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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王秋英丨小说/桂姨家的大年饭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王秋英:山西太原人,中专学校语文高级讲师(退休),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女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省市诗词学会会员、山西杏花诗社、并州九九文学社、太原桃园诗社社员,太原晚报夕阳红记者、《并州老龄》通讯员,《老友导报》读书指导员。在山西省部分主流杂志和省市主要报纸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余万字。小说《一卷红地毯》2007年获《中国作家》征文大赛优秀奖、剧本《揠苗助长》被评为山西省委宣传部好剧本征集入围奖、电视剧本《寒风中的六号楼》被黄河卫星电视台2008年元月拍摄并多次播出。2012年出版《灯下漫笔》、《课余偶作》两册文学自选集,小计45万字。2016年在微刊公众号《太原道》发表散文二十余篇,引起较大反响。

桂姨家的大年饭

王秋英

元旦前夜,桂姨又没睡好。

年近八旬的老伴李工的老年慢性支气管炎,像瘟神一样,每到冬天就不请自来。白天还好,能专心练练书法。午夜睡意正酣时,咳嗽常常突如其来,一阵紧似一阵,似乎又朝痰盂吐起了痰。没过多久,又一阵急促的“咳咳咳——咳咳咳——”,然后是捶打胸口的“嗵嗵”声。

桂姨披件毛衣,悉悉索索摸进去,打开台灯。

“咋又起来了。我这一黑夜咳嗽,你就不要睡了。”李工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你白忙一天,晚上分开睡,是想让你休息好,你……唉!咳咳咳——,还不如咳死算了,尽给你造麻烦。”

桂姨从药瓶里倒出两粒药,跟新续的热水杯一块递过去:“老伴儿,盼着春暖花开,咱就活出来了。我听说这病可以冬病夏治,等入了夏,咱找个好中医看看,去去根儿。”待李工喝药后躺下,桂姨打开柜子,取条薄毯盖在老伴被子上,然后轻拍几下,关灯,退出房间。

这是黄土高原省会城市的第一座标准化住宅小区。经过三十年滋养,这里的市场已经相当成熟。原来想吃烤鸭,得骑车半小时到鸿宾楼。现在宿舍附近就有不同风味的三四家店。小区内部和周边,湘菜、川菜、鲁菜,本帮菜都相当有规模,特别是油泼面、五寨烩菜、烧烤大排档、私家小厨等很火爆,去晚了得等位子。

擅长烹饪的桂姨,每每路过却从不动心:“饭馆的饭有啥好?还是家里做的,既卫生,又对孩儿们口味。”

桂姨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小区街道上,见银发人群占了大半。他们手里拎着,眼里寻着,口里问着,肯定都是为儿女们回家预备的。街道两边的摊位上,满是蔬菜水果、鸡鸭鱼肉、灌肠凉糕,连武大郎家乡的炊饼都来了。咦,这不是过去装在平车上敲着瓦罐卖的瓷器吗?今天堂堂皇皇摆了小一丈长,白生生的细瓷,实在招人喜欢。桂姨弯腰挑了几只,今天吃饭就用,图个新年吉庆。

手提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是到了家。桂姨放下袋子,连忙揉捏揉捏麻木的手指,又朝腰眼处猛捣几拳。李工坐在床边,已经量过血压吃过药。桂姨到厨房做碗鸡蛋燕麦粥,切两片全麦面包端到桌上,说今天时间紧,就不给你弄菜了。然后自己倒了碗开水,把半个干巴馒头掰掰泡进去,连汤舀一块放到嘴里,左边腮帮立时鼓囊起来。唉,右边两颗牙摇晃得碰都不敢碰。桂姨咀嚼一阵,再喝口水顺下去。

胡乱吃了口,就下厨房,择菜、刮皮、发泡干虾米、切肉、剁馅,揉面……大约十一点半,饭桌上已摆了七八个冷盘和半成品菜。

客厅的电话响了,老伴接听,然后告诉桂姨,是二子李无已电话,说学校有事,来不了啦。

“准是回他丈母娘家过节了,还学校有事!”老伴说。

老两口膝下有三个儿子。一小时过去了。李工揉着眼睛从书房出来:“哎,孩子们也该进门了吧?”

“下班的下班,下学的下学,正堵车,再等会吧。”

“你是忙糊涂了,今天元旦,他们上啥班?”

老伴似乎是忍不住了,抓起沙发边上的电话开始打。老大家是儿媳妇接的,说刚吃完饭,就不过去了。老三李无巳说:“爸,告给我妈,你们吃哇。今天有应酬,我们就不回去了。”

老伴把电话一摔,朝桂姨发脾气:“看你养的三个好儿子,他们心里到底还有爹妈没有?咱心疼他们小日子紧张,从结婚开始,没要过一分钱不说,每遇到大事小情还接济他们。当大人的也够意思了吧!逢年过节叫他们回家吃个饭,倒像求着他们了,牛逼得还请不动了!”

桂姨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笑脸相迎过去:“老伴儿,大过节的不生气啊!他们不吃,咱们吃。”

农历大年初一眨眼就到了。

四更天,大院里不知谁家放爆竹,桂姨从睡梦中被惊醒,一个骨碌坐起来,摸索着衣服就要下地。

“老婆子,你慢点儿。七十多岁的人了,哪敢猛起猛坐,以为还是三六十七八的小姑娘呢!你看现在才几点?”,老伴嗔怪道,一边把手腕伸过来。桂姨眯着眼睛看看夜光手表,又瞅瞅窗外,天还麻黑着。元旦以后,桂姨又跟他住到一间屋,说独自个睡不着,其实就是心疼他。

“急个啥,该安顿的你都安顿好了,踏踏实实多睡会儿吧。你要累下个毛病,让我咋办? ”李工边数叨着,边披上衣服轻轻坐起,但身边的桂姨已打起呼噜。

桂姨是太累了。早些年老伴工作流动性强,常年不着家。里里外外几乎全是她张罗。一天围着锅台转,给三个孩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早起晚睡,忙忙碌碌。好吃的轮不上,好穿好戴顾不上。抹点雪花膏,就算做了女人了。口红没涂过,裙子没穿过。现在条件好了,一辈子也过去了,更不打扮了。可都这把年纪了,就不懂让自己清闲会儿。那年腰椎间盘突出住院,在李工坚持下,中秋和过年才去饭店订了几次。今年说啥也不去了,说过年就是过个忙,忙才能忙出年味来。每天不是采购,就是煎炒烹炸,蒸年馍、炸丸子,红烧肉、卤肘子、煮皮冻、炖鸡块……。冰箱装不下了,窗台上放满了,她的腰也快累塌了。老伴总劝她省点事,孩儿们又不缺吃这一口,她就不听。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老两口有说有笑地忙开了。

“老伴儿,你干啥呢?”桂姨问。

“我拉开窗帘晒幸福呢!”李工今天特别勤快,又主动拿起笤帚扫地,一笤帚压一笤帚。

“呀,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这是表扬呢还是批评?以前不想干,所以是草书扫法。今天孩子们回来,我高兴,就改成楷书啦!”

屋里让李工收拾得清水般整洁。

“爷爷奶奶过年好!”孙女儿苗苗喜鹊般的银铃声带着老三一家进门了。系着围裙的桂姨从厨房迎出来,紧紧搂住扑到怀里的苗苗,抚摸着她红苹果似的脸蛋儿,笑盈盈地对三媳妇说:“你们回来了?”

三媳妇大包小包地提着礼品,笑盈盈地问:“我大哥、二哥呢?还没到吧?就这小屁孩儿,大清早就催个不停,这不刚九点嘛!他们也是,儿女都大了,能有啥事?也不早点回来。”说着把貂皮大衣脱下,挂在衣架上。高跟鞋换成拖鞋,跟着桂姨进到厨房。

“妈,我帮你干点啥?不然,苗苗回去又跟我闹。现在的独生子女真没样子!”

“也没啥,中午咱吃饺子。馅儿我都调好了。一会儿先拌些凉菜,再和上面,就包饺子。”

“哎呀,这一腊月把我忙得都快散架了,好好休息休息吧。妈。你有事就叫我啊!“说着出去客厅看电视了。桂姨听得到,是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

桂姨正在擦萝卜,苗苗突然进来说:“奶奶,我帮你干活吧。”

“不敢,这擦子太快了。大过年的,擦破手咋办,你和奶奶说话就行。”

苗苗到晾台拿回一把葱,几头蒜,边剥去外皮残叶,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和学校的事情。

三媳妇在外面说:“苗苗,你就会在你奶奶面前当好人!”

苗苗“哼”了一声,仍然给桂姨讲着学校的事。

桂姨把做好的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

三媳妇正嘻嘻哈哈重看春晚节目,等到电视台插播广告时,大儿子李无己一家浩浩荡荡进门了。小两口提着背着几个大包小包,肯定都是孩子的衣服啦、奶瓶啦、羊毛毯啦、尿布啦、玩具啦……

桂姨急忙迎上去接东西。大媳妇走到三媳妇跟前,拉长声调:“哎,你是个好媳妇,回来干啥活了?”

“我只要回来得早,态度就到了。再说,我想干,妈没活让我干。”三媳妇说。

大媳妇跟着桂姨走进厨房:“妈,有没有啥干的?”

桂姨急忙说:“冷哇哇的,不着急。喝点茶,先歇歇。”

“嗯。”大媳妇应着,也出去了。桂姨听到她在对三媳妇说:“你就卖片儿汤吧,你闺女都在厨房帮忙呢。”

“那你咋不去帮忙?”

“没听见妈让我歇歇?一路抱着小孙女,胳膊都麻得没感觉了。”

 桂姨始终忙活着,她只想大家能早点吃到可口的饭菜,毕竟,大家聚到一起不是常有的事。

桂姨听到大儿子很大声对老伴说:“爸,最近怎么样?忙些啥?血压血糖和血脂高不高?咳嗽好些吗?”

“听你的口气,还挺关心我。上个月明明知道我要检查身体,咋连个影子也抓不住?”

“唉,不方便么!过去我们几个副职每人一台车,现在机关抓廉政,有公事才给派车呢。”

“非得坐专车才能回家看父母?前些年真把你们当官的惯坏了。现在让你也体会一下普通人的日子。”

老大叹口气:“舒服不成喽。以往上班点个卯就办自个的事了,现在又是差考勤,又是开会参观,一点空闲也没有。以往过年过节,下面的地市县份都给送土特产,要啥有啥,再加上单位每月发鸡蛋和食油,生活开销就不花甚钱。今年倒好,一根菜叶儿也没见上。我们吃的菜和水果都得自掏腰包。”

“现在掏钱买点菜就委屈了?老百姓不是一直这样过日子吗?”

“好好好,不跟你说了。”显然父子话不投机了。

苗苗走来走去忙活着,说:“奶奶,咱家这么多人,就您一个人干活,都是让您和我爷爷惯的吧?”

“干不干奶奶无所谓。只要你们能回来吃饭,奶奶就高兴。”桂姨端过三个大小不同的盆子。每次全家吃饺子,只要媳妇们回来,桂姨得准备三种馅子。大媳妇不吃肉。海米、口蘑、麻叶、鸡蛋、香干……甚好就往里放。二媳妇是回民,只能吃牛羊肉。现在价钱高,市场还紧缺,得提前买回来。其余的人吃猪肉馅。桌上的菜肴同样要照顾三个媳妇的口味。桂姨又拿过只小碗,里面盛着几粒剥了纸的糖果和花生米,叫苗苗再洗几枚硬币。把它们分别包进饺子里,看谁能吃上,是甜蜜、长寿、发财的意思。这也是刚从老姐妹那儿学的,过大年全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多好。

桂姨把饧好的面团掐了一块放到案板上,揉面、搓条、掐剂子,手指拨拉团弄间,小圆饼脱手而出。小擀杖两退两进中,圆丢丢的饺子皮就从手里雪片般飞出来了。

苗苗拉住桂姨胳膊说:“奶奶,我学擀皮子吧。您包饺子就行了。”

“好,想学就学吧。技多不压身,学会将来有用处。”

 六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二儿子李无已夫妻终于到了。桂姨又一阵大声小声地招呼着。

“二嫂,迟到了啊!”三媳妇今天是逮谁说谁。

“没有呀,这不是还没开饭嘛!”二媳妇冷冷地回她个软钉子。

大媳妇对三媳妇撇撇嘴,俩人相随去厨房,把凉盘、饮料和汾酒放到饭桌上。二媳妇洗了把手,忙去摆筷子,找酒杯。

准备开席了,还不见二孙子。

“飞飞呢,咋到现在还不回来?”桂姨问。

二媳妇说:“早上来了一帮同学把他拖走,说给高中老师拜年去了”。

“那也该回来了呀!人家老师家就不吃饭?”

“妈,别管他了。孩子长大了,有他的世界。咱吃咱的。”

桂姨说那好吧,却没想到老伴眉毛一拧,说出的话像块铁板:“那不行,没这规矩!好容易从外地回来一趟,不懂看看爷爷奶奶倒也罢了,是不是连今天的拜年也省了?你们俩都是老师,咋教育孩子的?”

李无已给儿子打电话。

大家各自找地方或坐或站,等飞飞。

“妈,有没有酸奶,先给咱喝点儿,胃口受不了。”大媳妇问。

桂姨说:“我出去拿。”说着穿件棉衣往外走,无巳拦住,推门出去。片刻,拎回一箱酸奶。

桂姨在焦急地等着二孙子飞飞。墙上挂表的分针又绕了半圈多。苗苗焦急地看着窗外,突然大声叫:“我哥回来了!”她跑过去拉开了门。飞飞磨磨蹭蹭挪进来,沉着脸不悦地:“爷爷奶奶过年好。”

桂姨跑过去又一阵热抱一阵问候。

“赶紧坐下吃饭,就等你了。”老伴招呼着飞飞走向餐桌,家人跟着团团围坐。他举着一杯酒站起来:“前几年,咱都在饭店吃年饭,实在缺少家庭气氛。去年没订下包间,乱哄哄地吃了顿饭,连说话都听不见。今年你妈说,咱们在家过。来,举杯,咱今年好好过个年!希望咱们家和万事兴,红红火火过生活!”

大家纷纷站起,端着饮料或白酒的手臂举向桌子中央。这时,老大李无己的手机响了,他草草和大家碰了下杯,放到桌上,出门接电话了。

老大刚进门,飞飞举着手机擦肩而过。

桂姨“唉”了一声,去厨房炒菜。

……

音乐响了:“小螺号,得得得吹,海鸥听了展翅飞……”三媳妇“喂喂喂”地去了晾台。

“爸爸,快接电话!”重孙女奶声奶气的声音,人们一愣,原来是长孙的彩铃,他放下筷子也离开饭桌。

铃铃铃————

铃铃铃————

“菜冷了对胃口不好,趁热先吃吧。”桂姨又上了盘清蒸鲈鱼,热腾腾的香气扑鼻,但大家似乎好像都没感觉到。

“没事儿,我们不怕凉。”在座的有几个正忙着收发微信,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桂姨招呼老伴吃饭。老伴瞅瞅着满桌的菜,再瞅瞅儿孙们走来走去地忙着接打电话,还有的在低头摁手机玩。老伴的太阳穴砰砰直跳,把胳膊伸出去,从桌子对面把酒瓶提到了手里,自斟自饮起来。突然,他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这是啥的团圆饭?”儿孙们的目光刷地朝向老爷子。

“为啥今年回来过年?我说实话吧,前几年在饭店,就是你们每人手里抱个手机,尽顾和别人说话了,大人叫几遍都不答应。一年回来有数的几趟,就不知道跟爹妈聊会儿家常?”

李工边说边咳嗽,喝了几口苗苗端过来的热水,长长叹了口气:“你看咱们楼里左邻右舍的儿女,哪家不是三十晚上就回来跟父母一起热闹?咱家倒好,冷冷清清俩老人,只有四眼相对。我跟你妈也到这个岁数了,还能跟你们过几个团圆年呀?咳咳咳——以后也不用聚了。人回来心还在外边,有啥意思?”

老伴越说越激动,“咳咳咳——”咳咳咳——,”桂姨用手背抹去两行清泪,摇摇头,默默搀起老伴,回房间去了。    

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户,桂姨看到大街上,满地铺着厚厚的红色纸屑。她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大年的喜庆味道,但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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