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吉
一
这些天张晓山很是郁闷，脑子里整天都想着如何才能调动工作，甚至同朋友喝茶聊天都不断地念叨此事，就像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想当初谈恋爱也没这样伤神费力过。好吧，不如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也许就将这事忘却了。张晓山一面想着一面向浴室走去。
当温软的水流从肌肤滑过时，张晓山感到了一股久违的舒畅，紧绷的神经渐渐地放松了，他开始思索自己为何这样的苦恼，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境况。他开始悠闲地端详镜中那个自己：高大魁梧，方正的大脸颊上胡须密密匝匝，为他增添了一份特有的威严；浓眉大眼，还挺精神，特别是那一头浓密的短发，黑而亮，尽管被水流湿透了，仍然根根直立，显出少有的倔强。
张晓山怎么也弄不明白就凭自己这副尊容，也会沦落到被学校各种人欺侮的下场。按理说自己教书也不错啊，快十年了，一直是兢兢业业，从未偷过一次懒。教材早已是背得滚瓜烂熟，可是每上新课必须从头再备一次，学生的作业都仔细批阅，从未落下一次。不说功劳至少还是有苦劳吧，何况自己教的教学成绩从未下过前四名，除却城关学校就属他最牛了。即便如此，他也免不了同事的说道，领导的白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想到这些张晓山就越发感到愤懑和茫然!
二
“发配”之地是新泰中学，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张晓山还是如期报到了。新泰中学是离县城最远的中学，占地约七十余亩，校舍都是新修的，有十二个班的建制，气派、安静。然而张晓山没想到这里终将成为他欣喜与苦痛的根源。
就教学而言，这里和之前所在的开埠中学没啥两样，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然而渐渐地他发现了微妙的变化。这儿的教师大多行色匆匆，上完课就走了，很少说东道西。开埠中学和新泰中学相比，要落后半个世纪。
新泰中学虽然饭菜一般，但是没人生事非，没人闲言碎语，这使张晓山很感欣慰。除此之外，张晓山在新泰中学还结识了一两位新朋友，其中一个叫陆鸿涛。他三十五六，瘦高个儿，不爱说笑，整天一副独善其身的样子，喜欢读书，连续考了好几年硕士，可惜后来硕士也不好找工作，没法子只得放弃了。然而学校里的人也因此对他颇有微词，说他有些迂腐，只知道读书。“读书有啥用，不如多打一盘麻将”他们如是说道。不过两个有点迂腐的人很快成了好朋友。聊天、打乒乓球、下象棋都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现在张晓山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得向好友陆鸿涛说说。“我的职称老是评不上，本来早就该轮到我了，可是领导就是没评。现在又被发配在外，人走茶凉，更不好评了。”张晓山抱怨道。
“那就走走关系吧。”
“不必！”张晓山颇自信地说，“这次肯定轮到我了，那几个都没竞争实力，根本用不着找关系。你想我都错过两次机会了，事不过三，这次肯定轮到我了！”
“还是走走吧，稳妥些！”陆鸿涛又劝道。
“没事儿！”张晓山自信满满地答道。陆鸿涛便不再言语了。
然而过了一个多月，张晓山很愤怒地告诉陆鸿涛他又未被评上。评级的那天，领导根本就没通知他，事后才直接告诉他没评上。张晓山大为恼火，去找领导。然而领导笑着对他说：“关于你的申请我在会上宣读过了，大家没把你选上，也很是出乎我们的意料，群众的决定无法更改，不过下次一定把机会留给你！”
既是木已成舟，那还能怎样呢？总不至于和领导闹翻吧。毕竟人家是领导啊！张晓山只得愤愤然地离开了领导办公室。“那你下次得作作准备!”陆鸿涛提醒道。张晓山不再言语，然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到了第二年评职称之时，张晓山便想尽办法找了个与领导熟识的人帮忙。说是帮忙也不过是说说好话而已。这招还不错，自己最终被评上了，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然而张晓山已经为此事伤透了心，他决定调到新泰中学去，不再回开埠中学了。
三
当张晓山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将晚饭准备停当了。看着满满一桌饭菜，他却没一点儿胃口。他还在被调动的事儿纠缠着，随意地扒了两口饭，便将筷子放下了。
“你怎么啦？也不多吃点，亏我忙活了大半天！”妻子有些瘟怒。
“没啥，还不是调动工作的事，实在难办！”
“那还不好办么，你抽空表示表示，不就解决了吗？现在兴这个，那有白帮忙的呢？”
“试试看吧!”张晓山有气无力地答道。他也想过这么办，可是想到要表示，那可是不光彩的事儿，心里免不了有些发慌。“干嘛像贼一样呢？像这种事还少吗？再说我这可是小巫见大巫，没啥可怕的！为了脱离苦海，我就豁出去了……”但不知怎么的，张晓山还是感到十分不安。他极力安慰自己道：“这是很正常的呀，第一次嘛，呵呵……”他开始下意识地四处搜索。“小李，我的烟在哪儿？看见没？”
“你要烟干嘛，在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隔壁传来了妻子小李的声音。张晓山无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拉开抽屉一看，果然有一包塔山牌香烟。而且正好还有一只火机，画着美女图案的火机。“啥时放在那的呢？”张晓山自己也记不分明了。“管它呢，先点一支抽抽。”啪地一声脆响，那只小火机冒出了蓝幽幽的光，张晓山慢条斯理地点着烟躺在了沙发上。“小李啊，你看那事，我给多少呢？”张晓山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大声向隔壁的小李询问。
那边很快传来了妻子的回答：“这不好说，给多了不划算，毕竟你没调到城关，再说我们的手头也紧，房贷就是一千好几呢！但是太少也不行，你就看着办吧！”
“几百太少了，那就给一千吧，你看怎样？”
“一千，好吧，不过不能明给，得找个恰当的机会给。”张晓山看见妻子从隔壁探出半个身子对自己说道。
“你在干嘛？”张晓山不解地问。
“干嘛？还不是收拾衣服，明天到妈家里接儿子！”
“哦，我都忘了，你看……”
“忘了，我看你整天都想着你那破工作，那还关心儿子？”妻子有些责备了。
张晓山连忙答道：“是，是，我把这事处理完就好了，你看我在那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换个地方也好！”
“到哪儿不是工作，哪都一样！你们这些读书人！”妻子没好气地答道。
“是，是，我明天用一个信封装好送去，你看怎样？”
“随你吧！”妻子似乎已经厌倦，不再言语。
张晓山斜靠在沙发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他尽力想吐出一个烟圈，可是全不成形，烟雾散乱得不成样子……
四
此刻正是盛夏时节，开埠中学校园里早已是绿树成荫，繁盛的枝叶儿营造出浓浓的绿意，为整个校园驱散着炎热。尽管花儿绝大多数已经谢了，然而有几种不知名的却开得旺相，红彤彤的大花朵压弯了花枝，花枝仿佛就要折断。
张晓山比往常到校迟，因为他昨晚没有休息好，老是无法入睡，快天亮时才小睡了一会儿。此刻学校还比较安静，孩子们都在上课，能清晰地听见树间鸟儿的和鸣，那声音还带着露水的味儿，然而张晓山对此毫无兴趣。自从到了办公室，他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同事们和他打招呼，他都不敢正眼望着对方。他觉得今天别人的眼光都有些异样，仿佛已经洞穿了他的心思，使他有了无地自容之感。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数次走到外面向走廊的另一头观望，他想看看校长到了没有。
校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三间，张晓山是很少去那里的，因为每次走进那里他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一个犯错的学生一般，低眉顺眼的，弄得不好，别人还会以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然而今天无论如何他必须去，为了调动工作他必须走这一遭。他感到特别难受，连时间也仿佛停滞了，校长怎么还不来呢？不来也好，他想，这样自己就不用像犯错的学生一般忍受校长的审视了。然而他又盼望他来，好早些面临那难受的时刻，就像死刑犯迟早都要挨那么一刀，早早结束反而痛快一些。
张晓山第四次跑出办公室张望，他看了看表，指针快指向九点半了，校长也该来了，往日他大都是这个时候到的，甚至更早些吧。
楼梯处果然响起了塔塔的皮鞋声，不一会儿，一个身影在楼梯口出现了，正是校长。
张晓山看着校长高昂着头走进了办公室。走廊里很安静，教师们正在备课，或是批改作业，早晨大家都要忙活一段。张晓山正好抓住这个时候实施他的计划。机不可失，张晓山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尽管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腿有些发抖了，不过还能控制住自己。校长办公室到了，他在门口略微停留了片刻，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想想该说些什么，免得进去发慌说错了。
校长正坐在他的大皮沙发里，神情悠闲，大约在想别的什么事儿。校长姓罗，大约五十一二，也算是老资格了，听说在到这个学校之前他已经在四个学校任过校长。罗校长有些微胖，穿着整齐，大热天的从不穿短袖之类的，今天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衬衣，还打着领带，方形大脸，眉毛特长，这倒和他的脸型相配，不过那双眼睛使张晓山有些不快，因为它们总是严肃的，没有一丝笑意。
罗校长发现了张晓山，忙招呼道：“小张，有事吗？进来吧！”
张晓山本来有些犹豫，既然校长招呼自己进去，那就只得进去了。校长办公室不大，布置倒挺恰当：办公桌对着正门，宽大光滑的油漆桌面上放着几本书，一些报纸，还有一大盆仙人球，圆圆的，浑身长满了绿刺。桌子的后面则是一个稍长的书橱，装各式文件的，排列了不少。左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教育名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笔力苍劲，也不知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右面靠墙是一条紫色的长皮沙发，从手感看应该还是蛮贵的。张晓山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开口。
罗校长泡好了一杯清茶，轻轻地呷了一口，斜靠着椅背盯着张晓山，问道：“有啥事，你说吧！”
张晓山顿了顿说道：“也没啥事儿，就是，你看，校长，我想调动一下工作，你看……”
罗校长一愣，说：“哦，调到哪里？”
“新泰中学。”
“新泰中学，就是你交流过的那个学校？”
“是的，我想……”
还没等张晓山说完，罗校长立刻说道：“这恐怕不行，我们学校人手缺，以后再说吧！”
张晓山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有些发急，心想学校哪里缺人，是不是该表示一下呢？嗯，应该是吧！张晓山迅速跨上几步，将门关上了，罗校长还没回过神来，他已哆嗦着把一个信封送到了眼前。“校长，这个，我的一点心意……”张晓山感觉自己说话有些发抖，脸滚烫滚烫的，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想象出自己当时的窘态。
罗校长有些吃惊的样子，然后很快用手去推那个信封，旋即正色道：“小张，你这是……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罗校长，你就帮我这个帮吧！……”张晓山边说边往校长手里塞信封。
“小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党培养了我几十年，你这种行为即使在教师会上也见不得光的！”
张晓山一下愣住了。
罗校长生气地坐回了原位。“小张啊，以后你就别这样了！”
张晓山颓然地坐在了紫皮沙发上，他感到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早知道……”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耷拉着脑袋，不敢看罗校长一眼，他怕校长愤怒的目光。上次评职称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次，哎……张晓山感到无比地痛苦，低低地说道：“校长……”他想再辩驳一下，然而他终未说出口，停了一下，诺诺地说道：“我记住了！”转身向门口走去。他感到自己的腿有千斤重，有点不听自己的使唤，脑海里只剩两个字——“丢人”。
张晓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校长办公室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只记得自己确实在办公室外逗留了很久，因为他怕别人看到自己无比的窘态，幸好没人注意到他。他开始无精打采地批改学生的作业，心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责任编辑：张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