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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床》连载(57)歌谣已消失于嘴唇

 云外庐 2021-03-08


58歌谣已消失于嘴唇

秦文轩10岁那年,曾在祠堂后面小河里撒了一泡长尿,想象那泡尿会随了河水流到大河,流到东海,流到太平洋去但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儿,想不来。那时连长江都没见过。头一次看到长江是在六年之后的那个夏天。那次是头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到南京去参加一家诗报组织的青年诗歌夏令营,的一组诗在那家诗刊上得了奖,热心的编辑通知去领奖。到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千百次出现于梦中的那条长江。在黄昏落日中,当终于站在长江岸边时,心底涌出的失望无以言喻,面前流泻而过的这条水流根本不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一定不是,而只是一条流水浑浊,被工业烟尘笼罩着的普普通通的河流,绝对不如流经们村子的那条小溪更富有诗意。

此刻,行走在山道上的秦文轩在寻觅美好童年的梦。然而,他的童年就像一则永远也寻找不回来的童话,从身边如蒲公英似的消失了,永远不可能重回那个天真无邪的岁月里。他早已告别童年的梦,告别天真和一切的儿时的浪漫,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扮演一个自以为是的角色,活得很累很累,生活有时候会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你眺望大海,一无所见,一只信天翁,追逐一条船——这是另一种风暴,在记忆中永远进行,你开始梦想一无所望的爱情……

儿时的梦一去不复返了。

故乡的面目也变得他认不出来了。

秦文轩的哥哥是开金矿的。金矿在林场那面,林场的厂长就是他亲舅舅,金矿属于砂岩矿原本不准私自开采,但自家人好说话,亲戚套亲戚的。父亲是农机站长,又是大队长。大哥便很轻易地买通了一条线,开起了金矿。一个小舅恰好是学金属冶炼专业的,正好派上用场。用氯化钾池子冶炼黄金。信用社里的贷款哥能贷得出来,有靠山就有了雄厚的实力。哥哥不但开金矿,还倒腾金子。从来也没出过什么麻烦。

秦文轩对哥哥说:“走私黄金是犯法的。”

大哥却邈然一笑:“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世上的事就这样。”

大哥很快大发,修了二层楼,在整个乡里,也算最气派的,楼上楼下三十多间房,大得叫人发愁。村里人都侧足而视,但谁也惹不起们家。至多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秦文轩在族里的辈分挺大,回到家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喊六爷,还有的长着胡子的人喊六爸。他们望着,就像望着一个天外来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几乎没一点儿变化,他们拿作活的典型来给自家的儿子训示:“你们看看你们的六爸,人家是啥出息?人家这才叫不白活一场人哟。”

家里种了果树,还有半亩鱼塘。责任田租给了村里的乡亲,家里只管“收租子”就成了。

秦文轩说:“这跟旧社会有啥不一样,不也是收租子么?”

哥和姐夫合伙开的金矿搞得很大了,等到后来有些人想效法们家的作法时,上面的精神却下来了,不再允许私人开金矿。关了金矿之后,哥也没闲着,大概干起了走私黄金的勾当,那活儿很危险。走私一克黄金,能赚一半的钱。们家那二层小楼就是靠了这勾当盖起来的,名义上对外人说是跟父母合股盖的。

家那条老黄牛早就死了。老黄牛的角就挂在老屋里。

家独居一处山洼,山窝里的光阴无限绵长,对面的青山上有一只黑色巨石,据说有神灵。五月端午节,山民们采摘粽子的叶子就到家里的后面来,也只那里长着茂密的棕树。月也来采

出门就是一座山,山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望云山。其实海拔还不到一千米。十多年之后,当走近大西北的祁连山,以及天山、昆仑山,才觉得故乡的望云山简直算不得山,只是座小土丘。但在儿时的眼里,它却摩天擦云,高大壮伟得无以形容。往往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爬到最高处去。往那茂密得足可以藏匿一个军团的长草里一躺,便是悠悠荡荡的胡思乱想了。会长时间呆望天空飘荡的浮云,少年的孤独从心底如雾升腾。这孤独有一种感动自己的力量,像鼓胀而来的山风。有时,无端地就想哭一场,哭到嚎啕。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说不清究竟是出于喜悦还是出于忧伤。肯定是对群山之外广大世界有一种模糊的渴望,以至浑身生出一种烧灼感来。

一个人的一生必须充分准备承受一种被通常叫做“孤独”的精神状态。大约在十岁的时候,秦文轩便头一次感觉到了深藏于内心的深深的孤独,那是一个少年的孤独,因之更加撩人。那时候的,心灵孱弱,感觉却过于敏感,相信,没人理解深藏于内心的孤独。大人都在忙大人们的事情,从没工夫关心自己的孩子。在父亲的眼里,们这些孩子就跟山里的树似的,根本无须操什么心,听凭他们在野天野地里疯长,自会一天天长高长大。倒是母亲对的状况最先产生了某种忧虑,有天夜里,他们以为睡着了,其实并没有睡着,听见母亲跟父亲嘟囔:“瞧水伢子噢,一天到晚,像个葫芦,说不了几句话。别是脑子出了啥毛病哎。”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两股气流,算是对母亲疑问的回答。

再后来,秦文轩的处女作,那首写月儿的就,发表在《少年文艺》杂志上。是龙老师通知的。在那以后的一个月里秦文轩天天盼望的乡邮员,其实完全用不着到山上去等乡邮员,乡邮员一个礼拜来一次,乡邮员骑的那辆破自行车永远在慢撒气。所以常常不得不将那破车扛在肩上,裤腿挽起老高。秦文轩盼乡邮员到来就想盼一个美梦应验。乡邮员一定会来家的,因为只有家里有一只气筒子。那是村里唯一的打气筒。所以完全不用到山头去等他。只要在家里等着就行了。可的心情不同。极为迫切。他一来必定会给带来好运,会给带来一个外面的世界,像条小虫子,蠕动在家乡的滚烫的泥土里。

直到有一天,乡邮员骑着吱嘎作响的破单车,送来一张汇款单,三元钱。那是第一次获得的稿酬。那不是三块钱,而是世界上最高的奖赏。雨天,道路泥泞,乡邮员的破旧飞鸽车子的两只轱轳上滚满了烂泥浆,乡邮员两腿滚得满是泥浆,乡邮员是崇拜的人,因为他走南闯北,比村里人见过世面。乡邮员每个星期到村里来两趟。

乡邮员说:“嗬,这细伢子,硬是不简单哪。”

父亲面前,乡邮员赞不绝口夸奖,除了几分讨好,夸奖基本还是真实的。父亲的虚荣心得着了满足,回到家来,脸色也好看,话也比平日多。但他心里高兴,也不苟言笑。他是大队长,拥有权利,而权利只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威严。

再后来的某一天,从县文化馆下来个文化专干,从镇上一路跋涉专门到村里来了,进村就跟村里的人打问秦文轩大家才知道这县上来的干部是专门来找大队长家的儿子的那文化专干的手里拿了一份刊物,他告诉父母,写的一首诗发表了,就发表在他手里拿的那本刊物上。秦文轩父亲上过五七文化干校。算是粗通文墨。接过那杂志连看三遍,才真正的长吸一口气,对眼巴巴守在一旁的母亲说:“还真是这伢子,你还不去杀鸡,打酒来!”母亲高兴糊涂了,拿起这样放下那样。县上来的文化专干在大队长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文化专干对父亲说:“你这伢崽很有灵气,也很有前途的。你们这的山水也是很灵秀的。”

父亲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舒舒服服地头,对文化专干说的话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听明白了:他这伢崽将来真可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父亲对那县上下来的干部说:“你就好好住几天,让水伢子山上山下走走转转。”

秦文轩带了文化专干在山里转了大半天。正下过一场雨,山上蘑菇很多,文化专干一边捡蘑菇,一边问:“说说你将来的志向。”

秦文轩想了想说:“从山里走出去。”

“噢?走到哪去?想做什么去?”

秦文轩摇摇头。说不上了。未来在面前一片朦胧。只有在山里走出去的念头是实在固执的,早已在心里扎下根了,做梦都幻想着山外世界。

文化专干临走的时候,又一遍对父亲说:“伢崽是个好苗苗,要好好培养啊,得给他创造点子条件。”

送走了文化专干,回头父亲见大儿子呼噜呼噜地吃饭,就说:“你看看你就知道吃,你也不学学你兄弟,都是一个妈养的。”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便对这个整天沉默不语的,似乎患有孤独症的伢崽另眼相看了“看人家大队长的伢崽,跟别的伢崽就不一样。人家不多言语,那不是毛病,用老辈子的话讲,是少年老成。”

其实,在秦文轩投身到茫茫的世界里去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那个陌生的世界发生着什么。不知道那里的男人和女人以怎样的方式思考、生存。两眼一摸黑。可终于独自一人出门远行了。天气很好,风吹得也好,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便是面对陌生世界的迷惑。从穷乡僻壤之中独自一人走出来的。身上沾着臭烘烘的牛屎。童年孤独,曾经在望云山上仰望舒卷的白云,白云苍狗是的朋友。天天都在跟奇妙无穷的大自然对话,无须行动,只须倾听便够了。现在不同了,你得行动,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错,但你每一步都得走,这是人生之要义所在。

秦文轩第一次到山外去领奖,穿了一双皮鞋,脱下了那双解放胶鞋。不能叫人家说土气。知道,皮鞋似乎象征一种身份,代表一种感觉,这样做其实也在迎合世俗,到后来才知道,生活里竟有那么多的“不得不”。那双猪皮皮鞋坚硬而非常硌脚,穿在脚上极不舒服,真叫的脚丫子受够了洋罪。上山那一路,一直跑在大伙前头,第一个上了山门,若不是人家要门票,会一个人继续往山上跑的,没有门票,便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等待其他人上来。

那次,跟们一起上山的好几个女孩对似乎很崇拜。不过,却每每因了自身的懦弱而却步,实际上,并非一个粗心大意的人,而且常常会过份敏感。一个见总是微微低头腼腆一笑的女孩,在散伙的时候,改变了她原定的行程,决定绕道回家,这样,她就正好跟同道儿。还傻乎乎问她:

“你这样不绕远路了?”

那女孩子不言语。从她的眼神儿里忽然看出了什么,终于明白她改变行程的意图正是为了。她黑突突的眼睛里有一种期待,在期待一种和声。

佛说,同船过渡,得修千年之好。

们坐上了同一条船。

一路上,和她不停地谈诗,谈人生的理想、抱负。但是,总不好每句话都谈诗的,除了趟诗歌。们似乎竟没有别的话题,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谈,就浸泡于饱和的沉默里,彼此目光偶尔的一下对视,也足以使心惊肉跳。

越来越感到心里的那个魔鬼。一匹看不见的烈马毫不驯服地咴咴长嘶。但是那样的纯情腼腆,连她的手也没碰一下。

第二天下午,们终于不得不分手了。最后的分别是在码头上。她哭了,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她期期艾艾地望着那个时候和她其实都不过是孩子。

她对说:“让们互相给对方写信,好吗?同时写。这样就可以同时到。”

她的声音略有点颤抖,宛如风中一只纸鹞。

跟她确实通了好几封信,但忽然明白,其实不怎么喜欢她。于是,通信不久便自然而然中断了。而当时在船头跟她挥手告别的时候,却并没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只觉挺不好意思。当跳上岸去的她立在堤岸上朝挥手告别时,也举起手来,但在船上以及在码头上的许多人,尽管都是陌生人,却无形子阻止了挥手的的动作。不敢高高地扬起手臂来,仅仅是怕周围的陌生人笑话。其实那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有谁会讥笑两个少年人的告别方式呢?

她伫立在岸上,冲不停地挥动手臂,而在船头却只用目光同她告别。那次,第一次感到了淡淡的忧伤和怅惘之情,说实话,很讨厌自己那种多愁善感,竟然像是个女孩子。这感觉使很难受了一阵子。

船又开了,她的影子从视野里远去,也淡去,很快便消失在烟霭里了……

出名了,收到了两麻袋信件。其中多是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写给的热情洋溢的信,女孩子们生来便具有写情书的天赋,她们一旦将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投入信笺中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很烫人,连文采也被鼓动得斐然夺目。但也有一些写得极普通、极没意思的信。女孩子在写这种东西的时候,最喜欢用删节号,数了数,其中一封信里的删节号多达28个,通篇浏览,会给人一种暴雨如注的感觉。那删节号里的意思要你去猜,其实,只不过一种有关心情的特殊表述,而鲜有什么实在的含义,大可不必认真对待。有的信写得蛮精彩的,没有多少删节号,但有女孩子写给的诗,多半是隔山掏虎,看起来也挺费劲儿的,也不能字字句句地认真。只要从中体会那一份缠绵就行了。在当初接到这些信的时候,主要地是有一种由于被别人特别关注而获得的欣慰感,并不曾真正被那些信上的言辞打动,虽然也曾设想过,和她们中的某一个,将会有什么幻想的故事。

故乡遥远,往事也遥远。秦文轩回想起以前的时光和那些女孩子们写给的信。只剩了一种空幻的想象,一种泛泛的安慰。对于治疗一个精神孤独症患者说来,那些信件犹如尚留余温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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