众不同。与她年龄相仿的那些女人,都在抱怨如今的儿女不知道孝敬老辈,惠芬不这么想,她不让女儿孝敬,她要让女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平日里打个电话,年节回来看看,也就行了。

所以,小叔子一家,还有自己女儿,田惠芬是都不指望的。她早有了准备,知道这个家无论怎么样都得自己扛着。可是又说回来,扛是扛着,那是在老公公没得这个病之前。老爷子虽是八十岁的人,但身体别的方面还好,能帮着田惠芬料理些事情。那时候是两个人照料一个人,难是难了点,到底还算个正常的日子。所以田惠芬还有底气说“扛着”这个话。现在呢,老公公这一痴呆,成了田惠芬一个人照料两个人,还是又老又病的人,这不就是个“难”么?或许还得加上个“更”罢。惠芬虽是还在“扛”着,但是,哪里还有底气再说那样的话?

大医院的副教授留下一句话,说是老人的病会越来越重。起初,惠芬对这个“重”还没什么概念,以为就是越来越糊涂罢,还能重成什么样?无非是穿衣吃饭得有人照料着,出门遛弯得有人跟着,胸前缝上了牌牌,写明了地址和电话。婆婆看田惠芬劳累,自己又帮不上,就掉泪,说老天不公,本来日子就难,又让老爷子得了这个病,苦了媳妇了。田惠芬就笑,说:不是说老小孩嘛,只当是看个孩子,没啥的。

说这个话,是在天还没凉透下来之前,惠芬多少还轻松着。可是下最后一场秋雨的时候,麻烦事来了。那场雨下了两天,麻烦事也接连来了两桩,惠芬纵是再坚强的人,也在心里叫苦不迭了。

先是第一夜,老公公看着外面下雨,兴奋起来,把窗子打开去接雨水,嘴里嘀咕着:水!水!发水了!天兵天将,打,打!田惠芬哄着他吃了饭,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老爷子已经看不懂电视,只当玩。田惠芬腾出空来,伺候着婆婆吃了一堆药,又洗漱了,扶着上床睡下了,返身来管老爷子。老爷子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田惠芬把老爷子摇晃醒了,引着他去睡觉。家里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老人睡一个屋,只是分床,一人一个单人床。老爷子没痴呆之前,自己都能料理,还能帮着老伴穿衣脱衣。可是痴呆了,情况就不同了,自己倒是也能穿衣脱衣,但是穿得不像话,脱得也不像话,田惠芬的婆婆不敢大动作,哪里有插手的力气?所以自老爷子痴呆后,他的一切事也都是田惠芬料理了。田惠芬像往常一样,给老爷子脱到只剩下一套线衣线裤,服侍他睡下,关了灯,自己才有空喘口气。事情是半夜里起的。田惠芬在自己的屋里听到客厅有动静,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来了小偷,她手抖着,抓了一把剪刀,到门边听动静,却听到婆婆在喊:惠芬你别怕,是老头子,个老家伙,不好好睡,起来闹人。田惠芬扔了剪子,跑出来,见老公公上身反穿了毛衣,下面却还只是个线裤,把客厅的窗子开了,冲着外面吹气,吹那雨水。田惠芬忙着关了窗子,把老爷子扶进了屋里,婆婆也起来了,却喘着,只敢坐在床边叹气,骂老东西。惠芬忙活了一阵,又服侍两人睡下。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的一种症状,半夜里像梦游一样起来,若是只在那里呆坐,倒也好了,怕的是他动,如果看得不紧,也可能开门跑到外面去。

第二夜,是天快亮的时候,田惠芬还是在自己的屋里听到动静,以为又是老爷子起来游走,她忙披衣起来,听到的声音却是在老人的屋里,是婆婆的哭声。田惠芬又吓了一跳,忙着进了屋,却见婆婆立在老爷子的床边,嘴里带了哭声喊着:惠芬你别进来罢,别进来。田惠芬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屎尿味,她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脑子嗡了一下,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她知道这就是了,是那副教授说的“越来越重”。该来的事,总要来的,这也说不得了。她先把婆婆扶上床,平静地说:妈,你别哭,大夫不是说了嘛,大小便失禁这事儿是早晚,也没啥的,我来弄,你不要管。婆婆哭着,拍着床叹道:惠芬啊,惠芬你给我找药,找那睡死的药,让我俩吃上,一块走了算了,这么折磨你,我们还活什么活?田惠芬也不答婆婆的话,手脚麻利地接水给老爷子换洗。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老公公光了身子,也不是只看,还得洗。田惠芬的脸只是略红了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有些事,逼到头上了,那是没什么话说的。田惠芬男人病着的时候,田惠芬也给自己男人洗过,所以经验是有的,可那时候有护工,不是田惠芬一个人,这实在也不是一个人的活儿,老公公又不知道配合,所以,忙乱着,把床单也弄湿了,被子也弄湿了,田惠芬也忙出了一身汗。待要重新睡下,天已亮了,该做早饭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田惠芬倒也罢了,纵是心里面叫苦,但她也早有了准备,准备着把自己这么一个人,趁着还有点力气,都给了公婆,陪着他们走到最后吧,日子难是难不死人的,看你是个什么心态。谁让她嫁到了这个家呢?男人走了,难道把公婆扔给那个有个性的妯娌?或是让公婆俩独自撑着这个家?他们如何撑呢?想都不要想罢。所以,田惠芬除了再难点,也没什么说的。最难过的还是婆婆。儿媳妇伺候老公公,虽也是天经地义,但伺候到这个份上,如何说得过去?

所以,婆婆就提出了把老爷子送去养老院的办法,婆婆知道,这个话只有她说出来合适,田惠芬是绝不会说的。婆婆也是心疼田惠芬,不能为了两个又老又病的人,把田惠芬的后半辈子毁了。田惠芬才是五十四的人,又这么贤惠,怎么说也要再找一个,去过几天好日子,哪有道理把她拴在这个家里?婆婆就说:惠芬,给你爸找养老院吧,这事你不用多说,我决定了。给老二他们打电话,人不来行,但是他们也得拿一份钱。田惠芬先愣了一下,问道:妈,你怕我,伺候不好我爸?婆婆说:不是。我怕你累。伺候我一个,够你忙的了,再加上他添乱,你哪里吃得消?田惠芬说:妈,要为这个,那没事,我不怕。婆婆说:不是怕不怕,为那一个老东西,把你弄垮了,不值。听我的,别再说了。

田惠芬知道再说无用,就拖着,婆婆问起,只说找着呢。

扛这么样一个家,既要有心力,又要有精力。这两样田惠芬都不缺。可是,也不是只这两样就齐了,还一样,得分得出人手。老公公是个大活人,他要动。田惠芬呢,虽是个下岗的,不用上班,但她得买菜做饭,出去办点必办的事,这个时候,她就难以分身了。婆婆看不住公公,让他跑出去两次,一次被物业的保安送回来,一次是院子外的人家给田惠芬打电话,让去领人。领回家的时候,老公公已经拉在裤子里了。婆婆就说:惠芬,知道你不愿意送他去养老院,怕邻居朋友们说闲话,说你当儿媳妇的不管老人。不用管那些,谁家的事谁家自己知道,你还是快找吧,这么着不是个事,把他送出去,咱們都喘口气儿。妈求求你,行不?田惠芬没话,难过了半天。

下面的一件事,就把田惠芬逼到了墙角,也由不得她硬撑着了。没想到一个人痴呆了,看上去原来不是事的事,现在都是事了,绕都绕不过去。

家里的卫生间没有浴缸,只装有一个淋浴头。老公公原来只在家里洗澡。田惠芬男人在的时候,或是老二来的时候,也偶尔带老爷子去街上的洗浴中心,让他享受一下,但老爷子不愿去,怕花钱,还是在家里洗。痴呆了以后,他自己倒是洗过一回,把整个卫生间弄得翻天覆地,天上地下都是水,自己还摔在地上。田惠芬不得不进去,扭着脸把他扶起来,待要重洗,热水器里的热水早没了。婆婆打电话把老二召来,带老爷子去洗浴中心洗了一次。回来一算账,加上老二来回的车票,加上洗浴中心的门票,两人洗个澡要六百多块,眼见得不是个办法。那还是在老爷子大小便失禁之前,后来失禁了,就去不得澡堂了。失禁后虽是加了尿不湿,但更要常洗澡,不然别说他一个人,整个家里的味道就说不得。田惠芬就和婆婆说:妈,别让老二来回跑了,我在家给他洗。反正给你也是洗,不多我爸一个。田惠芬说这话时,脸上淡着,没一点尴尬。婆婆知道,给老爷子换尿布已经是难为田惠芬了,这个家里,早讲不得公公儿媳那一层。婆婆不是为这个,婆婆到底是个长辈,比田惠芬想得周到,换尿布是一回事,洗澡又是一回事,哪里是那么容易?所以婆婆还是说:惠芬,洗澡不似换尿布那么容易,还是送他走吧,没别的道儿。

田惠芬不服,就给公公洗澡。进了卫生间,把老爷子脱光了,安排在一只结实的木凳子上坐定,淋浴头的水一开,田惠芬就傻了,知道婆婆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盐,说的话有道理。先是,她穿了一身线衣裤,这是她想了好一会才定下的法子,穿多了不行,穿少了也不是,以为是准备得当了,可是,洗起来的时候,因两人离得近,还是把她浇得浑身湿透,出来的是热水,浇到衣服上,就成了凉水。还一层,老爷子比田惠芬高一个头,有150斤重,田惠芬平日里给他穿衣都是在床上,还好穿些,这下坐在凳子上,田惠芬哪里搬得动?又怕冻着他,待忙乱着把老爷子洗好穿好,送出卫生间,交给等在外面的婆婆,田惠芬已是又冷又累,人快虚脱了。婆婆又不敢用力,只好拿了一个按摩棒,看着老爷子,不让他乱动,更别跑出去,也不舍得真打,只吓唬他,让他好好待着。田惠芬换了衣服从卫生间出来,腿软着,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人已是站不住了。老爷子这时却喊:发水!发大水!天兵天将!打打打!婆婆一下子把按摩棒抽过去,狠狠打在老爷子肩上。田惠芬含着泪按住婆婆的手说:妈你干什么啊?婆媳俩对着看了一会,抱在一起,无声哭了。

也不是没想到雇个护工,可是又有难题。而且是一堆难题绑在一起的。雇个男的吧,就要重新安排卧房的格局,让护工与老爷子睡在一个屋里,田惠芬睡到婆婆屋里去。这个格局的难处是,先不说家里来个陌生的男人,田惠芬的一切都不便了,单说干活,给老爷子换洗的时候,那不是一个人干的活,田惠芬能不帮点忙?没外人的时候,田惠芬自己给老公公洗洗换换,关上门一家人,谁也说不了什么,可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做儿媳妇的,如何伸手?雇女的呢?这事不想还罢,一想就不对了,又不是自家老人,哪里有女的肯来做这个活?

这还没说到钱。田惠芬也打听了,这样的护工,一个月少了四千元是没人愿意干的。把田惠芬吓了一跳。

婆婆再说找养老院的时候,田惠芬就默许了,不再反对。可是,待田惠芬先去了小区里面那家小养老院看过以后,又动摇了。田惠芬回来跟婆婆说:那哪里是养老啊,条件太差了,只能说是把老人寄放在那里,别冻着饿着,再没人管,看那老人真是可怜,就那还要三千多一个月呢。婆婆说:好赖先不说,对付活着还讲究什么?有账算就行。婆婆就开始算家里的账。田惠芬小心着跟婆婆说:妈,别算了,三千多是指能自理的老人,我爸这样的,人家不收。婆婆张着眼,愣着,一下子泄了气,望着窗外的秋风,哭了一回。

田惠芬就给女儿打了电话,让女儿在网上给她查找养老院。田惠芬在平日的电话里,很少对女儿说她的艰辛,所以,女儿虽是早知道爷爷患了这个病,但并不知道家里的详情。女儿在爷爷刚得这病的时候,还带着男朋友回来看过爷爷一次,男朋友给爷爷买了一支手杖,一双老北京千层布底儿的棉鞋,说是秋凉了,让爷爷早点穿上。两人还像逗孩子一样,逗着爷爷说那不着边际的话,哈哈笑着,觉得爷爷好玩。这次女儿接了电话,也没多说什么,只让田惠芬拿了纸笔,把查到的养老院一一记了,还嘱咐田惠芬给爷爷找个好点的,别心疼钱,就挂了电话。过后没几日,田惠芬的银行卡上就多了两万块,田惠芬知道是女儿转来的,她也知道女儿的收入是随着画画走的,画的画有人要了,就有稿费,若没人要,就得挺着。田惠芬没文化,但也明白如今这世上的竞争是多么厉害,哪一行都有千军万马的人在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就说女儿这一路,你画得好,还有人比你画得好呢,那个叫稿费的钱,哪里那么好赚?单说租房子这一桩,就能把人吓死。女儿从没跟她诉过苦,但她知道女儿的不易。想把钱给女儿退回去,可一是怕女儿伤心,二也是,她真是太需要钱了。田惠芬在心里面欣慰着,知道孩子是懂事的,到底是至亲的骨肉,怕爷爷委屈着。她便也望着窗外的秋风,暗自掉了一回泪。

田惠芬平日里出门办事,都不敢耽搁太久,怕婆婆管不住公公,在家里惹出什么事来,更怕公公跑到外面去,出什么危险。这次要找养老院,田惠芬是事先把路线都计算好了,把时间压到了最短,只用两个下午,便跑了七家。丈夫留下的这辆单车,旧点也罢了,蹬起来还沉,要不说腿软呢。

田惠芬在第七家养老院门前站了一阵子,惆怅了一回。说一阵子,也无非是喘口气儿的工夫,事情在脑门上顶着,哪里有时间,又哪里有资格站在这里惆怅?她把凉下去的心,又慢慢地提回来,让它再慢慢热起来,抖擞了一下精神,骑上破旧沉重的单车,往家里赶。

家里却已经乱了套了。田惠芬进得家门一看,又气又笑,再有些心疼,更是难过。家里地板上全是碎纸,公公可能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纸全拿来撕了,把餐桌上的塑料台布也抠烂了,因那餐布上画着个苹果,公公以为是真的。田惠芬进门的时候,看到公公的腰上缠了根晾衣绳,另一头绕在了暖气管子上,公公坐在地板上,低头解那个绳子,婆婆仍拿着那个按摩棒,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两人都呼呼地喘气,一个是因为解不开那绳子,一个是因为过于用力,发了哮喘。田惠芬也顾不得问话,忙着把婆婆扶上了床,吃了药。又忙着给公公解了绳子,解绳子的时候,就闻到了屎尿的味道,田惠芬又忙着弄水,就让老爷子趴在沙发上,给他里外换了,脏衣服扔进了卫生间里,先关紧了门。再给了公公一个苹果,哄他跟着自己到厨房里做晚饭。老爺子许是饿了,站在田惠芬的身后吃苹果,看着她忙活,也不捣乱。

吃晚饭的时候,田惠芬把找养老院的经过跟婆婆汇报了。婆婆因久不出门,早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听到外面已经变到了这个样子,像听天书,吃了几回惊。收拾了桌子,婆媳俩便开始算家里的账。

说是算账,其实就那么几个钱,不用算也是清清楚楚。公公的退休金是两千块,婆婆的退休金是一千多。田惠芬说下岗还好听些,其实是个被“买断”的,原来做工那工厂给了四万块,就再不管她。公公没痴呆的时候,田惠芬还在小区里面做了两家钟点工,一个月有一千多的收入。公公痴呆后,她不能出去太久,只勉强留了一家,也就是一个月几百块。男人得病的时候,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几万块的债,到现在也没还清。老二那边,说是老爷子若去养老院,他们顶破天能出个一千块一月,再多一分钱,怕是都要离婚。这么样个账,想想都让人堵着,还有什么算的?就算把公公送去四千五一个月那家,别说入不抵出,就算能凑上四千五,那家里面婆媳两个吃什么?

田惠芬心里面还有一个想法,她看过了一个月六千那家之后,就相中了那家,觉得规模、条件、员工素质什么的,都让人满意,要让公公去了那样的养老院,那也算是个好归宿。有六千那个比着,再看四千五那家,上下都觉着不对,就不想让公公去。可是,这也只好是在心里面想想罢了,算是痴人说梦吧。

账是这么个账,算了半天,路还是死的,婆媳俩就再没法子了。就算是狠了心把老爷子送去两千三千那样的养老院,可是他是痴呆,人家不收,加钱也不收,人家不愿担那个责任。事情就是这样摆在那里,两人相对着叹了口气,婆婆就又要哭。田惠芬忙劝着婆婆,说妈咱不哭不哭,大不了咱不去,还在家里,还是我伺候着,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还能把人难死不成?婆婆忍住了泪,又说出一个法子:要不然,还是雇一个在家里,管他男的女的,多给他几百,他一个人伺候老爷子,不当着你这个儿媳的面,也就没啥说的。田惠芬问:那我呢?婆婆说:惠芬,听妈的话,你就再走一家吧。这个家,你也尽了心力了,别再管我们了。这回是田惠芬要哭,田惠芬说:妈,你说这个话,是伤我的心。这世上我不管你们,再谁来像我这样管你们?你少给他一分钱,你看人家干不干?別说我父母走得早,就是他们在世,你们二老也是我一样的爹娘,我怎么让你们受那委屈?婆婆听了这话,到底忍不住,呜地一声哭起来。田惠芬把婆婆抱在怀里,让她哭。

窗外下的,不知是秋雨还是雪花。老爷子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管把窗子打开,像个孩子样,又去接那雨水和雪花。

转天的晚上,一家人吃晚饭。老爷子自己吃不好,田惠芬像往日一样,给他脖子上戴了围嘴,喂他吃。老爷子不配合,用手抓,撒了一饭桌都是菜汤。婆婆就拿了按摩棒吓唬他。就是此刻,田惠芬放在桌上那旧手机响了,她接了手机,先是嗯了两声,再就惊喜了一下,叫了一声:是韩玉珠?听了一会,看了婆婆一眼,犹豫着站起身子,走到厨房里去说话,语气是明显地淡了下去。说了好半天,最后声音高了起来,又压着,说完了,走出厨房,又坐回到饭桌旁,脸色还是淡着。婆婆见她这样,小心地问,是谁呀?谁是韩玉珠?

田惠芬说,这韩玉珠,是我的小学同学,打小一个学习小组的,我俩玩得挺好。我那天不是去找养老院嘛,她说,她那天看到我了,许是我长得老,她没敢认。哦,就是说的四千五那家。那是她跟两个姐妹合伙开的,她投了几万块,也是自己攒下的钱,算是个小股东。她说当时她就在另一个屋子里,我在那求人、讲价,她从头至尾都听着了,确认我是她同学惠芬。我走之后,她就和那两个管事的姐妹商量,要把我爸收进去,还想把价钱降低点,降到四千。可是呢,毕竟人家是三个人合伙的买卖,那两人说,同情归同情,天下该同情的人多了,但是养老院不是慈善院,慢说降价,就是四千五,也不想收一个老年痴呆的人。

婆婆听了这话,脸色木着,说了声,那也得谢谢这同学,好人。恰在这时,老爷子又用手去捞菜,婆婆就用按摩棒用力敲了下老爷子的手,显见得是心里有气恨。老爷子满脸委屈地看着田惠芬,田惠芬就按了婆婆的手说,妈你别打他。同学呢,我是要谢谢她。那两人呢,咱也不怪他,说起来,他就是四千五收咱们,我还不想送我爸去呢,他们家条件不行,是对付事的。婆婆正了色道,惠芬,你这么着可不行,能去的,还是想办法去。田惠芬说,行,我再接着找。婆婆就看着她给老爷子喂饭。看了一会,田惠芬说,妈你吃好了就去看电视,只管看着我干什么呀?婆婆说,那同学,还跟你说什么了?田惠芬脸色就有点尴尬说,没有啊,就说这个。婆婆说,别瞒我,我都听见了,前面的,是这个事。后面的,是她求你办事,不是你求她。田惠芬就不语,忙着给老爷子擦嘴。婆婆说,惠芬,咱娘俩,就是说的那个相依为命吧?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田惠芬见躲不过,便放下饭碗说,妈,不瞒你,玉珠要给我介绍一个人,我给挡回去了。婆婆点头说,这就对了,我听着是有事嘛。人怎么样?多大年纪?干什么的?惠芬正了色道,妈,这事我早说了,没可能。别说还陪着你们,就算我一个人,我也不可能。婆婆说,知道你和立伟的感情好,可是立伟毕竟走了,要是碰到好的男人,你正经还有几年好日子过,惠芬啊,听妈的话。田惠芬起身收拾桌子,直着语气说,妈,这事别再说了。婆婆看着忙来忙去的田惠芬,又看着呆坐的老伴,眼睛就又湿了。

连着飘了两天像模像样的雪花,日子真就进了冬天了。

就是在雪后的这天下午,田惠芬带着婆婆的医保卡去医院给婆婆开药,这是每天都要吃的药,去医院开要比在药店里买便宜些。家里是这么个状况,惠芬是每分钱都要算计着花的。因为刚入冬,天气虽阴冷着,下的雪却还有些站不住,半化不化的,白的是雪,黑的是水,路上就泥泞不堪,让人觉着身上和心里面,都不干净,走路的人,嘴里就都牢骚着,哪里有好心情?有那开车的人,不讲究的,把泥水溅到了行人的身上,行人就冲着那远去的车骂他。这样的路,田惠芬就不能骑车,要坐公交,去医院要倒一次车,上上下下的,人是很辛苦。田惠芬倒是没工夫发牢骚,她还在想前两天晚上的那个话茬,那话茬被她生生掐住了,婆媳两人都没有再提。但田惠芬总觉得把婆婆的话给截回去,是有些生硬了。她虽是下定了决心,不再找男人,但婆婆的心是真的,田惠芬想着得再找个机会,把这话找补回来,别让婆婆伤心。

纵是赶着下午去,医院里也是一堆一堆的人排着长队,田惠芬每去医院就想,咋这么多人得病呢?待开好了药,一路辛苦着回来,又顺便去了小区旁边的银行,给欠着钱的亲戚还了一点款,再回到家里,已是出去快两个小时了。

因是出去的时间久了点,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又没人接听,田惠芬回来的路上心里就毛毛的,开门的时候,手又有点抖,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煤气味扑鼻而来,田惠芬在心里叫了声,老天——人就差点软下去,可是,扛着这么一个家的惠芬,心里面有着一点刚硬的意志,强撑着,抓了块抹布捂了鼻口,冲到厨房门前,厨房门是没有锁的,她一把推开门,看到了在厨房的地上靠着墙并肩而坐的两个老人——人已是昏迷了。婆婆用晾衣绳把两人的胳膊绑在了一起,老爷子明显已是尿了,屁股下面的地上,有一滩尿迹,尿臊合着煤气,发出刺鼻的气味。田惠芬的脑子嗡了一下,又嗡了一下,她忍着满眼的泪水,心里喊着自己:别倒下!你不能倒下!做了一辈子饭的田惠芬,还懂常识,她憋着气,先把煤气阀门关了,又去开紧闭的窗子,窗子的把手紧,一时又拧不开,她随手抄起擀面棍,想敲碎窗玻璃,又怕伤到楼下的人。只好拼命打那个把手,终于打开了,她把头伸出去呼了一口,脑子清醒起来,便弯身解绳子,又把两个老人拖出厨房,平放到客厅的地上,这才腾出手来打120。

在抢救室的走廊里等着,田惠芬人是快虚脱了,她一面担心着老人的安危,一面想着,婆婆是怎么拖着虚弱的身子,把老爷子哄到厨房里,又怎么用绳子把两人绑到了一起的?光是这些,也快把她累死了,还用什么煤气?这么想著,田惠芬的心里面就疼得不行。偏是这时候,女儿又来了电话,田惠芬不敢说发生的事,强忍着,听女儿说。女儿这次倒也没问她在做什么,只是赌气一样地告诉田惠芬,只管把老人送去那个好的养老院。不是有六千的吗?还是七千?女儿说,去,一定去。钱的事我管,我也不攒钱了,攒点破钱干什么?攒一辈子也买不起北京的房,我最近又得了笔稿费,仨人的画竞争,我中了,都给你拿去。女儿与平日里不大一样,话多。田惠芬等她说完了,问,把他们送走了,我干什么?女儿说,你?你过你的生活呀。妈你还没到六十,你得过几年好日子,我两辈人都得孝敬啊,我拿钱给爷奶养老,就是为让你也解脱呀,妈,这个家,你真是尽力了,行啦。田惠芬听着女儿的话,心里有了点谱,自己的女儿,自己最了解。她单刀直入地问,跟小松吵架了吧?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下,听得见女儿抽泣了一下,又忍着,故作平静地说,分手了。

惠芬虽是有准备,到底是一惊,问,是因为家里这个状况?女儿大了声说,要结婚,晚两年不行吗?人都女的着急结婚,他一男的着什么急?分就分,我还不要他呢!田惠芬打断女儿说,丫头你给我听着,赶紧给我把人找回来,他想结婚就结婚,也不想想你几岁?快三十了你!女儿说,妈,家里这样子,你让我结婚?让我结婚?我再不帮你一把,你就垮了!田惠芬心里一下子酸上来,哭了,人也冷得要发抖,她颤着说,丫头,你别的,你要是连婚也结不了,我的日子还过不过?女儿在那头也哭了说,妈你别哭,你听我说——田惠芬见抢救室的门有了动静,便狠了心,口气强硬地说,钱我不要!家这边的事,你也不要管!田惠芬一下把手机关了,她想骂人,狠狠地骂,又不知骂谁。

医生出来了,亏得是时间早,抢救室的医生说,生命没问题,人是保住了,但是两人一个心衰,一个痴呆,先得观察一个晚上,明天能不能回家还得再说。医生带了责备的口气说,这老太太,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多少,能把俩人弄成这样,实现这个计划,这得多不容易?田惠芬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说感谢的话。

抢救室的外面,早是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这会也都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就有一个女人说,要说呢,两老人要真是走了,也不是坏事,他们那女儿不是也解脱了?说话的女人,声音也不是太大,偏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冲着田惠芬这边转了脸,声音就传了过来,惠芬听得真真的。

一向温和的田惠芬,此时突然低沉地怪叫了一声,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头发本就乱着,就更像。她一低头,向着说话的女人就撞了过去。两人隔着五六步远的样子,她要狠狠地撞那女人的肚子,让那女人再乱说话。田惠芬的双眼被泪水糊着,觉着那几步路倒像是千山万水,怎么还撞不到呢?

在一片惊呼声中,田惠芬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飘到了那女人的身前,只是,她终是撞不到那女人的肚子了,她像一片轻飘的叶子一样,向着医院走廊那坚硬的地上,飘落下去——

飘在空中的田惠芬,身子又一阵发冷,她想,这才下了一场雪,咋会这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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