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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喜剧 | 新刊

 寻梦向天歌 202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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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

(节选)

陈彦

导读:

传世的丑角爱上当家的花旦,这爱越疯狂,越炽烈,这人生却越飘渺,越求不得。家庭的支离破碎和喜剧的岌岌可危,如何能唤醒丑角贺加贝,当喜剧的大幕再度拉开,谁又不是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丑角?茅奖作家陈彦继《装台》《主角》之后的又一部舞台大戏,写活一个行当,更演活一段人生。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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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就要进贺加贝的剧场“梨园春来”了,不过得先唠叨一下我的前史。

说我是梨园春来的新人,其实不准确,应该叫新面孔,因为我只是一条即将入伙的狗。

我个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但我们家族的名字叫柯基,特点是腿短屁股肥。这些特点在人类,都是被嘲笑的对象。他们把腿短的称柯基腿,屁股肥的叫柯基臀。人类自己不喜欢长成这样,可恰恰在选择宠物时,偏要把我们最可笑的东西加以放大。甚至搞优选法,把我们这些特征要优选到极致。英国女王就养过三十多只柯基犬,让我们的短腿和肥屁股,越发成为吸引全球眼光的亮点。当然,也使我们成了名门望族。我祖上怎么远渡重洋,从西半球到东半球来的,不大清楚。我们狗类不太重视历史记载,也没有多少史诗和传说。甚至没人唠唠叨叨地讲过去和从前怎么怎么样。都是母亲哼哼唧唧地带上一个月,父亲是谁都没见过,就被人抱走了。其余的生活经验,狗生舞台,都得靠自己“眼色活儿”去慢慢适应和把握。

我肯定是在这个叫西京的城市土生土长的。记忆中,我最早是在一个研究所的院子里生活。他们研究什么我没太注意,反正我的主人有时说哲学,有时说心理学,有时说宗教,也扯到战争、瘟疫、生化武器,还探讨过银河系、外太空、虫洞等更加玄虚的问题。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说单位分房、职称评定的事。有时也为诸如特贴专家、啥子学者之类的荣誉评审,闹得在家里拍桌子摔板凳的。好几次,把我的脚都砸抽筋了。还为没评上啥子学者闹过矛盾,竟然把吃饭的锅,都揭起来甩了。锅刚好甩在我头上,热面条把我眼睛都差点烫瞎了。由此,我脸上感染了一块,容颜自是大不如前。紧接着闹流感,说狗有传染性,我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听他们叽叽咕咕好半天,合谋着腾出一个装旧学术杂志的纸箱子,把我塞进去,趁半夜摔在了很远的垃圾场。我是跟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一道扒拉了几个月垃圾,才突然有人惊呼:呀,这是柯基犬哪!那时我已被苦难岁月折磨得失去了狗形。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认出了我高贵的身影。他们是来收狗的。垃圾场有不少我这样四处乱窜的游狗。收狗人把我们一伙都套到三轮车上,拉进一个院子,哐哐当当关了烂铁门,然后把我们分成两摊,一摊端直就杀了。我没敢看那杀场,声音绝对是惨绝狗寰。我把一只耳朵死劲摁在墙上,另一只耳朵,快被一只法国雄斗牛犬挤爆了。它比我还胆小,竟然吓得尿一裆,很是有失体面。杀掉的,都去卖了狗肉,至于是不是挂的羊头,不得而知。我幸免杀身之祸,全凭了这高贵的血统,我想斗牛犬大概也是。他们把我们放进一个大澡盆,要给我们洗鸳鸯浴,斗牛犬年龄小,还羞羞答答的。我已被几个月的流浪生活,折磨得没有了性别羞丑之分,只觉得洗一个热水澡,是暴殄天物的奢靡人生,不,是狗生。这是一次命运大转折,洗过澡的当晚,我们就被梳洗打扮着抱进了一个宠物店。第二天,我就被新的主人买走了。听他们搞到最后的价钱是一千五,嫌我脸上有疤痕,说不然能值个三五千。就这样,我与才相识一天一夜、只洗了一次鸳鸯浴的法国斗牛犬,缱绻离别,大概也终成永诀了。

新的主人家境还算不错。注意,这家男主人后来也会进入梨园春来,所以容我多唠叨几句。

这个新家在一所大学。至于是哪所大学,我就不讲了,讲了也无助于提高我的身份地位。家里有两个教授,一个是副的,另一个也是副的。两个副教授搭伙一起,真是够热闹的。除了各自在房里看书、写东西、打电话外,只要坐到客厅,就探讨的是房子、职称、论文、立项、申报、发表C刊以及课时费等问题,并且每每都是以翻脸告终。他们的专业,好像是研究什么悲剧与喜剧的。女副教授偏向于古希腊悲剧。而男副教授偏向喜剧,并且更立足于当下喜剧,常常会被女副教授斥以“恶俗”二字。不过最近,女副教授为一个什么系的副主任,争得不亦乐乎,也被男副教授以“烂俗”回敬一番。可女副教授特别想当,还不停地让男副教授给人打电话拉票,甚至还教他上谁的门去走动通融。容我把他们的称呼简称一下,他们也不喜欢人叫副教授,尤其不喜欢那些把“副”字咬得很重的人。男教授一边打电话,女教授一边挤眉弄眼,比画手势,强调该怎么说。男教授一旦说不到位,女教授立马会用鸡毛掸子,磕一下他倍儿亮的脑门。那脑门的发际线,明显是比普通人的足足向后撤退了三四指宽,有点像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里的“大阿哥”。这事最后大概是没弄成,不仅男教授遭殃,被骂得狗血喷头、睁眼不开,被冠以无权无能、臭屎无用的囊包。就连我,也被女教授无端地踹了几脚。有时,被领导表扬几句,女教授回家来,是要把我抱在怀里,左吻右亲,猪肝、奶酪、曲奇饼干乱喂的。那天,好像是我腐败无耻,我滥用权力,我德不配位,而没有把一个最合适的系主任(副的)搞到应该搞到的位置上去。我前爪刚搭上沙发,本意还是为了讨好她,给她痛不欲生的情绪,增添点“有我和你在一起”的力量。谁知,她竟然暴躁成那样,顺手操起茶几上比砖头还厚的《悲剧论》,晴天霹雳一般砸将下来。当我眼冒金星,迅速撤退到沙发底下时,已是天地一片昏暗。夜茫茫,昏沉沉……许久许久,再清醒时,我听到女教授仍伏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很是伤心伤肝,甚至有点阴森可怖。我害怕了,我实在是害怕这种吊诡与无常了。两个副教授还有升教授的关口,并且都在未来不远的日子。论文、发C刊更是无休无止。系副主任也不是没有可能再空缺。听说一个啥子处室,才提了副处长的,就脑溢血,嘎嘣一下走了,位置不又空出来了?空出来不还得争?听他们叨咕说,还要申请一个什么重大项目……苍天呀,大地呀,要是再评不上,我不又成出气筒了?狗本来是一种很忠诚的动物,但任何动物,生存都是第一位的。当生存受到威胁时,忠诚度也是会异化的。除非主人真的爱我如命,我会投桃报李。主人本来就喜怒无常,玩我于股掌之间,我自是不会立于危墙之下了。因此,那天趁主人家开门通风的机会,我溜了出来。

我的腿还瘸着,都是招了那本《悲剧论》的祸:硬皮儿,还带着很多图片,足有三四斤重。砸晕了我的脑袋,也砸伤了我的左前爪和右后掌。至于肥臀,撕裂划伤,也都不计较了。我这算是愤然出走吗?听女教授给她学生讲过《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的故事。我是娜拉吗?出走了还得回去吗?我是绝对不想走回头路了。

走近学校大门,门禁形同虚设,看管很是松懈。当然,严也严不到我头上。问题是,我的长相还是有些出众,好奇和围观的人不少。都在操心谁家的狗跑了,并判定不是一条野狗。有那识狗的立即惊呼:柯基!我怕爱管闲事者将我捉拿归案,便咧开嘴,做出一副想咬他们的凶相。有人喊:可能是疯狗!便都四散跑开,我顺利通关了。

寻找新的归宿,还是满世界游走,这是一个问题,也是那两位副教授最爱探讨的叫什么哈姆莱特的问题。

我已受够了圈养起来的生活。当然不是围栏式的圈养,是人类单元房的禁锢。尽管在那种房里,我可以自由行走。有时主人高兴了,甚至可以跳上他们的软床,与他们逗乐嬉戏、同榻横陈、酣然入眠。但在他们不高兴时,你可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喽。最好是在床底、沙发背后以及边角旮旯,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得越紧结越好。但耳朵得竖着,眼睛也得擦亮喽,最好是连大屁股后边,都能多长出几双来。我们得以超凡脱俗的敏锐认知,努力调试与主人之间的自洽关系。我有时不大清楚:职称、荣誉、名位、课时费就那么重要?弄得夫妻都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直至波及家庭所有成员,包括自以为地位还算不错的宠物狗。我不想受伤害,也不想看到家庭成员相互伤害,逃离现场,就成了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先流浪吧!尽管那几个月垃圾场的流浪生活,让我已有切身感受,混得狗不狗、鬼不鬼的。但在外流浪着,总比让人呵来踢去,当出气筒强。流浪期间,我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要是能遇见那只法国斗牛犬,该有多好哇!可茫茫人世狗海,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仅有一面之交的他(它)呢?

终于,我还是准备有所投靠。

只胡乱逛荡十几天,我就面目全非,浑身发臭了。在一家高级商场的玻璃橱窗外,我照了一下,哪里还有名犬柯基的影子。就是一条身材极不匀称、毛发极不整洁、色泽混沌不堪的脏兮兮的哈巴狗。屁股也迅速消瘦下去。我撅到台阶上蹭了一下痒,竟然蹭掉爪子大一片毛,让曾经油光水滑的肥臀,呈现出瘌痢一样的疮疤来,吓我一跳。澡洗不上澡,水喝不上水,饭吃不上饭,更别说猪肝、奶酪、曲奇、苏打饼了。连骨头,也是要几条游狗抢着啃的。你稍显出一点尊贵修养来,就没你的事了。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我还是准备投奔到一个合适的人家算了。

投到谁家呢?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人类似乎常常都会有些猪瘟、流感、肺炎之类的疫情暴发期,一到那时,就都争着抢着,把狗呀猫呀的朝出扔。有的甚至能残忍地从几十层楼上,把我等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一旦于健康无碍时,他们还是乐意扮演一下爱护动物的角色,现在似乎就正当其时。研究机构和学校我肯定是不去了,活得太累!嫌他们争职称、争荣誉、争项目、争什么系主任之类的,烦!像我这种流浪者的身份,要进官宦人家,也是不大可能的。人家真要养宠物,还轮到去大街上领?那些争先恐后者,只怕送到门上,也是要带着狗窝、衣帽、进口精粮,外加各种养护说明书的。我一无所有,连柯基的身份都难以证明,更别说给主人带去讨好巴结的意外收获了。何况这些家庭也不是安宁所在,常常有连窝被端,而让狗都跟着流离失所的。眼下这种境况,我也只能选一个有点恻隐之心,并且生活得吉庆有余的家庭,暂且措身,再做道理了。

我已经在一个叫梨园春来的剧场门口,徘徊两天两夜了。这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时还有外国人出出进进。一天两聚两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加之我的前男主人——那位副教授好像说过:哲学家伊壁鸠鲁和边沁都说,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生命都享有更大的快乐。这话我不一定记得准,我对呆板的学术原文引用,尤其是引用出处越多好像学问越大的认定,兴趣一向不大。我已经够累了,也需要快乐,需要让心情愉悦放松下来。哪怕是娱乐至死,总比板起面孔,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争死争活强。这里机会多多,不信一天进进出出上千号人,就没个有恻隐之心并识货的。当然,外国人不能跟,即使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老家人,在这里可能没安家,跟来跟去也意义不大。

终于,我跟上了一个第六感非常好的漂亮小姐。

她穿着高跟鞋在前边走,我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走着走着,她也很是友好地回头把我看了几眼。她虽然进了一个看管很严的大门,但我记住了她的模样。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身材适中,屁股也是人类当下追求的那种偏瘦而微翘的形状,不似我们这样夸张。盛夏时节,她穿着短裤,把两条长腿,暴露得跟古希腊雕塑一般。那种雕塑图片我在教授家见得多了去了。她的脚踝骨长得尤其美,这是我看得最清楚的部分:肌肉紧结,骨骼分明,色泽健康,气血偾张。我懂一点人体学,想必这女子浑身上下,是没有什么缺陷的。有了第一次,我就注意与她故意相遇第二次,竟然很成功。她又把我看了好几眼,是一种很恻隐的神情,当然,也有行家识货的睿智。不过,她走得很匆忙,好像是要进去赶什么场子,说是急着要上场。难道是演员不成?我的那两个副教授常讲:演员这职业好动感情,不过感情易来也易去。我得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把她一举拿下。我像在副教授家里,看的那部老电影《天仙配》一样,故意制造了“董永与七仙女”第三次相遇的机会。成功了!这次彻底成功了!她竟然把我领进了剧场。一领进去,就有人问:“银莲,你咋领回来这么条脏兮兮的狗?还有癞头疮。”

对我动了恻隐之心的美女叫什么银莲。

“我看狗在门口溜达好几天了,没人管,怪可怜的,长得还蛮心疼!”叫银莲的说。

“丑死了,还心疼呢。”

我都想踢这狗日的一脚!原谅我被生活磨砺得越来越粗俗了。

叫银莲的说:“演出完我给它洗洗澡,你再看,一准喜欢。”

我这才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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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银莲捡回一条狗,让大家笑了好半天。

这狗先是脏得不行,脸抹得跟花脸猫一样。身上的毛,都说不清是啥颜色,黑一坨、乌一坨、灰一坨的,该白的地方不白,该黑的地方不黑,该黄的地方不黄,总体是一种炭灰色。

还有几处脱毛的瘌痢疮。屁股上坐有鼻涕,脑门上蹭着羊肉泡、面辣子,脊背上吊搭着方便面。它的一只腿还有点跛。一跛进来,就都嫌恶心,生怕秽物蹭到了自己身上。狗倒是灵醒,只跟着潘银莲乱转,生怕跟丢了似的。潘银莲用一张纸,先把它身上明显的脏物抠了下来,然后坐下自个儿化妆。它就蹴在潘银莲脚下,团得很紧,是一种特有经验的生怕别人踩踏触碰的生理反应。

潘银莲上场演戏,狗也想跟上去,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制止了。可潘银莲登场后,狗还是哼唧着想上台,被坐在拉大幕处的王廉举,用脚挡住了。王廉举非常严苛的眼神,让狗后退了好几步。但它眼睛还是紧盯着台上的潘银莲,生怕她逃出了自己的视线。好在舞台不大,潘银莲一直在它的视力范围内活动。当潘银莲下场后,它又紧紧依偎在她的脚前身后了。看着狗那丑陋而又落魄的样子,王廉举随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张驴儿。立即逗得一后台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张驴儿是元杂剧《窦娥冤》里的小丑名字。他和父亲(一个老丑)在逃荒中,无意间碰上有歹人欲勒死债主蔡婆婆,顺手搭救了一命,由此跟到蔡婆婆家中,才发现是婆媳在孀居相依,就死闹着要父子俩跟婆媳俩配对成婚。谁知媳妇窦娥性情刚烈,死不依从。张驴儿就步步陷害,欲毒死婆婆,却误将自己的老丑父亲药死,并嫁祸于窦娥。直到勾结庸医、官府,把窦娥判成死刑,制造了一出感天动地的大悲剧。张驴儿就是一个遭千古唾骂的泼皮无赖形象,怎么让王廉举用给了一条流浪狗,当然是颇具喜剧色彩了。大家就都十分赞赏地分享了这种快乐。

潘银莲很快将狗清洗一新,再经过宠物店打理,黄、白、黑三色都分明起来。瘌痢疮也上了药。经过几天吃喝改善,屁股也见浑圆起来。只是已被王廉举污名化,一下钉上了角色形象的耻辱柱。潘银莲通过宠物店,认识了这条狗的种族,叫柯基犬。她也试图叫它柯基、忠八、喜兴、春来之类的,都被“张驴儿”这张千古名片强行遮蔽殆尽,是咋都扳不回来了。潘银莲还有些埋怨王廉举,嫌他不该给狗取了这么个赖名字。贺加贝说,那不就是个名字,他倒是不讨厌这条狗。狗也乖巧,大概是搞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就在贺加贝跟前,也表现出一种温顺体贴来。他累了,坐下发呆时,它会偎依在他脚下,很是理解地舔舔他的脚指头,眼睛还翻着看他的反应。他被舔得痒酥酥地好受,张驴儿就舔得更加起劲了。

贺加贝最近真是忙得够呛。两个剧场的演出倒是撑了下来,可一算账,完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搞法。如果收支平衡,也可支撑一段,可纯粹是倒贴本的买卖,他就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干法了。他觉得王廉举似乎还懂一些经营之道,最近便老与他念叨这事。

王廉举是开过饭馆的人,大账一算,就知道两个剧场亏了多少。开始贺加贝要请舞蹈队,请歌手唱摇滚,王廉举都是不同意的。他觉得价钱太大,也改变了梨园春来的品质。他爱用“品质”这个词。王廉举甚至给贺加贝提出,必要时,他可以代替贺火炬上台。可贺加贝看了他的表演,觉得实在业余得厉害,到底没同意。这事还很是有些伤王廉举自尊。虽然小杂角都让他上着,但重要角色,始终不让他“挑战”。最近梨园春来亏成这样,贺加贝找他商量多了,他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首先是把那几个唱摇滚的开了!几个摇滚歌手,一脸瞧不上王廉举的神情,连上场报幕词,都全窜改了。说王廉举写的,只适用于业余晚会,他们希望说自己想说的话,那是现代或叫后现代的话语。因此,晚会就带来了高度的不谐和、不统一性。在王廉举看来,摇滚那块儿,就是晚会长出的瘤子,趁早动手术剜了零干。他们要的出场价也的确高,贺加贝不得不按王廉举的意思,先把唱摇滚的开了。

摇滚占了半个多小时,这么大块的节目,用什么替代?贺加贝一个人独角表演,加上跟潘银莲的小戏小品,自然是撑不下来。毕竟是肉嗓子,一天演几场,一场能支撑个把钟头就不错了。而完整的晚会,一般不能低于一小时四十分。其实他嗓子现在都整天嘶哑着,用他的话说,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着。王廉举便适时地再次提出了让他登台的请求。他把戏本都创作好了,并且现场给贺加贝还表演了一段。他说:“别把我当业余的看,这年月,表演都要原生态。只有我们才是最原生的。现在有许多这样的大舞台,真正专业的反倒做作。潘银莲通过实践,不是很好吗?为啥我就不行?当然,潘银莲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有一种替身的刺激感。我不像你弟贺火炬,长得有点过于正剧化,但我的语言却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不都是说我的语言,才有了那么多笑点和包袱吗?让我自己出来说,自己亲自唱,你看看是什么阵仗。不行退回来,再找推磨的、摇滚的、霹雳的不迟嘛!

贺加贝也是没辙了,就答应先在老剧场试一试。开发区的新剧场,观众毕竟都是白领,他还不敢轻易换将。

没想到,王廉举在老剧场一炮打红。

王廉举也是拼了吃奶的力气,给自己搞的戏是一句一个包袱,把贺加贝都看愣了。虽然他抬手动脚都是业余范儿,可语言还真是给力,搞笑得要命。让贺加贝特别惊讶的是:许多舞台语言,过去是要净化的,而王廉举却游走于放纵与净化的边缘,找到了“荤素”搭配的妙招。他爹火烧天反复给他和火炬讲:喜剧不能搞成了闹剧、丑剧。人都喜欢开男女性别玩笑,尤其是那点事儿,咋说咋有味儿,舞台上尤其如此。人性人性嘛,没性,哪来的人?但他爹又一再强调:“性的玩笑,一定得开得适当。尤其是丑角,这方面的戏份特别多。正剧、悲剧主要人物不好多开玩笑,开多了,人物就跑偏了。大凡有趣的玩笑,都让丑角去开。开得好,就高级,就幽默。开不好,你就是耍流氓!总之,要让坐在台底下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爷孙、父女都能一同看下去,这就是舞台上要把握好的男女玩笑标准。底下毕竟坐着成百上千号人,兄弟姐妹啥都有。一两个人,喝个小酒,谝个闲传,玩笑咋开都行,可舞台上就不是那档子事了。在那里,你得节制,懂吗?哪怕是把金砖给你撂上来,不当开的玩笑,也绝对不能开,这就是耍丑的底线!”他一直记着他爹这些话。可王廉举的“突破”,让观众几乎看得狂呼乱叫起来,他就有点怀疑他爹所划的那道“底线”,也许是过时了。

王廉举搞的新戏叫《王廉举梅开二度》,是以第一人称讲的故事,让观众尤其有一种真实和窥破隐私感。其实王廉举就娶了一个老婆,还在葫芦头泡馍馆支应着。他却把他梅开二度的故事,说唱得跟真的一样,有时自己还绷几下三弦。关键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连葫芦头泡馍馆的门牌、电话都抖搂出来。并且现场让观众拨号,可以打问事情原委。开始他老婆在电话里还破口大骂,后来习惯了,知道是演戏,加之泡馍生意越来越好,也就在电话里对答如流了。

潘银莲有点坐不住了。她一再跟贺加贝说,王老师演得是不是太下流了?啥话都敢说。老戏里的丑角,在舞台上调戏良家民女,也没敢这样放肆。贺加贝也觉得有点过,可观众并没有提出来。相反,买票的还要专门打问:明天还有没有《王廉举梅开二度》?在老剧场演了几场,效果很好,王廉举就要求登开发区的台。贺加贝犹豫来犹豫去的:安排了,怕王廉举把开发区的场子搞砸了,那里毕竟都是高端一些的人物,太俗,太低级趣味,会不会引起反感?不安排吧,他又一个劲地请缨,并四处撺掇,要求那么强烈,搞不好就把人得罪了。贺加贝就试着安排了一次,不过是错过了周五周六周日的高峰场。没想到的是,竟然比城里老剧场还火爆。演出完,王廉举五次谢幕,都没止住潮水般的滚滚浪涛。他还加了个《王廉举吃酒》的小段儿,才断然飞吻着离开舞台。到了侧台,他大声给拉大幕的喊叫:“快关快关,撑不住了,让掌声在幕外经久不息去吧!”

不仅贺加贝懵懂了,连全团人都傻愣住了。这个团,几乎没几个人能瞧上眼的王廉举,突然成了梨园春来的重头彩。谢幕的风头,甚至盖过了贺加贝。大家都朝贺加贝看,生怕贺团长受不了。贺加贝心里也是复杂得有点像吃了臭榴莲:的确臭,臭得能熏出人的眼泪来;可也的确香,香得人咂摸半天还回味无穷。梨园春来连连惨遭重创,可谓困境重重。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真应了古装戏里老爱用的那句定场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时来运转的好征兆哇!如果王廉举能把贺火炬撕破的那个大豁口堵上,又何乐而不为呢?贺加贝为什么要难过呢?他真是巴不得团里出一堆这样的人才呢。

一直心上心下感到不安的是潘银莲。

潘银莲总觉得,王廉举老师嘴里喷出来的

那些东西,会不会让人小看了梨园春来?这毕竟是你贺加贝的摊子,不是王廉举的,踢踏了,受损失的还是你贺加贝呀!

贺加贝也问过几个爱来看演出的老板,老板都说很好啊,这有啥?就是要来点刺激的,要不然人家掏钱进你剧场干吗?脑子有病吗?贺加贝也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儿。他还请文化市场方面的监管人员看了,也没提出啥意见来。他们都嗑着瓜子,叼着大中华,喝着啤酒、可乐,笑得嘎嘎嘎的像鸭子下河,说是贺老板整得美!搞得活!把文化市场弄得火!他们还提供信息说,出去考察发现,好多驻场演出都这样,能乐和起来、能赚票子就成。

王廉举的演出,一时给两个剧场都打了强心针。贺加贝很快就把舞蹈队也辞了,仍然回归纯语言类节目。成本立即降下来,压力也明显减小了,并且上座率还持续攀升。他总算感到了一种暂时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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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廉举火成这样,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开葫芦头泡馍馆的时候,他只发现自己有创作才能,没想到,如今把演艺才能都开发出来了。创作虽好,毕竟是在幕后,就像开饭馆的大厨,吃客永远不知他长啥样。许多观众,大概还以为是演员有了大才华,才把包袱抖得这样响呢。其实那都是他熬油点蜡,抠脚挠撒(头),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当然,就这几下,也不是一日之功,那是多年训练使然。开饭馆以前在单位干时,抓卫生文明城那阵儿,他创作了《谁留死角跟谁急》;抓流感时,他又推出了《捂住你的嘴巴少擤鼻》;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西京人是因古城墙遮蔽了双眼才畏首畏尾,踢踏不开,他迅疾创作了《挖掉城墙出潼关》;后来爱护古迹旧物又成为一种时尚,他只改了几个字,就成了《站上城头好放眼》。总之,一城人吆喝啥,他借风扬几锨,一般错不了。错也是大家的错。当然,也有当下就没拿捏准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城里打响了化工厂液化气泄漏事故保卫战,牺牲了几个战士,这是很悲痛的事,一城人都沉浸在哀伤中。他却创作了群情振奋、斗志昂扬的快板书,打得噼里啪啦一片响地盛赞慷慨赴死,大家就觉得不合时宜。他立马又借秦腔《祭灵》的模式,改成放声悲痛的唱段,还亲自上场,整得声泪俱下的,很多人就都觉得王廉举会做戏。

直到今天,他的演艺才能才算大大发挥一把。要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贺加贝还未必给他这个机会呢。因为贺加贝请他来,只是编段子的。他总觉得大家把他的作品还没表现到位。包括贺加贝,也只完成了七八成。贺氏兄弟,都是靠了老天爷给的长相赏饭。真正开挖剧本内存,都尚有很大空间。唯他,才是表达自己剧本的最佳人选。他老想起贺火炬对他的不屑。不过也得感谢这小子,要是他不跟他哥闹掰,还轮不到自己“八达仓”地亮相呢。

正是:半生江湖路,一朝登台时!

没想到,表演是这样一种万众瞩目的景致,王廉举迅速坚定了走演艺之路的信心。不过他也立马觉得有了对手。由于观众对自己的狂热,他发现贺加贝看他的眼神不对了。先是只让他在老剧场试试,因为老剧场都是引车卖浆者流,才二三百个座位,好糊弄。而开发区的剧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且又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还怕他砸了场子。没想到,在新剧场比老剧场更呈“掀翻盖顶”之势,他就觉得自己是把自己推到了痛遭嫉恨的危局。谢幕时,他看见贺加贝已不像平常那样激动热情,也是因为观众的兴奋点已不在他那里聚焦徘徊了。因此,贺加贝谢了三番,就一去不复返了。而他是谢了五次。要不是怕老板犯病,他都想谢六次七次,甚至再加演八九个段子。这种即兴创作,他能现场搞一晚上。贺加贝他行吗?再能,也只能背诵别人写下的台词而已。不过那天晚上,他在反复提醒自己,要谦虚,要低调,千万不敢抢了老板的风头,会招祸的!到了后台,他甚至还在埋怨说:“贺团长咋不谢完幕呢?看把我烧包的。这是你的团,红火成这样,你不谢幕,倒让我当了红苕种。”贺加贝只是尬笑着:“一样,一样。”说完就抹了把卸妆油,走了。他心里还咯噔了好半天,一样是啥意思?后来见了潘银莲,他想讨个彩头,这毕竟是老板的老婆。虽然都知道贺加贝只是把她当了万大莲的影子、替身,可就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老板娘,也并没有给他好听的话,说什么:“王老师,我不懂噢。只是有些话,放到舞台上说合适不?”观众都激动成了,还合适不?你个红石榴度假村端盘子的服务员,懂个锤子!他想骂,但没骂出声。

王廉举也谦虚低调了几天,但观众的热爱,让他再也低调不下去了。半个月后,他再出现在剧场时,就是朋友开大奔送来的。有人暗中嘲笑说:王廉举要是放在万恶的旧社会,眼目下肯定是要乘“黄包车”上剧场的,下车还得班主挑帘子。有人就撺掇贺加贝说:“贺团,王老板来了,你都不到车前挑帘子去?”贺加贝只是笑。

王廉举开始还顾及贺加贝的感受,后来,就越来越有一种功臣感了:是我王廉举,在镇上柏树釜底抽薪后,临危受命,抢险救难,补崩漏于寒夜;又是我王廉举,在你弟贺火炬变节叛乱时,奋不顾身,扛雷顶灾,挽狂澜于既倒;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面前谨小慎微、克己复礼、装鳖装蒜、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我王廉举是本事成了,时运来了,机会到了!你贺加贝不提供这个舞台,我照样会在其他舞台上音惊四座、大放异彩、光芒万丈。我现在是你梨园春来的高照吉星!是你的摇钱树、聚宝盆!你贺加贝应该来朝拜我才对,哪里需要我在这里装王八犊子。既然是明星了,那我就得照明星的活法活!

王廉举过去喝水,是端着一个老式大搪瓷缸,上面还喷着西京某区“创作三等奖”字样。那茶缸能装两斤半水。叶子也是“陕青”,一泡就是半缸子大脚叶片,他是连喝带捞着吃的。有人说他指头刚狠劲拔过鼻毛,又塞到缸子里捞茶叶去了。现在,他突然换了咖啡杯,说是晚上创作要熬夜,得提提神。不过包里随时都装着白糖,嫌拿铁、蓝山都比“陕青”苦,不放糖没法下咽。在着装上,王廉举也变化颇大,原来总是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中山服,有时扣子还上下错位着。后来改成一套酱红色唐装了。新近突然设计出一套大花格子西服来,并且从礼帽到裤子,甚至到鞋袜都是一种布料:格子有拳头大,细看,是红、蓝、灰、白四色相套。胸前还整出一块老怀表来。关键是纸烟也不抽了,却弄来一个水烟袋,老铜货包浆得油光锃亮,抽得呼呼噜噜一片水响。抽完,噗一吹,把个小火球抛物线一般吹出老远,很是有派的感觉。

梨园春来有规定:不许带亲戚朋友“蹭白戏”,凡进场者一律买票。如有违反,将在包银里扣除。过去没有人敢触碰这些规矩。可自打王廉举成名后,规矩就形同虚设了。他迟早都会带一溜一串的人,到剧场后台、侧台胡逛乱窜。舞台上用的啥道具,来人都敢乱摸乱耍乱穿乱戴乱比画。开了戏,这些人哪里都敢坐,哪里都敢合影、拍照、谝闲传。贺加贝也制止过,但来人看王廉举很是不在意的样子,也就都有些得寸进尺。

王廉举过去就有喝酒的毛病,几乎天天能闻到一股酒气,但都喝得适可而止。毕竟是搞创作的,喝就喝了,只要不误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好戏都是烟酒熏出来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现在这个毛病可是大显形了,见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来演出,有时是几个朋友架进后台的。不知从啥时起,他的亲戚也多起来:侄儿,侄女,干儿,干女一大堆。演出上场前,这个递茶,那个倒水;下场时,又是那个捶腿,这个揉腰的;演出结束后,他朝那儿一仰躺,卸妆的,擦汗的,换服装的,按摩的,弄得后台乌烟瘴气。有时大家实在看不惯,连潘银莲收养的狗,都对他们汪汪乱叫起来。

可王廉举在前台的行情,还一个劲地看涨。他上场哪怕随便胡诌几句,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不仅本地人争相走进剧场,就是外地游客,也通过电视、广告、口碑,知道西京有这么个“大活宝”了。他的名字跟《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一样好记,一说出来就有喜剧效果。他能即兴创作,才情绝对非凡。你随意抛出任何问题,他都能用戏曲、快板、流行歌,甚至魔术、绘画的方式加以表现。也不知啥时大家才看出,这家伙还真能抡几笔书法、画几笔画呢。并且还能玩出“硬币穿胸”“钢刀过腹”“扑克变钱”“香烟生蛋”之类的魔术。虽然技艺不算惊绝,但由于他语言的精彩应变,而使普通魔术也焕发出了诡谲的喜剧效果。他的特点是,啥都能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扯到男女之情上,他就能左右逢源,形象生动,口吐莲花,魅力四射起来。

王廉举明显是比老板贺加贝技高一筹,甚至几筹了。因此,他想怎么折腾,就由着他怎么折腾了。

一团人都觉得是出了“团妖”。但两个剧场的收入,又是靠他撑持着。大家就都等着,看他贺加贝能把这个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妖怪咋办。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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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本《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本期微信编辑:刘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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