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隐语颇多,向为学人所瞩目,甚至视为“罗杰塔无字碑谜”。压缩语中加密秘码,多级多变,如同语言魔方。因其变化多端,故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所出语例及论证必要的附例,多是《金瓶梅》所独有,而为他书所无。仅仅这独具的语言史料的自在价值,便是不容忽视的了。何况其价值涉及诸多方面。欲研究其价值,先须解语。多年来多方对难解之隐语试求正解,敬献于海内外学者之前,以求教。前人有两种解释。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俚语》集中了两种说法: “北人骂妇之下劣者曰'歪剌骨’,询其故则云:牛身自毛骨皮肉以至通体,无一弃物。 惟两角内有天顶肉少许,其秽逼人,最为恶贱,以此比之粗婢,后又问京师熟谙市语者,则又不然。 云:往时宣德间,瓦剌为中国频征,衰弱贫苦;以其妇售与边人,每口不过酬几百钱,名曰'瓦剌姑’,以其貌寝而价廉也。二说未知孰是。” 清翟灏《通俗编·二十二卷》“洪容斋《俗考》:瓦剌虏人最丑恶。故欲诋妇女之不正者曰'瓦刺国',汪价《侬雅》'今俗转其音曰歪剌货’。” 牛角臭肉说,又见于徐渭《四声猿·狂鼓吏》的眉注“歪剌,是牛角里的臭肉,娼家以喻失宠的妓女。”此语还见于元杂剧,如关汉卿的《窦娥冤》、《救风尘》等;《金瓶梅》、《二刻》乃至《野叟曝言》、《红楼梦》皆出此语。沈德符持“未知孰是”持审慎态度,然而他认定是俚语、市语是不错的。因市语驳杂,未必人皆尽识所有,故而沈氏查询熟谙者,仍然未得确解。特别是市语中之反切隐语,语圈极小,更非圈外人所能耳熟能详。反切的正确概念应当是:切,语音切分的一分为二;反,语音返合的合二而一。《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词话》中的“极古来子”(与)“丑古来子”(当)与“歪剌骨”语义相近,同是反切然而是初级加密,而“歪剌骨”则复杂得多,调动了反切全部手段,诸如正序反切、逆序反切,甚而至于变序反切。“古来”是怪的切分,“古来”返合是为“怪”,这是反切的初级形态。“歪剌骨”则是变化多端正反合的变分与变合。取的是多级加密手段,是高级反切加密的隐语,故而极难索解。明·周祁《名义考》卷五“'亻瓜’剌骨”:“'亻瓜’者,不正也。俗谓不正当的女人为'亻瓜’剌姑。”这个“亻瓜”字,显然是周祁造字记音,正好循音解语。合为“凹炉物”或“凹炉怪物”。物所以怪,盖因其炉凹也。四、其简式,略去干扰素“剌”,歪骨:物;骨歪:怪。造语者煞费苦心,恐人解又恐人不解。歪不仅切音,而且寓义。人易知其为不正,以言不正当的女人。直至近世的《江湖黑话考》(雪漠,上海文艺版)仍载:嘎人、讨人嫌的人曰,“郎不正”。即“郎歪”,实乃反切语“赖”。刺不仅承担着反切干扰素之功用,也是有义的。章炳麟《新方点·释言》“江宁人谓人性很戾者为刺子”。班固《汉书·杜钦传》“外戚亲属无乖戾之心”颜师古注:“剌,戾也。”《词话》三十五回“弄出什么七怪八刺出来”。怪刺对举,也因其同义°歪剌骨所以讨嫌“勿爱”(不可爱)或“无爱”(无人爱),盖因其“凹炉”不正、物怪之故。“凹炉”译为今语是为“破锅”。语缘于道教文化,丹鼎术称女阴曰鼎曰炉,后世称锅。清代小说《跻春台》即有“刮锅”之写。[附例:孤老]前人因不明锅之所以,误解了“孤老”之语。质言之,“孤老”正是反切隐语,语义以补锅匠指嫖客。《新刻江湖切要》 《新刻江湖切要》把人物化“无妻曰底落,无夫曰盖落”;指言男盖女底。近世民谚:“破锅自有烂锅盖,蛤蟆也有癞巴子爱”,指言夫妻是锅与盖的关系。妓乃公器故谓之“底漏”,或谓“底落”之无底。底漏即须补治,操其业者的小炉匠称“锢漏锅子”。陆游《老学庵笔记》“市井中有补治故锢铁器者,谓之'骨露’莫晓何义。”宋洪迈《容斋随笔》谓“市人有以切脚而称者”所举语例中有 “锢为骨露”。“孤老”其音亦即“锢漏”,实乃补固破锅的小炉匠是也。这种“骨露”是反切的初级加密,干扰素有L、G之别,被称为“软、硬徽宗语”。并非指其为赵佶所创,然可为宋时反切大兴于民间之证。[附例:零布]蔑称坏女人为“凹炉”、“破锅”,盖因其破。《金瓶梅词话》中,尚有“零布”之语,不是如注家所解零碎之布头,这是依声变韵的反切隐语。江湖切口谓剪曰“裂帛”,与“零布”同声变韵,合成“零裂布帛”,“零裂”即剪破义;“布帛”同为货币之称。“零布”实乃破货也。可知“歪剌骨”之“凹炉”即“破锅”亦即 “破货”。自有《金瓶梅》四百年来,学人多方索解,迄无确解,所以难解。因造语奇绝。这个隐语是个语丛,是四个单体压缩而成的整合体。欲解语先须分离四个单体为四个语节(无以名之,仿音乐语称之语节)。从语丛整体中,分离出单体的语节,是解密的先决条件。另一著名难解隐语“硝子石望肴南儿丁口心”,已有的各种解释(包括我的解释,均难令人满意。所以难解,疑其有缺文,故而难于断其语节之故。)“鸦胡石”便因点断不当,以致“骑马”,而不可能正确解读。如“夜壶、拾、掇、了”,如断为五语节的“粗大可我心”,两者都失落了“影子布”。一、断为四个语节。依鹤顶格取首字,是为鸦、影、朵(躲)、了。1.鸦胡石古火烧不变的坚玉。(详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三)内寓“硬”字。四、复将首四字与内四字相合则为:“鸦硬、影摇、躲大、了鸟”。 上之切分与重组不是任意的拼合,而是符合反切隐语的依声变韵的规律的。《西湖游览志余》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一为忆多娇,二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四为思乡马……小为消梨花,大为朵朵云儿。”旧时布衣行依声变韵作为行业隐语,“一摇、二柳、三搜、四臊、五外、六略、七窍、八奔、九巧、十朽。”“丫”是记音而未择字,以致出现“这丫头不是那鸭头”的误会。古称男阳为鸭,程世爵《笑林》“夫用脚弄妻阴,我请老八吃鸭子。”巴蚌即依声变韵之反切,蚌又象形称名。)字又作“毛丫”,冯梦龙《笑府.寿木》自注:“吴音'毛丫’与鸭同。”又同音转代为牙,《水浒》潘巧云随裴如海人密室看佛牙。《词话·三十五》金莲嘲平安遭打是“为他打折了象牙”。不写人而写影,大有清《白雪遗音》“分明是巫山云雨情无限,灯影晃床前”之意境。其动因为的是“躲大”,变粗俗为雅驯,化丑为美。隐语产生之基因盖在于求趣求美:讳语忌直,隐语求曲,以求美趣形成“绝妙好词”,发语者津津乐道,受语者乐于听闻。使语言交流不再是机械输入被动地认知,一变而为能动地乐知;语言交流成了愉悅的审美活动。(对此已另著专文,一是《金瓶梅美语发微》刊布在学会之《金瓶梅研究》五;一是《金瓶梅美语审美》载《社会科学辑刊》95.6。兹不赘。)[附例:]《词话》中,还有一个与此语同义异构的隐语“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鸦影朵(躲)了”与“寒鸦儿过了”语义相同;“硬摇大鸟”与“青刀马”义同。两者对应关系,足证其他种种解释皆不能使两语相吻合。两者不同,一是密级高低即加密繁简之不同。二是异构,“寒鸦儿”是“示兆于先,证果于后”的“解后”隐语,但仍然是线型的。而“鸦影朵了”则是幽深曲折的。“藏词”于语核之内,所藏者又是“语基”。暮鸦诗人多有讽咏,如“斜阳鸦噪晚,酒醒残阳乱鸦”;如《西厢》“槐影风摇暮鸦”,“鸟没夕阳天”等等。迟暮,“鸟入窝”,便是又关合语旨。今时沈阳市骂“耍大刀”应是此语僵尸的复活,语词的死而复生,也是俏得研究的。《白雪遗音》
自姚灵犀氏《金瓶小札》取首字谐,合成“ 王八汗斜”之说一出,遂成定谳,学人再不深究。明郎瑛《七修类稿》“今骂人曰王八或忘八”,语指妻外淫者, 然诸书所称引的王建等人只是姓王名八或行次为八,皆无妻外淫之史证,故知其是同音之挂误。郎瑛又云:“忘八,讹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也。”妻子移情偷汉,反诬受害的丈夫“八者皆忘”或“忘却第八,无耻。”此说夺情悖理。何况“孝悌忠信”与“礼义廉耻”,一向分称四维、四德;合称“四维八德”未必早于“忘八”,亡八当另有所本。稍事浏览明代版刻之书,常刻作“亡八”。如兼善堂本《警世通言》即作亡八;如冯梦龙《山歌·烧香娘娘》“乌龟亡八骂千声”。亡八虽已畸变,然离本原尚近,真应称谢《词话》的写录者,于书中留下了“望巴”的活化石:“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现逐次分解,以理清王八之渊源。《乐府杂录》称此调本名《谢秋娘》,唐李德裕为亡姬谢秋娘而作。亡人不返,即逝者无归。《望江南》依字面可以理解为望穿秋水,不见伊人;亡佚无归。傅父同音,父古音巴即今爸。巴又有《望江南》之巴望义,巴又是盼呵之反切。合上两语节,是为“望无巴父”,变其序为“望巴无父”。或问王八何以无父?值得注意的是,巴山虎语尾特特地缀以“儿”字,这不是儿化无义之语缀,而是特置解语的关键。川语龟儿子是养汉婆所生的杂种,只知其母而不知父为谁,其生父当然是乌龟王八了。3.“汗东山”姚氏谓曲牌名,待问。寓汉子似无疑义。4.斜纹布江湖切口诸要籍皆隐布为稀,如布为“稀皮子”,布店为“稀朝阳”。其源甚古:《说文》“絺,细葛布”《诗》“为絺为绤”传:“精曰絺粗曰绤。”合上二语节是为“汗汉斜稀”变序为“汗斜汉稀”或“汗稀汉斜”,其义则一。“汉斜”谓汉不正,无正头香主的汉子。“汉稀”反讽言其女人尽可夫,而罕见其正汉。质言之其无正汉也。复证之以民俗,半个世纪前,民间尚有“押花会”之赌博,36门花会各有专名。其中王八、兔子、婊子为三丑。名为:旱云、合通、红春。以红春代婊子,以美艳而名妓,无须多说。兔子雌雄难辨,已见于木兰诗,有同性恋之嫌,而名“合通”。旱云何以代指王八?云雨向为性事隐代之词。云生天指男,雨注地代女。语旨以无汗谐指“无汉”。龟为水下交配,人们难见其性活动,误以为龟有雌而无雄,须与蛇交,繁衍杂种。这才是称妻外淫者为乌龟王八的初始因,或曰此语的始生因。龟无汉之说颇早,东汉许慎《说文·释龟》“外骨内肉者也……广肩无雄,以它(蛇)为雄。”此观念又渗入道教文化之中,旧题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玄武龟蛇,蟠纠相扶”李贤《文选注》言“龟蛇同体”。今时出土文物多有龟蛇缠绕的玄武之像。玄武为道教四帝之一的北方神,由同体蟠纠的全兽型的龟蛇,衍进而为全人型之后,仍有遗留。龟居左,因称男阳“左边的”,又衍生出“半边俏”代男阳之隐语。无雄之说影响深广。宋陆佃《埤雅》“广肩无雄,与蛇为匹,故龟与蛇合谓之玄武。”无雄而偷汉外淫乃渗入民俗之中。《五杂俎·人部四》“今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龟。盖龟不能交,而纵牝与蛇交也。”清翟灏《通俗编》亦同此说。直到清小说《九尾龟》亦言“是龟不能交,那雌龟善与蛇交,雄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乌龟之号。”(宋)《埤雅》 书中往往以汗邪、汗歪施骂于人,表层是骂其人“有病”的病态;以之施骂男,则骂其为乌龟;以之施骂于女,则谓其偷汉。医家以为众病皆导因于“无汗”之阻塞,邪气内博遂热昏谵语。人们对汗十分看重,《醒世恒言·十》“汗出便有了生机,若没汗时这病便没救了。”《红楼梦》称不出汗为“汗憋”,今时更以“汗憋”谐“旱鳖”作骂。《说文》区分为:龟腹背有硬甲,而鳖角板外覆以革质软皮。故今时据对妻偷汉之态度,分别称之为“软盖”“硬盖”王八。民俗甚而至于宗教文化,均皆深深地埋藏在俗语之中,不仅俗语有典,而且足堪称之为民俗文化宝库了。汗在江湖切口中本为药义,如刀伤药为青子汗,人不解蒙汗本为迷药,又赘增“药”成了“蒙汗药”。“望巴汗斜”也内寓药义,而且是对症施治的汗药医无汗之病。望江南,小乔木,叶为退热剂;巴山虎儿,儿有实义指籽实的黑白二丑;入药有表散之功。且寓“丑子”之义,《词话》中有骂语“丢丑的孩儿”,其母外淫生之杂种,是为丑子也。如此造语,增大了语趣,奇思巧构,堪称“绝妙好词”了。每一个隐语都是既往文化的一面镜子,语中沉积与凝聚着久远的历史观念,包容着深邃而丰厚的民俗文化基因。 仅解读也绝对不是“望文生义”的字面文章,必然涉及诸多方面,本文不暇深论。A语原学(延及语言发生学),此语原出所自是亡巴(无归,乌龟),龟无雄,无父。B语因学(发生学视角)审视,何以在通语之外,另造隐语?质言之,因讳而隐,求趣而隐,因之忌直求曲,两者皆求曲求美。曲,层层加密,拉大了语言与语义的距离。曲,陌生化便是美化。“绝妙好词”说者津津乐道,听者乐于听闻。由被动地认知变为能动的乐知,交流不再是机械运动,而是愉悦的审美活动了。C语构学(语言形态学)语丛的隐语,是经过多级加密压缩而呈现的高级形态。故而成了难解之谜,即以此文三个语例之加密手段的“反切”而言,语例之反切超越了一般的正序反切、逆序反切。而是极为复杂的变序反切,此外尚有依声变韵的特殊反切。仅此反切一端,便足可作为丰富贫瘠的反切理论的实证了。然而,对称为语言死结的隐语,解开语结,求得正解不易;阐发丰富语矿作出语论更难。何况解语未敢自是其为不易之解,故云;不是结语。谨以此吁请学界,做出公同认定的结论来,是为余绪。《傅憎享文集》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六辑,1999,知识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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