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如何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老周是我高中同学，我俩同窗三年，复读时又一起打游击。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感情非同小可。

落榜后，我和老周在登云街合租房子，有时候去学校上课，有时候就在租处捋起袖子自己干，俗称打游击。

老周有人格魅力。说话喜渲染，虚张声势，极为有趣。尤爱小秘密、小道消息。常见老周眉头一挑，口头禅就是：“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然后轻蔑、挑衅地盯着别人看，被问的人往往张口结舌，王顾左右。老周刹那间神气活现，小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异常。

老周掌握好几个学校的第一手情报，哪个蓝的和哪个绿的好，哪个和哪个是一派的，老周都是火眼金睛，一本清账。

老周超喜欢收集香港明星的资料，对钟楚红、林青霞、张曼玉等等女星如数家珍。老周的称呼一律是曼玉、青霞，显得和她们很熟的样子。还有叶玉卿、叶子楣、李丽珍、邱淑贞、温碧霞等等三级片大明星，老周能够准确报出她们的三围尺寸，好像他亲手量过似的。老周还知道香港任何一个大明星的出道以及绯闻，能够把一个个明星的绯闻讲得跌宕起伏。对面合租的一个小女子，被老周迷得晕乎晕乎的，最喜欢听老周胡吹。

我对香港电影之所以熟稔，完全得益于老周。和老周在一起，我除了熟知香港女星，也喜欢上了周润发、任达华、刘德华、张国荣等等一干大明星。老周喜欢任达华，因为任达华的胡子剔掉之后，脸色铁青，老周觉得很有男人气。

我则喜欢发哥大背头，玩世不恭的样子，穿着一袭黑色风衣，拿着一把长枪，嘴里含着一根牙签，一言不合就潇洒地扫射，而且永远不会死。喜欢《英雄本色》《喋血双雄》《夕阳之歌》等英雄电影。

老周最经典的一段叙述是：老大从监狱里出来了，他奶奶的，打一个鸡蛋，蛋黄生吃了，把蛋清往头上一抹，梳子一梳，油光可鉴，痞得一塌糊涂。嘴里叼着一根烟，去会见另一个大哥，另一个大哥稍有不敬，毕竟当年的小弟现在已经是大哥嘛。只见老大轻轻一吐，烟屁股喷到了大哥的脸上，就在大哥慌张的一刹那，老大纵身跃起，两个长靴中拔出两把枪，杀他个天昏地暗。

有段时间，老周喜欢发哥、刘德华和周星驰的赌片，对《赌神》《赌侠》一见钟情，不仅绘声绘色描述，而且天天练习赌神玩牌的手法，很多牌就像黏在老周手上一样，能在自己胳膊上自由流动，让人叹为观止。那时候已经开始播放《射雕英雄传》了，有一天老周自己配音，打出了郭靖降龙十八掌的完整拳法，让我们笑破肚皮。后来再让老周来一遍，老周就死活不肯了。

老周还有一个段子，说得口水直流。据说有一天，香港邝美云演唱会，在唱完《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后，有一个互动的小环节，邝美云想亲吻一个小男孩，但小男孩拼命躲开了。邝美云非常尴尬，说：“孩子，将来你长大后，一定会后悔的。”老周对这个桥段非常感兴趣，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我想，最后悔的恐怕还是老周吧。

 

复读生涯是最无聊的，有一次老周说看见一个绿衣少女非常正点。改天我也去看了，小姑娘长得不高，圆脸，大眼睛，披肩长发，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走路都要看书，提着一个暖水瓶目不斜视，极为认真。我觉得这女孩子气质不错。我们跟踪了她的班级，原来是一中文科班的一个女生。

 

晚上我和老周装模作样到这个班级去上自习，而且就坐在女孩的后面。我俩你一言他一语，好像说相声，在后面点评这个班女生的容貌。有的女生八月十五，那就是月半，就是胖，一胖毁所有啊。有的女生瘦，像一个高高的旗杆，没有女人味，味同嚼蜡。我们一个个点评过来，女孩低头窃窃的笑。后来我们就开始点评绿衣少女，把她夸得心花怒放。老周说她如兰，我偏说她如菊；兰花美在优雅，菊花好在高洁。老周最后总结，这个绿衣少女，脸是脸，屁股是屁股。我说，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叫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

 

第二天我和老周又来了，女孩有意离我们远远的。我和老周赶紧又坐到她身后。班级有男生表示不满，老周把他们一吓唬就搞定了。那个晚上我们又把女孩逗得很开心。那时还没有撩妹这个词，但我们就在撩妹。实质上当时我和老周都没有恋爱，也没有经验，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壮胆，寻找刺激。

连续几天，女孩对我们熟悉了。特别是有一天，我们去早了，女孩拿着书进来后，到处都是座位，但小姑娘居然直接坐到我们前面了。我们知道这个小姑娘并不讨厌我们。期间我和老周讲话，小姑娘转过身，小声斥责，声音小一点。我们俩乖乖听话。老周假装问题目，小姑娘一会就做出来了。小姑娘又用数学难题反问我们，那可是我们老复读生的强项，一会就做出来了。这感觉下去，就是学习小组啊。

 

有天晚上，我起身正准备上厕所，小姑娘也站起来了，我赶紧让出一条路，谁知道她根本不搭理我，呼啦一下拉开另一张座位，从那边出去了。我有点尴尬，门口正好碰见她。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女生宿舍和上厕所是一条路。

她突然回过头来：你觉得这样跟着一个女生好玩吗？

天可怜见，我只是上厕所，被她这么一羞辱，黑暗中瞬间脸红了，气息也乱了。赶鸭子上架，说什么也要跟着她了。

我慌忙沉住气，说：好玩！

然后我们就摇摇晃晃地走。一路上都没有话。

后来女孩又问：你是不是经常送女生啊？

我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路灯下，女孩回头给了我一个白眼：我才不信，骗鬼去吧。

再后来，女孩突然不走了，说：“我到了，你走吧。”

我傻乎乎无师自通的说：你走，我在这看着你！

女孩就走了，很慢，很慢，到了一个转角，倏忽不见。

我本来以为她要回眸一笑，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但却突然间失踪了。

我忘记了上厕所，赶紧把老周叫出来，把刚才的情形说给他，老周将信将疑。

后来，老周再约我，我打死也不肯去了。

再后来，我听说那个读书最认真的绿衣少女不爱读书了，她的心野了，后来说她喜欢上了某个流氓，再后来居然听说她是我的老乡，离我们家并不远……

某种程度上，是我和老周毁了这个纯洁的女孩，尤其在做了老师之后，我对这一段往事特别忏悔。年轻的时候我们究竟有多少荒唐，但这一切已经不能重来。

 

老周毕业分配的时候，我曾经陪同他一道去县粮食局找一位领导。此后就不再见。此后居然就失去了音讯。

有一年我去咸树家，我们一起说起了老周，咸树和老周家不远，居然也没见过他。那天吃完饭，我对咸树说，今天吃完饭我们去老周家找一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在咸树记得老周老家的名字，那天经历很多转折，我们终于找到老周家，推开门，一头大黑猪躺在客厅里，里面有几个孩子在玩，问起老周，居然去北京打工了。至于电话和地址，也是一概不知。我和咸树怅然而回。

打听所有的老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老周，老周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联系，似乎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直到20周年同学聚会。大家才把老周给挖出来了。老周被发现还很偶然，前几年全民炒股，老百姓都很关注财经频道，有一天班长居然在电视上看见了老周。彼时老周正在侃侃而谈，炒股经是一套一套的……

一找出来才发现，老周已经成了炒股界的大神。

当年老周最喜欢蛛丝马迹，最喜欢小道消息，最喜欢小秘密，如今都用在了炒股上，并且大获成功，老周一下子成了股票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据说证券公司的老总也要看老周脸色，老周的访谈是很多人下注的风向标。

但在20周年的聚会上，我和老周聊得并不多。看到老周戴着一根粗金链子，我就觉得不自在。更生气的是，老周这些年从未联系我们，不仗义。

这一次春节回家。班长组织同学小聚，老周来了。第二天老周又邀请我和爱人到他家做客，下午老周开着卡宴带我们去马仁奇峰玩耍，这才解开了老周这些年的失踪之谜。

当年我和老周从粮食局分手之后，老周就分配到了一个粮站。粮站很快就倒闭了。但凭着大学生的名头老周娶了村长家的女儿。这也埋下了隐患。粮站倒闭之后，老周没了工作，做过一段时间代课教师，挣不了钱。老周说，老婆家眼光能够杀人。每年过年就是年关，丈人和丈母娘对会挣钱的女婿礼遇有加，而对老周的羞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老周不得已赶到北京打工，历经艰辛。北京打工三年，只挣了2万元。期间老婆不断骂人，说——大男人不能养家……没用……你看人家谁谁谁……当初瞎了眼之类，怎么嫁了你这样的人……

老周已经成了乡下的反面教材，乡下人说读书无用，你看人家阿俊，读了大学有什么用。

老周无地自容，怀揣着这2万元回到W市，开始炒股。谁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2万元成就了老周的传奇。炒股时间，老周隐姓埋名，研究技艺，很快就赚了不少钱。

女人不知道这一切，还是闹着要离婚。老周问，真的要离？女人是铁了心要离。最后就离了。孩子归老周。女人要10万元，老周说，我借也要给你借30万元。最后给了女人30万元，从此一刀两断。

那以后，老周再也没有回过村庄。两年后，老周在W市置业，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车回村子里，鞭炮烟花炸响。全村震惊。整个乡里奔走相告。村里人看待老周的脸色又变了。读书还是有用滴。

我不知道那个嫌贫爱富的家庭怎么想的。一定是后悔的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怎么能够用老眼光看人？老周的前妻希望复婚，老周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离婚可是你先提出来的。老周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起朱买臣的覆水难收。

去年，一共经历了三次股灾，很多大户都灭了。老周依旧岿然不动，依然挣钱，依然潇洒，依然把宝马换成了保时捷。老周现在正准备新婚，新娘子比老周小了十几岁。钻石王老五，又要啃嫩草了。

老周曾经和我们说过他一个朋友，那个人也算一个大户。他和老周说，等他挣到5000万就准备收手了。

他喜欢一个小美女，美人已经怀孕了，他们准备结婚，婚前一起去新疆游玩。但万万没想到，等到他们几天玩下来，男人的股票已经灭了。所谓的灭，就是颗粒无收。因为除了自己的资金，还有证券公司配送的资金。一下子都亏了，等于欠了一屁股债，永世不得翻身。

老周亲眼看见男人和女人一起上超市，买了160多块钱的东西，竟然刷了几张卡。男人说，从今天开始，我自己做饭了，我们就在家吃饭，哪里也不去，就吃家里腌的咸货。女人吃了几天，不耐烦了，但男人就是不理他。

女人起了疑心，就开始观察。男人每天出门买早点，罐子里的硬币越来越少。有一天早晨，女人把这个装硬币的罐子藏起来，那一天就没有早点吃了。女人这才知道男人股票灭了。我们唏嘘不已，赶紧问后来怎么样了。老周说，后来女人就走了。这一行当非常残酷。

老周则不同，老周不断置业，股票只是他的一个爱好，这辈子他已经够了。我问他的诀窍是什么？老周说，最多损失百分之十八，一定要抛。最多赚多少也有一个底线，一定要抛。道理所有人都懂，但所有人都贪婪，这就是股票吃人的缘由。老周最后感慨，我也不能完全战胜自己的贪婪啊。

这就是我的兄弟老周，股票界的股神，一如当年的赌神、赌侠，万众敬仰。我的另一位同学是博士生导师，曾经做过上海某证券公司的总裁助理，但每赌必输。任何事情都有天分，这与读多少书屁关系也没有。这个天分就是你当初的爱好，你的特长、你的个性。

而好的教育无非就是尊重孩子的个性，发挥孩子的特长，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这辈子能把自己的特长和爱好结合起来，发挥好了，上帝也会给你打开门。

每一片羽毛都有阳光照耀，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

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对我们的教育不无启发。他在几栋新楼之间，撒满青草。然后，在孩子们踩出的大大小小的路上，修建起大大小小的路。

教育者的作用，也无非就是在空地里种上草，然后等待夏天的降临，让孩子们用自己的脚，踩出人生的痕迹。属于孩子们自己踩出来，那就是最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