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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台丨郝老师(一)

 平型关杂志 2021-03-06

▲图文无关

郝老师转正了。

转正,需要考,分数高,转;需要熬,工龄长,转。这些条件,郝老师都不符合,但郝老师转正了。

郝老师叫郝爱国,姓好,名也好,但眼睛不好,近视眼。

知夫莫若妻。郝老师两口子拌嘴,老婆不耐烦了,就说:“再犟嘴,没收你的眼镜!”此言一出,战争结束,很有效。郝老师清楚,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据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信,我信,但他不信——郝老师不信。

郝老师戴一副眼镜,黑框子。远观,儒雅,斯文;近瞧,镜框大,镜片厚;细看,镜片后静水微澜,“眼”翔浅底。

近视眼都有度数:80°、450°、800°、1250°……郝老师是民办教师,穷,没量过,他有亲身体会:“不戴眼镜,一尺之外,模糊不清;戴上眼镜,一米开外,男女不分。”很有诗意。

家长、学生,背地里叫他“瞎老师”。一节课上,一学生尿急,没举手就站起来:“瞎老师,我要尿尿。”全班一下就安静了,继而哄堂大笑。郝老师也笑了,点头应允,他不恼。村民私下叫他“瞎爱国”,他不急。关系好的,直呼其“老瞎”,“哎——”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答应得很干脆。郝老师喜欢“老瞎”,听着亲切。

那一年暑假,民办教师全县统考,郝老师被解聘了。

消息传来,“轰隆”一声,郝老师觉得天塌了。他没想到,十几年的梦想是一个肥皂泡,说破就破了。

郝老师初中毕业后,就登上了讲台,先当代课教师,然后转为民办教师,一干十几年。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都是教师,干的工作一样,一字之差,工资差了一半多。转正,是一个民办教师的终极目标。

古人云,人过三十不学艺,这话有些绝对,但三十多岁的郝老师,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在黑板上板书、画图,在本子上划道道、划勾勾、划叉叉,实在想不出还能干点儿啥?被扔在半路上的郝老师,像个无助的孩子,欲哭无泪。

▲图文无关

农村是个好地方,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去,它都高兴,都欢迎,像母亲。郝老师是农民的儿子,从农村来,回到农村去,可能是郝老师的唯一退路。虽然郝老师知道锄头的分量,不过,他得活。

郝老师在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买了一头毛驴,买了一辆小平车,倒腾出父亲留下的农具,摆了一院。“嚓——嚓——嚓——”他拿一块砂布,把锄头、镰刀、橛头磨得明晃晃,把把子磨得光溜溜。他决心做一个农民了。

转眼冬去春来,到了播种的季节。

郝老师赶着毛驴车,送粪、平田整地、下种……按节令该做啥,就做啥,不敢偷懒。

几个月过去,郝老师脸黑了,皮糙了,手上的老茧厚了,看上去像个农民了。

农活没技术含量,但需要功夫,像写字,并不是一上手就能写得横平竖直。郝老师家的地耕了,但耕得不平,坑坑洼洼的,种也播了,但播得不匀,垄歪歪扭扭的。路过的老农看见,心疼得直摇头。郝老师看看别人家耕得平展展的地,也感觉到差距不小,但 “有啥办法呢?”

不管地平不平,垄正不正,种子入土,都会发芽。禾苗出土,杂草也跟着出来了。

郝老师拿出锄子,把锄头磨得亮闪闪,照人影儿,扛起锄头,下了地。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郝老师面朝黄土,背朝天,腰弯如弓,汗下如雨。腰疼,他不怕,腿酸,他不怕,流汗,他也不怕。他怕汗水流到眼睛里,流到镜片上——流到眼里,涩,疼,眼珠一转,泪流满面,睁不开眼;流到镜片上,不擦吧,眼前一片雾,擦一把,眼前雾一片,看不清。

郝老师想哭。

“哭,有用吗?”

“没用!”

郝老师捶一捶腰,揉一揉眼,擦一把眼镜,撅起屁股又锄起来。

地锄完了,郝老师病倒了。一病半个月。

病好了,想一想,有日子没去地里了,地里的禾苗应该长高了,郝老师想出去看看。正估计走,邻居大叔来了。

“你地里种的啥?草?” 说了几句闲话后,大叔问。

“嘿嘿——哪有种草的,种草能打下粮食?”郝老师一听,觉得有意思,嘿嘿笑了。

“别人不能,说不定你能。去地里看看吧。”大叔说完,走了。

老婆听说,没等郝老师动身,先走了。

来到自家地里,老婆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越看越麻烦——真个是只见草,不见苗。

郝老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看着绿油油的禾苗,笑了。半个多月没来,禾苗长高了。

“你看,咱作务得不赖哇。” 郝老师看看圪塄边的老婆,说。

“好,一根苗也没留下,还不好?”老婆白了他一眼,呛了他一句,不再做声。

郝老师凑到老婆跟前,看了看老婆的脸,黑洞洞的,不像是开玩笑。

郝老师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地里,撅起屁股,扒在地上找苗苗。他从北转到南,从西转到东,越转越伤心,越看腿越软。他跌坐在圪塄上,双手抱头,揪头发……

▲图文无关

半天,老婆叹了口气,拉起了郝老师,两口子默默向家走去。她想责怪他个几句,但又怕他一时想不开,吊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榆树上。就在去年,高跃进和老婆吵架,他老婆一时想不开,一条红裤带,吊在了榆树上,幸亏发现及时,保住了命,但精精神神一个人,变得蔫了吧唧了。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说:“说你瞎,你作务的一地草横有行,竖有距;说你不瞎,你一根苗也没留下。你说,你让我咋说你好呢?”

一夜之间,村里多了一句歇后语:“郝爱国锄田——一苗不留。”

农民种地,是为打粮食。郝老师辛苦了几个月,作务了一地草,很窝囊,但光景还得过。

黍、谷、玉米之类的,日期大,再种上也熟不了了。荞麦日期小,五六十天就成熟了,能种。不过,种荞麦产量低,只有遇上半年不下雨的灾年,才大面积地种。

听说还能种荞麦,郝老师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虽然产量低,但总比种草强。 

郝老师套上小毛驴,翻了地,手抓荞麦满地一撒,耱平了,就算完工了,长不长就是荞麦的事儿了。只等着寒露前后吃碗坨(荞麦制品)了。

耍钱、摸牌、扎堆儿闲侃,是农村的主要娱乐项目,郝老师不爱。

一有空,郝老师就会背操手,踱到学校墙头外,一圪蹴半天。

“白日依山尽。”老师念。

“白日依山尽。”学生们摇头晃脑跟着念。

“黄河入海流。”老师念。

“黄河入海流。”学生念。

……

“j、q、x真淘气,一见鱼眼就挖去。”老师念。

“j、q、x真淘气,一见鱼眼就挖去。”学生拿起右手,边比划边念。

……

“当……当……当……”学校的钟声响了,校园里一下热闹了,笑声、叫声此起彼伏——跳皮筋的,丢沙包的,追逐嬉戏的,他们玩得可真开心。

郝老师笑了。

……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

“一、二、三、四……”

上体育课了。快放学了,一般体育课安顿在上午最后一节,郝老师知道。

郝老师长叹一口气,站起来,活动活动酸疼的腿,向家踱去……

那天,郝老师给毛驴饮了水,喂了草,又来到学校大门外。

“一一得一”

“一一得一”

“二二得四”

“二二得四”

……

郝老师耷蒙着眼,听。

半前晌的时候,来了一辆小汽车,车上下来几个人。

“嗨,老瞎。”一个人吆喝。 

“哎——”郝老师站起来,边答应边往前走,是初中同学、同桌,李鹏辉。

李鹏辉上来就给了他一拳,他笑着,抓住了李鹏辉的手。

“你咋来啦?”

“下乡啊。”

“下乡?”

“哦,我现在在教育局当干事。”

“高升啦,啥时候的事,也不请我喝喜酒。”

“高升啥,瞎混呗。去年秋假开学去的……你一苗不留的事我听说了,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 

 “唉——有啥办法。”

“想办法转正。”

“转正?咱不符合政策啊。”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

毕竟是同学,两人聊得很投机。

过了些天,郝老师卖了毛驴,卖了小平车,进了几趟城。

秋季开学,郝老师又走进了学校——郝老师转正了。

据说,郝老师的故事感动了教育局的一位善人,善人眼窝一热,手一抖,郝老师就转正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王志秀,南城街小学教师,县作协理事,忻州市文联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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