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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李耀禧作品

 早6点半 2021-03-06

李耀禧(四川)

我对煤怀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情。因为在我人生的旅途上,它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帮过我的忙,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1963年,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饥饿中走过来的父老乡亲,肚子刚刚吃饱就产生了兴办学校、送子女读书的强烈愿望。于是,我高中毕业一回家,就当上了民办小学教师。报名入学的儿童不足30名,年龄大小参差不齐,从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分别要求读一册、三册、五册,我全部登记下来,就算准予入学读书了。我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读过师范,根本不懂得教书是怎么回事,就把三个年级的教学工作一齐包揽下来了。

开初,在生产队公房的屋檐下上课,一快门板当黑板,学生从家里搬来板凳当书桌,几根锯短的木头作凳子。三个年级的学生同时上课,教一年级学生识字,就让二、三年级学生写字做作业;教二年级新课,就布置一、三年级学生写字做作业。每节课的时间没有定数,反正都没有钟表,直到三个年级我都教过新课了,也都做过作业了,才下课。虽然条件简陋,教与学的环境都十分艰苦,我的教学又完全没有章法,但是“学校”总算就这么办起来了,学生也还听话。后来,听公社完小校长说,像我这种两三个年级在一起的教学模式叫“复式班”, 他送给我有关复式教学方面的一些书刊,供我学习和使用。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实践、摸索,我慢慢学会了在复式班课堂教学中,如何巧妙处理动与静、直接教学与自动作业等关系的一些方法,精心设计教案,合理分配时间,提高了教学质量。

后来,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和家长们见我工作认真负责,学生纪律也好,又爱学习,都说我教书还算“有虎性”, 把孩子交给我放心。初为人师的我,得到干部、家长的信任和好评,信心倍增,干劲十足。我向大队领导提出修建学校的建议,就得到了全体家长和大队、生产队干部的支持。

收割小春的夏收农忙时节一过,各生产队就派社员组成建校队伍,砍树子,打土墙,很快修起了三间草房作学校, 中间那间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室,两边是教室。社员们忙了秋收,忙秋种,房前房后那些土堆和乱石头,就只好留给我带领学生去搬运。泥土、石块搬走了,最后在教室前面剩下一块巨大的青石,足有大半间屋子那么大,正好摆在准备用作操场的地中央,打不烂,掀不动,搬不走,20多名学生围着它团团转,无可奈何。巨石搬不开,操场无法平整,一切必要的课余活动就无法开展。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学生中有个铁匠的儿子,他出了个主意:用火烧。

芙蓉山上到处是煤。那时,当地农民烧煤全是自由采掘,几乎家家都备有挖煤的铁镐、钢钎、二锤等工具。我借来挖煤工具,每天放了学,就带了10多名年龄稍大的学生,去人们已经挖掘很深的煤窑里挖煤。挖的挖,运的运,把闪闪发亮的煤块堆砌在那大青石的周围。学生们找来干柴,把煤引燃,大青石在熊熊的火焰中渐渐被烧得通红。学生们用木桶、木盆从田角舀来水,囤在一边,我将水老远地往烧红的石头上泼去,一桶桶,一盆盆。随着噼哩啪啦的爆炸声,大青石一块一块地炸裂开了,等它冷却之后,我又和孩子们一块一块地搬运开。一次没炸完,就再烧红,再泼水。如此三、四次,历时一星期,终于把大青石炸烂、搬开了。

煤炭,一块块黑亮黑亮的煤炭,用它们燃烧的热情和特殊的威力, 帮助我和我那些年少的学生娃娃, 征服了庞然大物般的顽石, 扫除了平整操场的障碍。

秋去冬来,气温一天天下降。在海拔一千多米的芙蓉山上,冬天来得早,不少人家户在秋末就已经开始烤火了。一进农历十月间,寒气渐浓。我买来白纸,把“牛肋巴窗子” 全糊上纸,教室里面还是很冷。学生中大多数只穿一身单衣,其中还有两三人是有衣无裤,有裤无衣的。因着凉而引起感冒发烧的、头痛咳嗽的、肚子疼痛的,时有发生。有好几个学生因为怕冷,不愿上学了,天天在家里蹲火炉子。起初,看到有个别学生穿得太少,我发扬雷锋精神,将我的统绒衣、棉衣脱给他们穿,放学时还给我。但是,天气越来越冷,衣不御寒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而且我也经不得冷。有的家长又特别爱面子,既不准他的孩子在学校穿我的衣服,又不喜欢听见别人说他孩子没有衣服穿。有一次,一年级有名男生肚子痛,放学后我护送他回家时,我对家长说,这孩子可能是衣服穿少了感受了风寒。不料,一句大实话把家长得罪了,从第二天起,家长就不让该生上学了,理由是老师笑话他的儿子没有衣裳穿。我知道后,赶忙登门家访,主动向家长下话,检讨自己人年轻,不会说话,希望家长包涵。经过两三天后,家长才同意让孩子继续上学。

眼看缺席学生越来越多,课程进度又不容放慢,缺课学生损失无法弥补。该怎么办才好呢?每次家访,多数家长都说实在是太冷,不忍心把孩子赶到冷冰冰的学校去。只有少数学生家里为孩子烧了一个烘笼子,可是暖了双手却暖不了身上。有的家长为孩子请长假,有的家长干脆叫我放假了,他们说,等开春后天气暖和了再开学吧。这些当然行不通。我急速地开动着脑筋,想来想去, 只有在教室里生火, 提高室内温度以抗御寒冷, 学生才能在教室里坐得住, 才能安心学习。反正,地处煤炭窝子,生火所需要的煤炭是不难解决的。在那时的芙蓉山上,各生产队集体炕苞谷、烧石灰等用的煤,都是生产队派人就地采挖的。农户烧煤,也是各人自挖,或互相换工,请人帮忙挖采。

我把我的想法分别向几个生产队的队长一讲,他们都说在教室里生火的办法好,表示一定支持我,并且约定,各生产队轮流派人帮学校挖煤。

首先是五队派了一个年轻社员为我们挖煤。我便带领学生搬运,挑的挑,背的背,无论年龄大小,个个都很卖力。那时的农村孩子,不管男女,五六岁、七八岁时就得参加劳动,在大人带领下,从放牛、放小猪、割牛草、割猪草等力所能及的简单劳动做起。稍大,如十来岁、十一二岁起,就要学习背或挑重物了。一般农家户都要为自己年少的子女,准备下小背篼、小镰刀、小鸳篼、小扁担、小锄头之类的劳动工具,许多农村少年儿童喜欢劳动,可以说是从喜欢属于自己的小巧可爱的工具开始的。我的那些可爱的小学生,挑背煤炭时,没有一人偷懒,也没有一个叫苦。反倒是我还要不住地叮嘱那些争强又积极的学生,不要装煤太多, 特别要检查一年级的学生往背篼里头装的煤是否太多,如太多,则必须督促他们把煤减少下来,以防止因过于负重而伤害他们幼小的身体。运煤时, 邓国兵、石开明、饶学江、侯华正、侯中英、周国莲等稍大的学生,不但自己挑得重,还主动地、认真负责地帮着我维持秩序,照顾小同学,那些生动的场面和情景,历历如在昨天,至今令我难忘。

很快,学校就堆了一大堆煤炭。

每天清晨,我在两间教室里各生起一堆炭火来,待学生们陆续上学时,煤块已渐渐烧红,飘起幽幽的蓝色火苗。到这时,暖烘烘的热气已充满整间教室,室内热和和、暖洋洋的,凛冽的寒气被隔离在室外了。我的学生们坐在教室里,不再是一个个瑟缩着身子,不再因手足冻得僵硬而连字也写不好了,而是一个个都感觉到浑身暖和,四肢舒展,活动自如,一张张红朴朴的小脸上挂着舒适与惬意。缺席的学生又一个个回到教室了,该上学时,再没有学生留念家里的火炉了。解除了寒冷的威胁,

在学校险些办垮的时候,又是乌金一样的煤炭帮了我的忙, 它们慷慨无私地燃烧自己,献出光和热来,以其融融的温暖,为我召唤回来了一个个正渴求知识的学生,使一个学期的教学任务,得以顺利完成。

光阴荏苒,转瞬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已经是拖儿带女的人了。妻子天天在生产队出工,忙着挣工分,收工回到家里还要带孩子,挑水,煮饭,宰猪草,喂饱孩子还要喂牲口,收拾家务,常常忙到深更半夜。我每月工资20元,还要为交不起书钱的孩子垫费;那时民办班没有向学生收取杂费,因此办公费还得从工资中开支。生产队的劳动单价低廉,每个劳动日仅值二角多钱,年终决算时,我家不但无钱可进,还要倒找生产队口粮钱。六口之家,穿的用的,看病吃药,还有必须应酬的人情往来等开支,常常搞得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窘态频仍。农村人民公社的口粮分配政策,是“基本口粮套工分分粮”, 我家由于工分少,分粮也少,口粮有时接不上。孩子们因为营养不良,体弱多病,令我忧虑不安。怎么办?我和妻子焦虑地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多挣工分才是办法,工分多了,既可多分口粮,又可增加收入。怎么才能多挣工分呢?不必说寒暑假和星期天,我尽量和妻一同出工干活,就是平时早晚课余时间,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去参加队上的生产劳动。但是,由于我们劳力弱,定量记分和重活又多,我们一年到头还是挣不了多少工分。

当时,大队和生产队都办了几个煤厂,大队煤厂开在芙蓉山上的三个湾,生产队煤厂则分散在山下的小岔沟和沙坝头,生产队煤厂井下所用矿灯的电瓶,需派工每天送到山上大队煤厂去充电,而负责送电瓶的小伙子嫌坡高路远,早出晚归太劳累,提出不愿干了。我觉得对我来讲,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假如我能争取到这份工作,每送一次电瓶,生产队评记4个工分,劳动时间又是在晚上,与我白天教书不会发生时间冲突,可以两全齐美。跟妻子一说,她也认为机不可失。于是,我厚着脸皮求得生产队长开口,便揽下了送电瓶的活路。每天天黑时分,待煤厂挖煤社员下班了,我就去相距两三里远的两个煤厂收集电瓶,挑到芙蓉山上去充电。笫二天不等天亮,得从家里出发,又上山去取回电瓶,在挖煤社员上班之前,准时把它们分送到两个煤厂去。

当时村里不通公路,运煤的汽车、拖拉机只能顺着沟底河道行驶,在高低不平的乱石上面颠簸前进。虽然如此,但运煤车辆毕竟可以直达山下各煤厂,可算方便了。而山上大队煤厂的煤,就只能先由人工挑运到山下,然后再装车外运,人工脚价每100斤7角钱。这种承运由煤厂直接发运煤炭到指定地点的劳动形式,过去民间称之为“挑发炭”。

起初,我每天晚上送电瓶到大队煤厂,下山回家时都打空手。过几天我就意识到,在路上行走这段时间和精力,都被白白地浪费掉了。于是,我决定挑发炭。送电瓶上山去,挑发炭下山来,既挣了工分,又找了钱,何乐而不为!我和妻说出我的打算时,她没有我那么兴奋,不无担忧地问我:“你吃得消?”我说:“不怕。”

但我当时还没有挑发炭必备的工具鸳篼。我从自家竹林头砍来竹子,开始动手学编鸳篼。在农村,要当好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合格农民,也属不易,人们常说的“犁耙铲打栽,划篾扭索筛” 等一些农活,就必须会做。身为农民,如果连撮箕、背篼、炕笼、锄把、扁担之类的常用易损的小型工具都不会制作,常会被人小看和嘲笑,且不说上街去购买还要花钱。俗话说,人的本领都是“逼” 出来。我本来不会编鸳篼,这回不得不下决心学编了。找到了一条能够又挣工分又挣钱的生财之道,身处艰难与困窘中的我,犹如看到摆脱贫困的希望就在眼前似的,决心将“发炭”一挑到底,来它个“长期抗战”。鉴于块煤容易砸断竹篾,损坏鸳篼, 因此,我一口气编成了3担鸳篼,虽然手艺粗糙,样式丑陋,但到底有了挑炭的工具了。

开头,我每次只能挑120斤左右,因为都是在晚上,下坡的道路狭窄,弯弯曲曲,有些地方陡峭崎岖。如遇雨天,更是溜滑难走。路况摸熟了以后,逐渐增加负荷量,记得挑得最重一次是174斤。那一次已经达到了我力气的极限,用“三步走,两步歇” 来形容当时力所不能承受的状态,豪不夸张。待我拖着腰酸背痛的疲惫之躯回到家时,已是深秋时节的半夜了。妻子翻身下床,赶忙现烧热水给我洗澡洗脚,然后爱怜地拥着(确切地说是扶着)我上床休息,叮嘱我“二天再别这样发'狠’ 了”。一次,我的那根柏香扁担挑断了,去五弟家里借来一根斯栗子扁担。那根扁担有点“蛾眉翘”, 很好使, 挑得轻点重点,都能随着脚步闪悠闪悠地上下弹动,当它两端往上弹起的一瞬,刹那间给肩头减轻了重压,挑起煤来因为“抛肩” 而感到较为轻松自如。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简直可谓朴素的真理。后来,我又吸取挑得过重反而得不偿失的教训,改为一次装两挑煤,每挑120斤左右,一挑一挑地“传” 起走——担第一挑想歇气了,便放下来,返回去担第二挑时,空手行走在路上就等于休息了;放下第二挑,又返回去担第一挑,如此循环传送,中间无需停下来歇息。就这样,每次挑两挑,共有200多斤,比一次只挑一挑150斤以上的更划得来。

我感谢那乌光闪亮的煤,在我初为人师时的艰苦条件下,帮助我克服了一个个困难,一次次地打开了工作局面;在我家人生活处于困境的时候,让我看到了求取生存的希望,使我渡过了一个个生活难关。

【作者简介】李耀禧,在中小学任教20多年,在县教育局退休。有多篇散文随笔等文学作品在省市报刊发表。

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征稿启事

在人们的心目中,文学始终有着生机勃勃的力量,教育历来有着沉甸甸的分量。长期以来,全国涌现出一大批扎根生活、个性独特、充满灵气的教师作家、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在全国产生了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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