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

那一年返乡，是在炎炎夏日，我才八岁。我并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但是对于这次返乡的经历，却如电影的胶片般，历历在目。乡下的老家，在大山深处。至今，我似乎还能想起那弯弯的山路，蜿蜒曲折，似乎没有了尽头。我和表姐拎着包裹，同样是走在大太阳底下，脚踩红土，背向蓝天。路途辛苦，我却并不怎么记得，难忘的是一碗凉水，我们中途在一农户家歇脚时，人家盛给我的。那一碗凉水从她家的水缸里舀出，特别甜。在我幼稚的眼里看来，那位阿姨和表姐说着乡里的玩笑话，黝黑的脸上绽出的笑容尤其亲切，像地里藤蔓结出的南瓜花。

当我们踏过那山那水，终于快到了时，远远地，我能望见一座老宅。是上个世纪的那种风格的砖砌小楼，有两层。楼前有一个小院，栽有一棵桃树。共结了三个桃子。当爷爷把桃子洗净递到我的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毛乎乎的。奶奶眯缝着眼睛，笑着对我说，乖孩子，咋不吃呢？我低头看着桃子，又看了一眼奶奶，一口咬下去，不是很甜，微酸。眼前的奶奶很慈祥很温暖，她手持一件旧衣，穿针引线，缝缝补补。当一个小蜘蛛顺着蛛网从天而降，本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却笑着叨念，蜘蛛蜘蛛掉下来，亲人要回来。

九十年代的村庄还是热闹的，邻里之间，还能经常串门子。我们就经常跑到隔壁老张家玩，玩扑克，看电视，赶鸭子……赶鸭子是我的一大癖好。其实鸭子也不是老张家的，是老张家的隔壁的。傍晚的时候，落霞满天，小白鸭一摇一摆，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就追在鸭子后面，邻居婶婶也不怎么管我，鸭子就满院子里跑啊跑，嘎嘎乱叫。

而在盛夏的正午，蝉声聒噪，我们就三五人聚拢，玩扑克，什么旧上海，小五花连牌。输了的就罚跪。一起玩牌的都是些哥哥姐姐，比我大。当我一场牌打完，早早锁定了胜局时，无聊之际，我常常偷看哥哥姐姐们。看他们暗送秋波，眉目传情，然后在心里暗自揣度，某某哥哥肯定是喜欢姐姐的，一个人偷着乐。

七月里，地里是成片的包谷。太阳快落山时，天气没那么热，我就会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上小山坡掰包谷。爷爷头顶着草帽，红背心很快就浸湿了，我呢，掰了几个，就叫苦不迭。然后就找了一个干净的地儿，坐下来歇息。爷爷疼爱我，一边掰包谷，还不忘给我找吃的。他总会找到那种脆嫩的包谷杆，咬掉青皮儿，香甜可口。终于，背篓里装满了包谷，风还是热的，我们可以回家了。

新鲜的玉米往铁锅里一放，盛上水，奶奶往炉灶里加满柴火。不一会儿，就能听到锅里水汽翻腾，锅盖碰锅沿的扑腾声，然后玉米的香味儿飘出来。待玉米煮好，稍冷却，我便猴急地拿一根筷子，插上玉米当玉米棒子吃。

王家有石磨，我们还会提一小桶玉米去碾碎打浆，最后做出玉米粑粑，在油锅里煎至金黄。想起来，那大概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小吃了。

第二天，要仍是太阳天，我们会把玉米摊开了晒在院子里，屋顶上，阳台上。目光所及，处处是金灿灿的玉米。晒几天，水分差不多晾干了，姐姐啊，奶奶啊，我们就端个小凳子，坐一起，剥玉米粒，面前是一个圆圆的大簸箕，一边扯家常。

有时候，也会赶上变天。狂风骤起，乌云满天。大家伙就急赶着收玉米了。然而小孩子家不懂事，最喜欢热闹，忙中作乱。我和小伙伴们会跑到屋顶上，放声大吼，大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味道。爷爷在旁边被扰得心烦，就诓我们，吼嘛，吼嘛，天这么黑，风这么大，一会儿女妖过来，收拾你们。爷爷说这话时，那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我们一脸狐疑，但还是住了声。

暴雨过后，鱼塘里涨了水。会有很多鱼跑出来，溜到小溪里，河水里。这时候，我又会拎着一个小竹篓，跟在爷爷屁股后面转。抓鱼咯，抓鱼咯，嘻嘻。爷爷会找到一个小水渠，我只需把小竹篓子往那一放，站立在水中，等待鱼儿光临“寒舍”。爷爷是捕鱼的好手，印象中，他确实在雨后获利颇丰。而我们的屋顶在一场暴雨后也成了天然的蓄水池，养起鱼来了。

到了夜里，屋内闷热，也没有风扇空调。我们便端几张椅子坐在院坝里乘凉。奶奶拿着一把蒲扇摇啊摇，一边唠叨闲话。蚊子嗡嗡在眼前飞来飞去，田里的青蛙呱呱呱乱叫，蛐蛐在草丛里唧唧……慢慢地，似乎没那么热了，偶尔吹过一阵风，带着丝丝凉意。夜更深了，天空是那么深邃，漫天的星辰，或许是王母娘娘的首饰盒被粗心的婢女打翻在地。而待我们睡意来袭，推开房门一看，半室的月光，这时月亮正缓缓爬过树梢。

十多天一晃就过去，很快我要回城念书了。在长途汽车站，孩子的哭闹声，小贩的叫卖声，大巴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我将脸，两只小手都贴在车窗上，天空很蓝很蓝，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玉米地已成焦黄色，我甚至闻到一股野草焚烧的味道，不知为何，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再见了，我亲爱的故乡。”我默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