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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中)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中)

张行健

村校的桐树

三跛子顶着一把油布伞,也顶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脚高一脚低,拖踏在去往村校的土路上。

夏秋之交的雨,像三跛子这样年龄的人在撒尿,有一股没一股,滴滴哒哒。哪像年轻那会儿,年轻时腿虽跛,裆里东西却健硕,硬硬的掏将出来,如捏一根山萝卜,随便朝哪儿一尿,哪儿就得承受夏天暴雨的冲洗,痛快淋漓。

这季节的雨,下得他心里好烦。天上是湿的,地上是湿的,就连他的心里,也是湿漉漉潮乎乎的,像遗尿老汉的裤裆。

以前,他的残腿只要一痒痒,就预告着明日的雨讯。雨天一到,那条腿且痒且疼。立不是,站不是,躺卧更不行。心里烦躁,情绪也糟糕透顶。自查出骨癌,再遇这倒霉的雨天,腿部的疼,超过以往百倍万倍。疼起来,如同一万只黑蚂蚁,在一起啃他的骨,在咬他的髓。在自家的破屋里,忍不住一声声叫起来,震得房顶的土屑,连同那些攀爬的臭虫,伴了雨滴朝下掉。

三跛子心里清楚,这骨头的绝症,会一日甚于一日,说不定哪一天,会疼倒在土炕上,站立不起来。到那时,卧在炕上,不能自理,吃哩,喝哩,尿哩,拉哩,他的土炕就成了猪圈,成了茅房咧。他会死在一滩肮脏哩,让自个儿的粪便掩埋了尸体。

三跛子毕竟当过教员。三跛子是个有自尊的人。他不让自己那样窝囊死去,他得死的体面一些,死得有一些意义。这个意义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像眼前这混混沌沌的雨天。他得尽快采取行动,不可以坐以或卧以待毙。上吊的方式是几经犹豫之后确定下来的,雷也打不动了。在此之前他曾选择过,考虑过几种死亡方式。在山庄,无论传统或是现代,无论往昔还是眼下,人们选择死亡的途径,无外乎以下几种:跳井投河;跌沟掉崖;服用毒药;剪刀割腕;脑袋撞树;悬梁自尽;绝食饿死;触电身亡;还有,头栽茅坑……

三跛子的村庄是没有河流的,塬面的凹处曾有过一汪水池,汪泊了一人高的山水,十年前水位渐小,以至于一天天干涸,就免了这一条;

村子里倒是有不少水井,甜水井、苦水井,都是浅水井,淹不死,摔不死,还得活活受折磨,这一条显然也不行;

跌沟掉崖也死不痛快,死不利落,弄不好摔个半死的人,还得喂了蛇蝎野狼。这根本不是三跛子的选择;

服用农药包括灭鼠药之类,三跛子觉着这样的死,未免太卑琐,堂堂正正一个人,咋能像虫子耗子一样,让药水活灌死?不成;

剪子刀子割手腕?三跛子下不了那样的狠,见不得自个的血,万一割不死呢?还得忍受皮肉痛;

脑袋撞树这念头曾经一闪,三跛子便否定了。撞树得有力气,选一棵粗壮的树,到了树根下,择一片头撞的大致方位,便需后退,再后退,同大树拉开一段距离,猛烈地朝大树跑去,跑的速度,越快越好,脑袋认准选好的位置,靠了奔跑惯性,奋力一撞,只觉眼前一片混沌,或一片黑暗,便人事不省,便脑壳开花……这种死,倒也几分壮烈,倒也几分豪气。三跛子却空怀了羡慕。亦跛亦病的腿,根本无法带他跑动,何况还得暴烈地快跑?对这一条,三跛子心有余,力不足;

绝食饿死,三跛子不是没想过,自个命贱,一冬一夏不知吃饱是啥滋味,好不容易到了土地责任制,肚子才算能吃饱,饿了半辈子的他,死呀死呀还当个饿死鬼?三跛子把这一条翻过了;

至于触电身亡,三跛子一想到这里,就浑身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是个谈电色变的人,以前拧电灯泡时曾被电打过,一下把他从炕上击打到炕下,那种击打让他一直恐惧不已,他害怕电老虎,就像后来害怕村干部牛赤娃一样。他是不会摸着电线去见老爹的。

还有一项是头栽茅坑,哦呀呀,听一听就窝囊腌臜哩!这是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干的事,死也死得不干净。三跛子小的时候,听说过村上一老汉栽茅坑而死。栽茅坑强调一个栽字,不用跳呀,蹦呀,投呀,关键就是头要朝下栽哩!庄稼活儿有栽葱儿、栽树哩,那是拿了一头朝土里栽哩,栽茅坑是自个的人头朝茅坑里栽!你想想,一般都是满荡荡的一坑茅粪,稠乎乎的,亦黄亦绿亦黑亦红的那种,绿头苍蝇在四周飞舞,长短茅蛆儿于坑沿攀爬。忽然,就有一颗苍老的脑袋栽了下去,砸了进去,连同一段苍老身躯,茅坑失却相对宁静,红红绿绿的粪汁,激溅了半人多高,苍蝇愤怒叫嚣,茅蛆儿欢快翻滚,待一切平静下来,只见又增高许多的茅粪坑面上,最后冒出一串儿气泡儿,带了微弱声响,宣告一个生命的最后终结,说实话,这种臭烘烘的死法,是颇需勇气的,他三跛子还没这勇气哩。

就剩下悬梁自尽了。

古人可真文雅,把那么凶险的事情,用这么文雅的字眼表达,还多少有几分诗歌的境界,在房梁上拴一根绳子,拴一个套子,踩上木凳,身子就在空中悬起……

三跛子没有这份诗意。确切说,三跛子没这诗意条件。他的屋舍,老室旧墙的,房上哪有拴绳的大梁,只有几根被秋雨洇湿的椽子,那椽子的细,宛若他精瘦的胳膊,万一拴上去,套上去,吊上去,人还没勒死呢,屋顶就整个儿吊塌下来……

三跛子的目光便投放在屋外,屋外的地场阔哩,眼界宽哩。院里,村里,地里,哪儿都是他熟悉的地方,哪个地方都有适合上吊的树木,熟悉了就亲切了,选一处熟悉亲切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选择一棵具有纪念意义的树,对三跛子来说,不是太难的事体,却有些纠结的麻缠。此时三跛子走在如泪秋雨中,也走在心事迷茫的悲凄里……

他是朝村庄小学走去的。

这是一条相对宽敞的土路。这条路,三跛子来来回回,一走就是整八年,就是闭着眼窝,他的两条跛腿,也能一拐二拐,拖他走到村校的。

以前这路儿,是光洁干净的路,那是一茬茬上学放学的孩娃儿,用双脚踩出来的,是两只小手手,拿了笤帚扫出来的,孩娃儿们不仅仅要清扫校园,还要清扫这条每日必走的土路,路就清爽干净了,就像那个时候,他三跛子清爽干净的心。

三跛子当民办教员,是被当时的校长相中的,校长是他读初中时的语文教师。那会儿局势有变,除了四害,所有学校都抓教学质量,教员队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校长想到他曾教过的拐腿学生周整齐。

周整齐腿虽跛,心却细,能写一手周正大方的钢笔字,会推算复杂麻烦的代数题,值得提及的是,他有写作天赋,作文篇篇在班里传阅。这样在他初中毕业多年后,语文教师当了村校校长,推荐民办教员时,自然想到跛子学生周整齐。

村校校长提名,大队支书同意,乡镇联校批准,三跛子又被人唤作周整齐,进了村校当教员。

校长没有看错人,周整齐真是个教学的料儿,除了体育课,其它各科都能代。这周整齐既听话又勤恳,校内的几块黑板报,半月他就换一次,大标题小标题,又是黑体又是仿宋体,边花插图,一块黑板报,让他打扮得整齐又花哨,内容还讲究个知识性趣味儿性。

周整齐是个闲不住的人。课余了,拐着一条腿,喜欢在校园里转悠,他的转悠是走动,不是散步,慢慢地走着,两只眼窝四处打量,看边边角角里,有没有堆积的杂物,看旮旮旯旯里,有没有未清理的垃圾,发现乱堆的杂物,他会把它们摆弄整齐;见了死角的垃圾,他自然会及时清理。尽管各个班级有属于自己的卫生地段,但娃子毕竟还小,收拾时毛手毛脚,丢三落四。周整齐会掂起一把扫帚,细细地把院落扫过,把树叶和纸屑掠过,把属于垃圾的东西倒进垃圾圈内,把扫下的一层细土,用手掬起来,填在院落的低凹处。

春秋两季的时候,校园里的白杨树长势正欢,直挺挺窜向蓝天,还撑一把绿叶的伞,不免有旁枝横条,斜刺里长出,把把杈杈,不守规矩的样子。周整齐会找一根长长的木杆,笔直的模样儿,一头儿紧紧拧着钢铲,钢铲的刀刃,磨得锋利。民办教员周整齐举起铲杆,在一棵一棵杨树下,奋力上戳,把影响杨树生长的枝枝杈杈,通通给铲下来……他铲得极仔细的,极卖力的。远处,端着茶缸的老校长咂着茶水,看着周整齐的劳作,美滋滋地点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意味深长地道:小树成材要括打,小娃成才要克打,这就对了。

校园里还种有几排冬青,春风拂掠那些绿色叶片,叶片们便不知好歹地疯长,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民办教员周整齐的两腿有长有短,走路有高有低,但他不允许校园的冬青随意性太强,没个整齐的样样。这样他就掂起一把沉重的铁剪刀,圪噌——圪噌——修剪了所有冬青。经他修剪的冬青像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学生,装点着春天的校园。

教员们打趣说,周老师哇,你把校工和园丁的活儿都做了,学校里该多发你一份工资呢!

周整齐的脸就有些发红,收拾着残枝断叶,不好意思地说,俄就是这个贱命,动弹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闷的慌。

见他脸上有长长短短的汗渍,女教员田玉秀便拿了一条湿毛巾,让他揩汗,同时把他肩上背上落下的冬青残叶儿,一片一片地细心摘下。

周老师,你可真是个勤快人,以后有时间了,帮我看看教案,补补数学,那会上学时,都给荒废了。

同样是民办教员的玉秀,眨动着一对诚恳的眼,在这样的眼睛面前,周整齐是会连连点头的。

这样,除了上课,除了主动干校园的一切杂务,周整齐就有计划有步骤地给同行田玉秀辅导一些功课。

这一年三月,周整齐在植树节这一天,为纪念当上民办教员,他在办公室前面五尺远的地方,栽了一棵梧桐树,那是一棵法国梧桐呢。

梧桐树青白的身躯,硕大的叶片,一枝一杈呢,粗粗壮壮的那种。这种桐树属于风景树的,长不直,也长不太高,旁枝斜杈,纵横交错,颇有一些诗意。那么在一年的三个季节里,春夏秋的日子,民办教员周整齐的窗前,就交织着一团儿绿色诗意。

周整齐的心里,也有一团儿朦胧的诗意交织,他咋能说得清哇,无法说清,那就是每次走往田玉秀的办公室,或是玉秀来他办公室里,那团模糊的诗意,就渐渐充盈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从来没有过。婚前,那时应称三跛子,三跛子从未敢对村里有姿色的闺女多看两眼。看也是偷偷一看,因为那些姿色女子,就从未看他一眼。结婚了,是老母托人费心地从后山给他说了一个柴禾妞儿,他对柴妞儿从未动过心。虽在一炕里睡着,虽在一锅里吃着,虽在一院里走着,虽在一块地里动弹着,三跛子也不去多瞅柴妞儿一眼。三跛子难得的好脾性,就从未和柴妞儿红过脸。柴妞儿给他生了女儿宝凤儿子宝孩,他从内心感激,却从未去真正动过心,没有过心跳加快的感觉么。柴妞儿是他的老婆,是他儿女的妈,更像是他的一个邻人。这些,他三跛子只自个知晓。他一个拐腿的人,走路摇晃的人,和柴妞儿一起,把日月过得稳稳当当就烧了高香。

当了民办教员的三跛子就成了周整齐。民办教员周整齐给民办教员田玉秀辅导功课时,心里像蹦着一只公野兔子,一会儿跳塬上,一会儿又跑到凹里,为了平复自己,周整齐就使劲闭一会眼窝,待睁开双眼时,却看到田玉秀高高耸耸的胸脯,薄薄的衣衫里面,分明藏两只雪白的兔子哇。周整齐的眼窝就直了,脑袋就晕了,那一团朦胧的绿色诗意,又在眼前幸福地交织。

固执地交织也仅仅是个交织。民办教员周整齐还是顽强地从自个交织的网里,一次次突围而出。

他有老婆柴妞儿,有女儿宝凤儿,有儿子宝孩儿,有家有室有光景的人,咋还能有这多余的想象的交织?

民办女教员田玉秀属于那种实在又心善的女性,她对周整齐的请教是诚意的请教,自己的文化底子差,对文化基础好的周整齐就多出几分佩服,特别是周整齐的多才和勤劳,滋生出她女性的一份爱怜。

周整齐便在这种既兴奋又克制、既忙碌又充实的教程里,过着他民办教员的生活。

周整齐恋村校,就像恋自个儿的家。他不同于其他民办,整日泡在自家责任田里,把给娃子上课当成顺路捎带。周整齐觉得校长要他,是看重他,他就不能辜负校长;村校接纳他,他就不能辜负家长;孩子们眼巴巴听他的课,还唤他周老师,他就不能辜负娃子;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当民办的第二年,村校门房老头病了,且一病不起。校长正发愁得物色一个干净利落还得勤于动弹的人,因为得看点打钟,得分发报刊,重要的是得晚上住在村校,照看校园财产,桌椅板登、书本报纸什么的。老校长正挠那一头白发的时候,周整齐进了校长室。

问:校长,你看俄像个看门房的老汉不?

答:要说身形还真像。

问:你看俄干得了看门房的活计不?

答:当然你能干得了。

问:既然俄能干了,你发愁啥?今儿俄就把铺盖卷抱了来,上课门房两不误。

答:只是苦了你周整齐,让老夫心里过意不去……

问:嗯嗯,有钱难买个愿意二字,这不是你以前教俄们的?

答:嗯,老夫心里明镜似的,你是为老夫分担忧愁哩。

从此民办教员周整齐又兼了门房老汉。不过,他并没在门房住,是住在他心爱的办公室。那只操纵全校作息的铃铛呢,就拴在他亲手栽植的桐树上。

这样,大清早起来,周整齐会先挑两担水,把属于校园的铺了青砖的院子和另一处土院洒些清水,清扫一遍,六时四十分,他准时地掂起一把铜锤儿,步到桐树树杈下,以铜锤儿敲击铜铃,叮叮当当清脆响亮的铃声,先把校园敲醒,再把村庄摇醒,这是晨习的预备铃声。铃声里,就有村民咳嗽着,从自家的土院里步出,就有三三俩俩的娃子,朝村校这边蠕动,晨读是一天的正式开始。对面的塬上,村民吆牛唤驴的耕作声此起彼伏,这边的校园每排教室里均发放出嘹响的读唱。孩娃们的读唱酷似小公鸡学打鸣,先伸直了脖颈,再扬起小脑袋,嘴巴大张着,吟唱出一声声的课文来。

此时的校园,晨光正清新地普照,照在梧桐的叶片上,叶子便绿出光泽。周整齐的脸子也涂着一层光亮,他会拿了课本,在梧桐树下来回走动,或朗读一些时新散文,或背诵经典古诗,他不会像孩娃那样大放诵声,只是轻轻地读着,吟着,记着,也品咂着。

再一次掂出铜锤,再一次击打铜铃,是正课的开始,校园里会静下来,如一群蜜蜂钻进蜂箱。每一个教室里,只有一个声音的讲授。这时的周整齐如没课,会把昨晚分好的报纸和信件,分别送往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里,他腿虽跛着,走路却轻俏快捷,他不让瘸腿生发出半点噪音,影响娃子的上课。

闲暇里,周整齐于梧桐树下砌了一方桌形砖坛,可以坐在砖桌边,在梧桐叶片过滤的日影斑驳里,给娃子们批改作业,给田玉秀讲讲语法,特别是定语、状语和补语的区分;傍晚的暮色里,老校长顶着一头苍发,端了泛黄的茶缸,会坐在砖桌边,同他拉呱些陈年旧事,唠叨些生活零碎,感慨些尘世沧桑。

一天里最后一遍铜铃敲过,铃当就把暮霭唤回到校园。这时的周整齐会爱怜地拿手掌将铜锤轻抚一遍,收拾起来,陪了小心放在一枚抽柜里。他轻易不让其他人去碰触它,或不恭地把玩它,不行,他觉得铜锤与铜铃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是具有灵性的宝物,像司号士兵腰里的号角,其他人能随意触碰么?偶尔有娃子们掂了它,敲东打西,他会一反常态,厉声喝斥;同事们欲把玩它,他总把铜锤藏起来,不让轻易得手。有人私下开玩笑说,在周整齐眼里,那把铜锤比他的跛腿还要看重哩。

民办教员周整齐是隔三差五夜晚挑水,浇他那棵梧桐树的。

一拐一瘸的,在校园里巡视一圈儿,再查看一遍,角落和旮旯也会深瞅一眼,没任何异常了,他会闭合两扇大门,挂上一把铁锁,再慢慢地给梧桐浇两担或三担清水。

梧桐树下,早有他拢起的一圈土垅,让蓄水呢,泥黄的水汪在土围里,慢慢滋润着梧桐。

梧桐长得壮且打眼,粗粗的枝条,青白的表皮,叶子却绿得让人心醉。梧桐也仿佛很有灵气,用这样的长势回报栽植它的周老师。

冬日,北风呼啸着梧桐,雪花在枝条间打漩。周整齐事先在梧桐树身上绑了一层保温的稻草,又在主枝旁杈上缠上布条。那年冬日奇冷,村里冻死不少树木,这棵梧桐和校园的其它小树一样,因了周整齐的护理,平安越冬。

五年后一个秋末,学校雇车买回一车焦炭。要到村校厨房,必经周整齐的办公室前。那时候周整齐正坐于树下一侧砖桌边,专心致志改作业,那个三轮车经过身边时却一个颠簸,靠近他的那个轮子内胎爆裂,负重的车身一个倾斜,直朝周整齐倒来……周整齐与三轮车之间仅隔三尺余,这三尺间却长有那棵梧桐树,那时的梧桐已粗壮起来,它以青春的身躯,抵挡了三轮车,虽被撞击和挤压得歪斜,却护佑了它的主人。

周整齐且惊且怕,他想像着若没有梧桐,那辆笨重的三轮和一车斗的焦炭,将压扁他的血肉之躯,或者压到他的另一条好腿上,那他就彻底成了废人咧!他吓出一身汗来,对这棵梧桐多出一些感恩,更多了一些殷勤。

梧桐长到第八个年头,已完全成了一棵大树,他周整齐,也成了一个资深的教员,当然,还是民办教员。

这一天,村委会的喇叭破例地叫唤周整齐的大名,让到村委去一趟。那时候周整齐正和老校长走了个对面,他奇怪地看校长一眼且带了疑问。老校长心事重重地对他说,你去吧,去了就知道咧。

接待他的是村委会会计。留着偏分头的会计说,老周,经村委会研究决定,你从明天起不再担任咱村民办教员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东西,和学校办一些相关交接手续。

什么?民办教员周整齐惊讶无比,困惑无比,他还准备着考试转正呢,怎么会有如此变故,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

会计是他八年前刚去村校时,教过的六年级学生,这娃娃高中没毕业,回村当了会计,当了会计的学生居然叫他一句老周。

会计显然不甚耐烦,偏分头甩了一下,也甩出一句硬话:村委会决定的事情,还会有错?村委自有村委的安排。

周整齐无法细问村委的如此安排,他得细问老校长去。

脑袋忽然晕起,且嗡嗡作响,像几年前的小三轮重新发动,朝他碾压过来。

他颠跛着倾斜着身子,去向校长讨个说法。

老校长是昨晚知道村委决定的,村委不是征得校长的意见,是告知他这一决定的,当时校长曾和村干部争吵起来,吵得一张老脸通红,一头白发颤抖。

校长抖动着一头白发,找到乡教办(联合学校),气愤得声讨村委不近人情又不利工作的决定。教办主任静静地听过,微微笑着,给老校长冲一杯茶,点一支烟,平和又平淡地说,老校长,你老也知道,咱乡教办只管民办业务,不管民办人事,村里出工资,咱只给补贴,大权在人家手里,咱只有建议权,你老也别激动,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老校长长叹一声,无奈地回到学校。

乡教办主任目送老校长的背影,也长叹一声,哎,老了就一塌糊涂,该办退休手续啦!

周整齐含泪整理属于他的书本、被褥之类,他就要告别八年的民办,就要回归田亩,就要重新当他的三跛子了。

教员们一个个安慰他,或长吁短叹,表达惋惜;或义愤填膺,表示不平。周整齐含满热泪,把这些安慰一一记在心里。无人的时候,民办教员田玉秀进来。玉秀早已红了双眼,显然私下里悄悄抹过泪儿。她不像其他人那么作无用的安抚和劝说,她是要找一些原因,征得一个猜想。

三哥你想一想,村委咋会无缘无故裁你一人,是不是哪些地方得罪人家干部们,目标再往小里说,得罪了我那个远门子表哥牛赤娃?

这回玉秀没叫周老师,叫了一句三哥,这倒叫周整齐心里暖一下。

牛赤娃牛革新现在早成了一村之长村主任,周整齐使劲一想,哪敢得罪人家大村长,再苦苦一想,哟,曾有一事,不知算不算得罪。

原来,牛村长家的二十岁的大儿子看上了周整齐十八岁的女儿周宝凤,小伙子死缠烂追,宝凤就是不答应,村长家还派了村婆儿来说媒。周整齐是个民主的家长,虽说柴妞儿已病殁,是他巴结一女一儿长成人,女儿的脾性他知道,那就是一百个不愿意。

周整齐如此说过,田玉秀心里全已明白。周哥,你可把人家得罪深啦,这叫尿泡打人,虽说不疼,却骚味难闻,人家心里恨你哩。

这……?周整齐没想到,儿女们的事也这般得罪人,一码是一码,他大村长还有心胸没?

书本一包,铺盖一卷,这样一手提着,一肩扛着,民办教员周整齐最后给老校长深鞠一个躬,给心爱的梧桐树深鞠一个躬,转身走出了村校。

走出村校的周整齐就又成了三跛子。

村民三跛子事后才知道,裁他之后,村校去了一个女代教。女代教是邻村一个姑娘,也是村长牛革新未过门的儿媳妇。

……

秋雨打着三跛子的脸;

秋风吹起三跛子破旧的衣衫。

今日走往村校的土路上,秋草在秋雨里挂着泪滴,像一个伤心者暗暗哭泣。

三跛子知道,这条路,废弃快十年了。十年前,撤乡并镇时,村校也一起并往镇里。这座有了上百年历史的村校,也就成了两排空旷的房屋,一片荒弃的地场。

三跛子执拗地走到校门前。

他曾熟悉的两扇木门紧紧关闭着,还悬了一把铁锁。木门已乌黑斑驳,铁锁早已生锈。可笑的是,紧靠大门的院墙却塌了一面,露一处高高低低的残缺,这大门锁的已毫无意义。

三跛子是从塌墙处,并不费力地跳进校园的。

校园里满长了荒草,有野扫帚苗,臭蒿,刺丹等,半人高的样子,作为不速之客的闯入,有野兔或是野猫一类的东西惊吓着在草丛里窜了一下。

三跛子走过曾经的校长室;

老校长自他被村委裁减的三个月后,办了退休手续,在三十里外的老家,养老赋闲。

三跛子走过民办教员田玉秀的办公室;

玉秀是合并学校的那年,辞去民办的,教师转正考试她没有通过,在外地煤矿工作的老公又意外死于井下,年岁渐大的她也无心再教下去,就识趣地回到村里。

三跛子一步步走到自己曾经办公和居住的那间房子前面,其实是走到了那棵久违的梧桐树下。

细细算来,这棵梧桐有了三十多年的树龄,是他初当民办时亲手栽植于此的。梧桐见证了民办教员周整齐的八年充实且欢乐的岁月。那是他人生的辉煌阶段。

他在树下看书、备课、敲钟、喝茶,高兴的时候,双手攀了粗壮的枝权,把身子悠起来,荡起来,孩童般玩耍一回。

树下,他用砖砌起的桌坛,边角已有残缺,桌面早已风化。这一切都在诉说,他的教书日子,已消逝在遥远的陈旧里。

村民三跛子此时踩着陈旧砖坛,扔掉布伞,把手里拿着的那条皮带,拴到粗壮的树杈上。当年,这里是悬吊铜铃的地方;今儿,就要拴上挽成套子的皮带,把自个悬吊起来。让梧桐最后见证他的死亡……

一阵秋风刮过,从硕大的梧桐叶片上,落下成串儿水珠。这水珠拉成一线儿,不偏不斜。灌进三跛子脖颈,又从脖颈,湿进腰里,使他猛然一凉。几乎同时,他听到树上有鸟儿的啼叫,还有,铜铃的叮当,那是记忆深处清脆动听的声响,是诗样的鸣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说不准,再过几年,村校又召了学生,这棵美丽的梧桐树上,又悬挂铃铛,树下,又有成群孩娃的嘻笑和走动。可是,孩娃们不敢,不敢接触这棵树,视它为不祥,视它为凶险。因它曾悬吊过一个跛足的农人……

三跛子眼前,尽是作孽二字,这一辈子,他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死哩死哩,却无意中伤害往后的孩娃。三跛子狠狠地自骂一句:三跛子,你腿跛了,脑袋也让驴踢了么?

抽下皮带的三跛子,孤孤地站在雨雾里;

他的瘸腿,又钻心地疼。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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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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