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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住院部28层，陈瑶贴墙靠着，随着电梯缓缓下沉，眼皮越来越重。 到一楼时忽然轰隆一声，陈瑶摔了，好在立刻被人搀起：“姑娘，你怎么了？咋还晕了呢？” 陈瑶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尔后打车回家。熬到凌晨两点，觑着眼睛对着幽蓝的电脑屏幕抠完了最后一页图，打算补觉续命。结果呢？明明困得要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种感觉很糟心，有种你眼睁睁看着时间和生命在流逝，却无法阻拦的恐慌与心焦。 陈瑶已经两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老爸肠癌晚期，从预约肠镜到住院检查到最终手术，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多月。屋漏偏逢连夜雨，新的甲方爸爸像是跟她有仇，一个方案反反复复修改就是不通过。老总火大，看陈瑶每天黑着眼圈印堂发黑的样子，问她是不是接私活儿了——她之前帮朋友绘图的事，被同事捅到了老总那里，说她每月靠接私活赚的比工资还多。这个假消息让老总对陈瑶对她有误会，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 陈瑶也想过要不要示弱，告诉老总她父亲病了。可经验告诉她，示弱是职场最无用的东西。公司理解你的难处，同时也附带解决方案：你不行你下，自有接替你的人。 陈瑶又想了更多更多：这次误工欠了多少人情债怎么还？是请吃饭还是送手办？要是这次方案还不过，会不会被炒鱿鱼？老爸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医生说只剩两年，后面还要不要化疗？ 最近她连轴转，严重缺觉，感觉心脏不太妙，胸部摸起来似乎也有硬块，一直没时间去查。刚想查，老爸先病倒了…… 她想起上一次体检，医生郑重警告她，千万别再熬夜，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又想起今天上午在电梯睡着的事……她已经分不清那会儿到底是犯困还是晕厥。 凌晨三点，陈瑶在杂乱的思绪下终于睡着，不料立刻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吓醒。 “瑶瑶啊，不得了了！”母亲的大嗓门震得她耳朵疼，“你爸爸的造口一直在流水，就这么一会儿我已经给他倒了五六次了！昨天跟今天白天也没这样，还有，你爸爸刚刚忽然出了一身汗，脸色好白，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啊？” 2 陈瑶听着母亲在耳边咋咋呼呼，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感觉心口堵得慌，透不过气，一种深深的绝望感贯穿灵魂。 她捂着剧烈疼痛的胸口，一边在抽屉里找止疼片，一边努力压制心头蹭蹭跳跃的怒火。但是失败了，仍有一丝火气泄出来：“妈！我不是说过，有事去找护士吗？” “哎呀，我按了呼叫铃，按了两次护士都没来！” “去护士站！又不远，走几步就到！” “不不，我糊涂了，护士先前来过了，也没说啥就让我及时倒袋子。可你爸出汗的事我忘了说了，现在又找不着人了。” 陈瑶又问怎么不去找医生，母亲说：“哎呀医院这么大，我哪记得在哪个办公室啊……瑶瑶啊，你能不能来一趟，你爸这样我心里不安，怕他出事啊！” “我来？”陈瑶重复了一遍：“我来？妈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再说我来了就有用吗？我来了也是找医生找护士，你找不到，我来就能找到吗？” 嘴上发泄，心中闷痛，吼完后悔——这似乎是很多子女对待父母的常态，但对陈瑶却是为数不多的体验。 挂断电话，匆忙间只来得及抓件外套。发动了车子踩了一脚油门儿，才发现忘了穿袜子。 陈瑶头晕脑胀，有点像发烧的前兆，这边想着千万不能生病，结果连打了三个喷嚏，鼻涕挂下来。等踉踉跄跄赶到病房，她探头一看，老爸睡着了。老妈在一旁和衣躺着。 见她来了，立即起身：“瑶瑶啊，刚刚护士来测血糖，说你爸低血糖，让我喂了点吃的，你爸立马就好多了。你看他，现在睡得还挺香。” “还有，我找了个医生问了一下，说你爸造口出水是正常的。你爸现在体质弱，身子虚……” 陈瑶放下包，跌坐在长椅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她妈，你明明自己就能解决的事，干嘛非得叫我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再这样折腾你闺女，不等你老伴儿出院，你闺女可能人就没了。 从术前检查到花钱走关系搞床位再到最终手术，方方面面全是陈瑶一个人在忙活。病房只有一张陪护椅，她俩都耗在这儿不仅没意义，反而一个也睡不好。 她在老爸术后陪护了一周，待办的工作堆积成山，老板多次来问方案修改情况，甲方爸爸提了N次修改意见，同事吞吞吐吐地指出已经代她做了几周的日总结……方方面面都在提醒她，她必须回家赶工了。不然房贷车贷，老爸的手术费和后期的化疗费从哪里来？ 走前，陈瑶跟母亲认真交代一切：“有事去护士站问护士，护士不在找医生。”“那边六个办公室，第三个屋里最里边一张桌子就是咱们的主治医生陈主任。”“微波炉要投币才能用，不会操作喊人帮忙。”“输液要用的白蛋白我搁柜子里了，还有三盒，护士问你要你就拿给她。”“造口漏液你就喊护士帮忙换，实在有解决不了的事，再打我电话。” 当她全部讲完，看着母亲依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陈瑶心好累。 3 母亲事事无着，大到医疗决策，小到晚上吃什么，在哪儿买，稀饭买红豆的还是小米的，都要问她。 以前，陈瑶觉得爸妈不会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会就成。爸妈不需要知道医院的平板怎么操作，投币微波炉怎么使用，缴费处在哪里，怎么办水卡……只要有她，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大包大揽，站在爸妈面前。她开始有泪不轻弹，报喜不报忧：工作顺利，能力出众，好运环绕，没有负面情绪甚至从来不会生病……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很享受那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如同在职场获得领导认可，带给她极大的满足感。 直到这一刻，陈瑶才发现，被人全身心地依赖，原来也会累的。超人的人设立久了，别人真的会忘了你的年龄性别和属性，真拿你当超人使。 老妈还在自顾絮絮叨叨，说自己一个小时前如何慌乱无着。每句话都像在拱火，烧得陈瑶心焦气燥。 当老妈说道：“早知道就不叫你来了，让你好好睡一觉，你隔了一个小时才到，也没啥用。”陈瑶噌一下火了：“妈你是嫌我来得晚吗？我住的地方离这儿有多远你不知道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赶忙放软口气：“我是说，早知道你爸没什么问题，就不叫你来了。要不，你现在回去补一觉吧！” “现在都快四点了！我还补什么觉？我一会儿就要去上班了。妈，不是我说你，爸病了，有些事你也该学会了，不能老指望我，交代那么多事，你一件都没记住！”才说了这么几句，陈瑶的嗓子都冒烟了，又干又疼，她是真的病了。 “你吼什么？敢情这不是你爸啊？你爸这么重的病，你就多跟单位请几天假怎么了？还是说公司不给你批假？这什么吃人的单位？你去告他们！哪有这样的！” 顿了顿，语气忽然不满：“再说我不指望你又能指望谁？当初我就说在县城的医院嘛！离家近，你大姨大婶子都能来帮忙，你非要把你爸转到这边来。我在这鬼地方两眼一抹黑，不靠你又靠谁？你说你来回跑辛苦，没睡好，我就说你先别急着回去，就在这儿眯一眯得了。好过两头跑。工作嘛，这家不行换一家，你能力强，又不是找不到好工作。家里的房子啊猪圈啊你去年就盖好了，除了你爸这病，也没什么要花大钱的地方，你急什么……” 陈瑶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逐渐崩溃，她终于忍无可忍，拔高音调怒怼：“老家什么医疗水平你不知道吗？工作能说扔就扔吗……” “那你照顾你爸还不应该吗？当初我跟你爸是怀了老二的，还不是因为家里日子太苦，怕委屈了你，才打掉了吗？咱们庄稼人，谁家不想添个劳动力？要真有两个孩子，也不用事事劳你大驾！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工作辛苦，你以前不老说你工作轻松赚钱多吗？” 陈瑶不想争辩下去，怕吵醒老爸，更怕影响别人。她猛地拔腿往外跑，刚到门口，忽然眼前一黑，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哎呀瑶瑶你怎么了！”老妈色变，扑上来扶人，一探手：“瑶瑶你脸怎么这么烫啊？袜子呢？瑶瑶你怎么没穿袜子呀？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呐！医生，救命啊！” 这一吼，老爸猛然惊醒，顾不上引流管和输液袋，就要起身。还好护士来得及时，给摁住了。 下一秒，老妈的声音又变了：陈瑶流了鼻血出来！老妈又叫又跳，惊动了一溜病房的人，场面混乱。 4 陈瑶在一片混沌中做了无数的梦。梦到自己秉烛夜读备战高考，一路披荆斩棘拿到学分和各种证书，在数千人求职大军中脱颖而出，冲破层层筛选拿到offer。 忽然画面一转，所有的鲜花掌声荣誉都没有了，变成一双双冷眼和一声声斥责和叹息。有文件向她劈头盖脸砸过来，老总不满地质问：“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你行不行，不行让别人做！” 陈瑶急忙慌要解释，忽然高坐在对面的甲方爸爸冷冷道：“换人吧，我对你们公司十分失望！”陈瑶急得大哭，然而却发不出声音。 画面又一转，有人把大大的白布往父亲身上覆盖，陈瑶在心中呜咽：“不要！爸爸你别走！”空濛中却听到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一边哭一边念叨她的名字：“瑶瑶……呜呜……妈妈对不起你！” 陈瑶缓缓睁开眼，是老妈在病床前痛哭。 陈瑶嘴上套着氧气罩，左臂在静脉输液。老妈一边给陈瑶擦拭眼角的泪，一边说：“瑶瑶，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知道你身体这么不好了，不知道你长期加班熬夜，不知道你工作这么难做。妈也不知道你的房子车子还有贷款，不知道你压力这么大。瑶瑶，你怎么从来不跟我们说啊！你不舒服，就不要来嘛！我跟你爸都老了，病了也就病了嘛！你年纪轻轻的……” 陈瑶看着老妈泣不成声的样子，既酸楚又后悔。 酸的是，她直到累倒的这一刻才有人知道她累；悔的是，她猛打猛扛了这么久，超人的人设还是没立住。这一垮，还是让爸妈为她担心了。 她觉得自己挺矛盾的，一边玩儿命坚强，想做那个无所不能的人，可真当自己苦了累了，又会抱怨没人疼她。 老妈奔回去给老伴儿换造口袋，陈瑶哑着嗓子问：“怎么不让护士换？” “妈现在就得自己学着换了，不然出了院回了家，弄不来可怎么好，到时候又得麻烦你。” 医生送来催费单，又交代去二楼四号窗口拿药，陈瑶说：“等这瓶水挂完了，我去拿……” “别别，”老妈赶忙示意她别动：“你别管了瑶瑶，有妈在呢！妈能找着缴费处，找不着也能问人不是……你睡着啊，什么也别管。” 陈瑶两只脚蹭蹭，发现脚上已经套上袜子了。伸出被子一看，是厚厚的羊绒袜子，还有小兔子图案，很可爱。应该是老妈去医院外面买的。现在进出医院都要扫健康码，或手写登记，老妈竟然也能自己进进出出了。 这一刻，陈瑶忽然眼一热。 想想当年第一次背上行囊奔入茫茫人海的她，和如今第一次在这偌大的医院、陌生的环境中来回穿梭的老妈，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十年前她肩负责任与梦想，逼迫自己前行，因为父母退在身后且逐渐年迈，她无路可退；如今老妈逼自己尽快熟悉一切，独当一面，因为知道女儿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快乐，无所不能。亲情的神奇就在这里吧，彼此像藤蔓绕枝而生，互为倚赖和支撑，当一方趋于无力，另一方总会瞬间坚强，勇敢而无畏地扛起一切，让生命不至于坍塌和孤单。 陈瑶释然了。所有的疲惫和委屈被母亲那一声“有妈在，你什么都别管了”一扫而空，她的眼皮渐渐沉重，终于以放松又舒展的姿态，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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