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青云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又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季节，又是这家旅游公司组团去“歪头山”景区旅游，我依然报名了。不为别的，我只为了去看看那个叫娟的女子，而且，三十年了，从未间断。
旅客们陆续嚷嚷着上了大巴车，美女导游就提着喇叭开始介绍了。导游姑娘很年轻，打扮得也很漂亮，但与当年的娟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呢。她没有娟那样的气质和神韵，也没有娟当年所展现的风采。
“各位游客，大家好，咱们今天要去旅游的景点名叫'歪头山'，这个景点的开发，完全是因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今天，我就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吧。”
但谁都不知道，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我，正在这车上坐着呢。
“故事应该就从咱对面那超市开始，三十年前那儿还是一家百货商店呢。”导游继续介绍着。
地方确实就是那个地方，但当年也就一个小商店，只有四个营业员，娟是四名营业员的其中之一，我俩认识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们是一对年轻恋人，那个姑娘叫娟。”导游又说。
是的，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开始我们并不认识。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经人介绍，我第一次去找娟。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大众场合找一个年轻姑娘，心咚咚跳得厉害，紧张得有些不自在。在四名营业员中，除两名年龄大的妇女外，还有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另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那应该就是她了。
我径直向她走去，边按捺着慌乱，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娟？你是娟？我……”她随即笑着从柜台后边走出来。她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瓜子脸，虽不是很白皙却很秀气，有几颗青春痘的痕迹还留在脸上，短发齐耳，很干练的样子。因为她还要忙着售货，我俩只简单说了几句话，觉得她的笑声很好听，最后匆匆道别，并说好下个礼拜天来看她。
旅游大巴开始缓缓前行。那美女导游又说：“还有个地方，就在县城的东边，也与这故事有关，我们顺道也去下，好让大家完整感受故事的经过。那里曾经有个国有饭店，他们第一次在那里吃的饭。”
知道得还挺详细，不过只是一个小饭店，只有一个做饭的师傅。
那是我俩认识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本来，说好的下个礼拜天去见她，却失言了。当时我在公社机关当个小秘书，是专门为领导跑腿服务的，因为领导下乡驻村的事情太忙，我要随他们下乡，那个礼拜天还真没有去成。
大约十月中旬的一天，机关正好也没多少事，我就起了个大早，坐了客车来找她。她也是八点钟刚刚开门，一见面就露出娇美的笑容，又羞红着脸对同事笑笑。那另外几位年龄稍大些的同事也笑着看我，看得我一脸不自在，然后都转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们相跟走到门外，娟问我:“今天有空了?”
我说:“请了假了，上个礼拜天没来成，对不起。”
她看了看我，羞然一笑，然后用秀指拢拢短发，说：“没事，知道你忙，你忙你的，我随时都在。”
我心里一喜，说:“有空不，出去走走吧？”
她羞红脸，笑着点点头。又说:“我想着这几天你会来。”
“嗯，我也十几天没见你心里着急。”我笑着说，尽量让自己慌乱紧张的心情放松。
她羞涩地低下头，好大会儿才抬头说:“走吧。”那娇羞的样子，我真想多看几眼。
后来，我俩在这城里转来转去，直到中午十二点多，才在那个国有小饭店里每人吃了一碗三毛五分钱的炒面，在那时已经是很不错的饭了。
“就是街对面那个地方，那时候是一家饭店。据说他俩每人只吃了一碗炒面，让今天热恋的情人简直不敢想象。”导游兴奋地说着。那游客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把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导游指的那个方向。但那小饭店已早没踪影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四星级大酒店。
“那现在咱们就正式向旅游目的地出发，当年他们是步行去的，据说男的家就在山的那边，现在那里有农家饭庄，可为大家提供就餐、住宿服务。”美女导游说着，大巴加速了。而我却开始回想和娟的经历。
那天吃过饭，我们转到下午三点左右，我说好久没有回家了，我要回一趟家，也试探着问娟:“你能跟我一起去我家转一圈吗？也见见我父母？”并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现在就去，合适不合适?"她看着我诚恳地问，随之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她有同我一同回去的意思，我心里自然是高兴，就又问:“你请假了没有？”
娟说:“请了两天假，也没多大事，走就走吧。”
旅游大巴继续向目的地行进，而我却深深地陷入三十多年前和娟在一起的时光。
娟同意与我回家，让我感到了她的单纯、质朴，我想若谈成结婚，我一定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失望。
于时，我在食品店买了一包点心，俩人就兴冲冲地走出县城，走在通往我家的路上。
“当年他们走的小路有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但今天我们仍然能感受到那时的艰辛。”导游仿佛也跟着我的思絮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场景。
是呀，那个年代就是那样的路，我们并肩走着。
这是从县城去我家的唯一的一条路，在山里上上下下，很是艰难，中途还要翻越那座名叫“歪头山”的大山。十月天，是山上的红叶正艳的时候，那艳丽的红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被阵风吹得哗哗作响，娟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她像个七八岁的山妞妞，在山上跑来跑去的，蹦呀跳呀个不停。而且，她还展开歌喉唱了几首歌，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美妙的歌声。
看着她那兴奋的样子，我说：“到了春天这山上更美呢。”她问：“有啥好看的？”我说：“各种花儿开了个满山遍野，特别是那山桃花和连翘花开了个一片连着一片，像一片花的海洋，满山遍野都都是花香，还有那蜜蜂到处嗡嗡采蜜呢。”她说到时一定带她来看看。
快到山顶时，有一段特别难走的路，虽然只有十几步，但那不到一尺宽路的后边上下都是十几米高的绝壁，缝隙里长满了连翘树、山桃树和其它树木，那路也很是凸凹不平，通过时需特别小心。路的两头稍宽点的地方，长着一个个厚厚的草坪圪塔，一半暴露在空处，是因为被长年累月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根本承受不起一个人的重量，特别是雨后基础软的时候就更危险，不小心走上去会连人一起塌下去的。这里一年四季风刮得很紧，为了安全起见，第一次娟去我家时，是我在前边拉着她小心翼翼过去的。
我目光寻找着当年走过的足迹，许多地方已经被新修的公路覆盖了，但在我的心灵深处，那走过的路仍然像当年一样险恶。
“各位游客，我们的目的地到了，该下车了，让我们步行去领略当年那一对年轻恋人的感受吧。”客车停了下来，美女导游说着也下了车。
游客从大巴车里鱼贯而出，那些年轻的恋人们一个个脸上都满是幸福的笑容，手拉着手向山上走去。
我也随游客沿着新开辟的公路向山上走着，要到的第一个地点是那个草坪。开发商把它搞成了幸福坪，而且面积比原来大了几十倍，草坪的质量也比那时好了许多。
这个所谓的幸福坪，是我俩第三年春天经历过的地方。
美女导游又告诉着大家，说:“各位游客，到了这里，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了，山上的景点很多，有令人难忘的爱情景点，也有花山花海，还有蹦极，敢于冒险的可以试试透明玻璃便道，也可上山顶游古庙并享受一下爱情水的甘甜。山那边还有农家饭店想吃什么自己选，下午四点到停车点集合就行。”
那我就先在这歇歇。再回到我和娟的时光……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和娟的关系发展得很迅速。到了第二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情侣了，家里便计划着按当地风俗订婚了。她来我这里的次数也明显多了起来，彼此更是少了许多顾忌，每次见面仍像久别一样亲切。我也有幸从乡镇调到县宣传部门工作，我们见面也比原来方便了许多。
那天来，娟穿了一件白色带兰点上衣和一条兰的确良裤子。这身衣服将她那窈窕的身材淋沥致尽地显现在我面前，我感到她是那么娇美。从此，让我想她想得不能自拔。她每次在我这里，都是玩到天快黑时就又回去了。虽然我们来往得更加频繁起来，但我仍然想着赶快结婚天天在一起，要不，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呀。特别是有一天下午，吃过晚饭后我们出去到很晚才回来，天上也没有月光，因为毕竟离她的住所还有几里路呢，我也没有自行车送她，我就充满期待地说:“今晚就住我这儿吧。”
她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女孩子特有的矜持，好大一会也没有吭声，但最后还是说:“我还是去女宿舍我朋友那里住一晚上吧。”说完就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我，又去那边女宿舍了。
第三年的春天，我们计划着结婚之事，并很快去照相并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在回来的路上，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山上的花开了不？”
我说：“正是时候哩。”
她就盯着我又问:“哪啥时候去看哩？"
我认真地说:“咱们明天就去。”
她激动地一下跳起来吊在我脖子上。我注视着她那姣好的面容，那曾经的青春痘痕迹早就不见了影子，显得白白晳水嫩，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深情注视着我。
第二天，我兑现承诺，带娟上山去踏春。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方格上衣和一条兰的确良裤子，呈大字型躺在草坪上，在那经过几天前一场春雨洗礼的干净的草坪衬托下，她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被她深深感染，也兴奋地躺在草坪上，那一刻我真是被幸福陶醉了。
那天和今天的日期差不多，那山上已经是铺满了绿，山桃花和连翘花开的正浓，但那时只有我们俩个人来踏春赏花，而今天满山遍野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今天，我一个人向那最危险的那一截走着，我和娟曾经一起走过的羊肠小道已被开发商铺成了石板台阶，但我仍感到缺少了什么似的，走着并不舒服。
那天，我和娟在下边草坪上玩了一会，她又提出去山顶上玩，那山顶上有古庙和一眼四季不会干枯的清泉，对她很有吸引力。
我当时说:“要过那一截路呢，那儿太危险。"
她却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深情地说:“你就再拉着我过去，和你在一起，再危险的路我也敢走。”她已完全没有了过去的羞涩。
我说:“行，我拉着你。”
她又说:“三年前的秋季第一次去你家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让一个大男人拉着我的手走过了最危险的路，也是我第一次把生命托付给你，让我感到了安全和踏实。”
现在，我一个人从新铺的石板台阶上向那个最危险的地方走去，当到达那地方时，现场导游把这个地方叫“痴情岸”，正在娓娓动听地给游客讲解呢。路标显示到山顶还有“生命泉”、“娘娘庙”等什么的。而眼下，但见那段最危险的石板路上已经加了一条铁链，人们冒险通过时可以抓住铁链行走了。而原来路的两头的草坪圪塔，据介绍下方已经增加了承重设施，边沿处还加了护拦。眼下，正有年轻恋人们一对对试着抓住铁链通过，是不是在寻找当年我和娟通过时的感受呢？再往下一米多的地方，已增加了透明的玻璃便道，一些游客为寻找刺激尖叫着，心惊胆颤地从那玻璃险道上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更远的山谷里还有蹦极者们的欢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娟的欢呼声也清晰地在耳边响起。那天，我牵着娟的手，沿着羊肠小道一路走来。当快到那段最危险路段时，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目光所见之处都是一片花海，就连石头缝隙里的连翘花和山桃花也都争奇斗艳地开放着，芳香四溢。她好象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全然忘了脚下的状况，仍向岸边的草坪圪塔上走过去，一块绿草皮圪塔随着重量的增加而向下塌去，一瞬间她身体前倾下坠，向着深渊而去。
我完全惊呆了！当时我伸出的手还在半空中，却不见了她的人影，当我看清时，她已在十多米的岸下了，正好被一棵桃树枝杆挡住，但任我怎么呼叫，她都没有回应。
慌忙中，我从一侧艰难地爬到她跟前，只见她嘴角和脸上都是血。当我艰难地把她抱到较平缓的地方时，只能感到她鼻孔那微弱的气息，但手脚发凉，脸色煞白。我就背着她拼命向县城跑去。
当天大约十二点到县医院，急救室的医生简单检查包扎后，又叫赶紧拍片什么的，几位有经验的医生会诊后一致认为，属于严重脑干损伤，加之胸部受损，情况很严重，医治好的希望不大。我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就赶紧设法告诉我父母和她的家人。
第二天中午，双方父母匆匆赶到医院，娟也刚从昏迷中再次醒了过来。双方父母不放心地又追问医生，而医生仍是那句话，医治好的希望不大，咱这条件也有限，如有一线希望，就会尽力而为之。娟的父母也知道了实情，消除了对我的误会，而我一直是以泪洗面。
我坚持把娟送到省医院救治，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放弃。而娟在简短清醒时却拒绝继续救治，说她知道自己的伤情，不用费劲了。
经与双方父母商定，准备立即用救护车送娟去省城医院救治，我俩已领了结婚证，是合法的夫妻，不管办没办婚礼都一样，我有责任救她，也不管花多少钱。
于是，趁娟昏迷时，我去办手续，等办好了手续就叫县医院救护车拉着她出发。不一会，娟的母亲又急急地找到我说，娟又醒了，看着这次比上几次都清醒多了，叫我们赶快过去哩。我立即跑过去看她，她示意我到她跟前，拔掉氧气，有气无力地说:“让我起来，你抱抱我。”我赶紧颤抖着将她抱起来。
娟用微弱的声音说：“爸妈对不起了，不能孝敬你们了。”接着又说：“你们先出去一下，让我俩好好待一会。”双方父母都唏嘘着出去了。
娟对我说:“你抱紧我。”
我抱紧了她。泪如雨下。
娟又说：“咱俩相处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却对不起你了。让你也白等了几年。”
我说：“是我没保护好你，我很后悔，不该带你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娟又说：“现在回想一些事，我是真傻呀，本来想着等咱举行了婚礼，入了洞房，我会给你个完整的女人，好让你高兴一辈子，现在是办不到了。”
我赶紧说：“还有机会，等你好了，咱马上就办。”
娟却微弱地说：“没机会了。你还记得不，那次晚上天很晚了，你说别走了，就住一块，当时我很犹豫，我也想不走了，你要是再拉我一下，我肯定是抵抗不住，就不走了，那也不后悔了。”说完，又满脸泪花地依在我怀里。
我看着她说：“等你病好了，咱就办婚礼，我让你幸福一辈子。”
娟说：“别傻了，我清楚我这情况，等我这事过去了，你再找一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
我说：“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找了，我把咱俩的结婚照放大了挂在家里的墙上，也就能天天见到你。”
娟勉强地说：“把我埋在那春天花儿开得最多的地方，每年春天来看看我。”
“你别胡说，你会好的，我还要牵你的手进洞房，让你做最幸福的新娘子！”
娟对我深情低笑着，说：“快叫咱们父母回来。”
我急忙回头去，他们都从门外走了回来。
娟在我怀里费劲地将脸转向他们，面带幸福地看着四父母，什么话也没说，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按照娟的遗愿，把她埋在了花儿最多最美的山坡上。而那个地方只有我们几个亲人知道。我想要她静静地躺息着等我。
思绪如丝，丝丝揪人心。一次旅行，一场记忆。我仍是孤身站在风里的人。
忽然听到导游叫喊：“四点了，故事讲完了，旅游就要结束了。”我看到好些情侣们都眼圈红肿，紧紧地牵系着伴侣们的手。我知道，他们是被一个为爱坚守的男人与那个叫娟的爱情故事感动了。
正如导游所说，旅游就要结束了，但我和娟的故事还在继续。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三十年来，我孤独地坚守着，拒绝了很多美丽姑娘的靠近。我只想着等侍奉走了父母以及娟的父母，等有一天，我也在切切的想念中死去时，就可以和娟住在一起了，我要她做我幸福的新娘子……
就在踏上旅游车的那一瞬间，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甜美的花香。回头一看对面的山坡上，山花烂漫处，仿佛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朝我款款挥手道别。
我用朽老的干枯的手朝山上挥舞着，禁不住失声痛哭道：“娟！”
（责任编辑：张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