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慧
三月八日，数闺蜜聚首一堂。
这是一帮带着文艺腔行走在烟火人间的女子，即便是简单的朋友聚会，话题也不屑于家庭琐事和平庸日常，得有格调，有情调，须有别于寻常妇人。今天的规则是，开局伊始，在座者须奉献一个故事，否则，就得拼自己的酒量。不胜酒力者，自然得把功夫下在嘴皮上了。
青竹第一个积极响应：“今天，我要讲一个关于蝴蝶效应的故事。蝴蝶效应,想必诸位都不陌生吧!”
有人故意起哄：“我们不要听气象知识。蝴蝶效应不就是那个美国气象学家提出的，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扇翅膀，引起了两周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嘛。”
讲述者解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很庸常，很生活化，远没有蝴蝶有诗意。更无关气象。事件虽小，但很有深意。大家且听我讲：
一对年轻夫妇几番周折终于申请到带薪年假，决定到南方去度假。因为妻子一直梦想着可以做一只幸福的“候鸟”：冬天，生活在南方，即便是冬季，放眼周遭依然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阳光明媚，空气温润，连呼吸都是顺畅甜美的，不像北方的冬季，又干又冷，浑身皮肤干得哗哗掉皮，鼻腔干痒，鼻炎缠绵不断。近年来，周围经济条件好的人陆续开启了这种冬南夏北的候鸟生活模式，每每谈起，妻子总会艳羡不已。但是，最最主要的问题自己的收入远远不足以支撑起如此豪华的梦想。那么，退而求其次，来一次短暂的度假吧，也算弥补一下妻子的遗憾。
夫妻俩计日以俟，出行之日姗姗而至。临行，妻子着手准备随身行李。从床下拉出登机箱，发现拉杆有些松动，她反复推拉试了试，觉得应付一次出行还是绰绰有余的。对付着再用用，下次换个新的，物善其用嘛。妻子盘算着，不禁对自己的持家有道沾沾自喜。
出发喽！丈夫拉着行李箱，嘴里惬意地叼着香烟，悠然地吐着烟雾圈圈，脱离工作，没有家务 没有小孩的哭闹聒噪，简直就是神仙般的自在。妻子挎着小包紧随其后。今天久违地隆重地化了妆，头发蓬松隆起，显得脸庞小巧精致，睫毛卷翘，一双眼睛流动着盈盈的希冀的波光，眼睑上咖色的眼影在阳光下反射着柔柔的光芒。不时与丈夫说笑着。现在是北方的初冬，风已然冷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妻子此时仿佛已徜徉在南方明媚的阳光里，神清气爽,甚至已嗅到了荡漾在空气里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在机场候机楼前的水泥道上，丈夫抽着烟，散漫地拖着箱子前行。可没留神，箱子的滚轮卡在了排水井盖的空隙里，他感觉到箱子的阻力突然有些大，但此时心思处于高度松弛的状态，没有重视这一突发事件，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看异常发生在何处，加了把力往前拉箱子。猛一下，他毫无防备地向前闪了身子，再一看，手里攥着拉杆，箱子却死死卡在井盖上。丈夫瞅了瞅手心里攥着的半截拉杆，无奈地撇着嘴，摇了摇头，折返回去解救那只意外受伤的箱子。
候机楼门口需要刷身份证方可进入，妻子带着全部证件，她得等丈夫一起进去。她回头，却没有丈夫的身影。目光顺着来路搜寻过去，看到丈夫蹲在路旁摆弄箱子,她不得不返回去。
丈夫使出浑身解数把箱子从下水井盖里解救出来，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都不免放慢脚步，好奇地瞅瞅，这个人咋就和下水井盖纠缠不休呢 。此时，丈夫因为使劲，更因为难为情，已经面红耳赤，心浮气躁。当他刚把箱子拽出来，起身舒展一下腰背，回头却看见满脸怨怼的妻子。
夫妻俩都揣了一肚子不满，一路无语。妻子冷着脸走在前面，丈夫歪着身子提起箱子跟在后面，不住地喘着粗气。妻子为了避免听到丈夫这扫兴的喘息声，不禁快走了几步，丈夫跟在后面行动越来越迟缓。
一只装衣服的小箱子，至于这么夸张吗，妻子嘴里忍不住嘟囔。再回头看丈夫，一只不足十公斤的箱子，竟然如此让他熊像露尽，就是平时好逸恶劳的缘故嘛。
取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在指定登机口候机。广播通知登机时间后延一小时。丈夫提议在候机楼买个新的箱子。他在原地行李，妻子去候机楼转了一圈回来，义愤填膺地告知丈夫：“太宰人了！这地方的箱子不论大小，价格都是四位数，在咱那几百可以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得上千，你就费点劲对付对付，回去买。”显而易见,商量的余地狭之又狭.
丈夫似乎积怨已久，坐在妻子身边，开始上纲上线，从妻子的消费理念，生活方式，直至价值观，人生观，甚至妻子的出身以及家教，一路否定，罗列了长长的缺点清单。从一只旧箱子上升到穷人思维的理论高度，妻子的自尊，虚荣心被粉碎。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但她起身,在远离丈夫的座位坐下，焦躁地不停划拉手机，不时长长地吁一口气。
丈夫更觉怨深苦大，掏出手机发一条信息过去：老婆，过度的不合理的节约，会降低生活质量和幸福感！外加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妻子这次倒是不同寻常地沉着冷静，没有冲过来理论，也没有回复 。
妻子久久没有动静，丈夫自己也觉无趣。站起身，试着柃起箱子，他明显感觉到提手也不牢固，提起来，重量不集，有随时散落的风险。便去找机场工作人员要来一根绳子,纵横交错把箱子捆了一个结实。
临时变更登机口，夫妻俩冷着脸前后脚去排队。检票时却找不到登机牌，丈夫原地打转，嘴里念叨：能放哪儿呢，真见鬼。妻子斜眼瞅他，不住朝他翻白眼，以示不满，紧随着抱怨连连 。丈夫怒形于色：“都是你这个破箱子惹的祸，我现在把所有精力和体力都用来伺候它了，全部专注力都在这儿。”一说箱子，妻子自觉理亏，停止喋喋不休，开始积极配合丈夫回想登机牌。
妻子突然想起登机牌放在丈夫的外套口袋里，可是外套呢？外套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丈夫一路小跑回到刚才捆扎箱子的座位找到外套，登机口马上就要关闭。夫妻俩气急败坏，妻子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在前面大步流星，急于摆脱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丈夫,丈夫喘着粗气,歪着身子提着一只大闸蟹般五花大绑的箱子步履蹒跚，踉踉跄跄。
上飞机时，妻子还是稍放慢些脚步.机舱门口，美丽优雅的空姐笑意盈盈，颔首致意：“欢迎登机！”妻子紧闭着嘴巴，怏怏不乐地径直走了进去，丈夫紧随其后，感到妻子有所失礼，于是连带自己的礼节，还给空姐两倍的微笑。妻子刚好回头看到丈夫献媚的笑脸，她鄙夷地斜了丈夫一眼，：“德行！”兀自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夫妻俩一路无语，但都已腹诽心谤了对方千万次。
到了目的地，却不是期冀中的和风丽日，而是阴雨潮湿，这倒是和夫妻俩的心情非常地应景。南方的冬日虽是雨天，但依然满目青翠，三角梅在山坡上怒放妖娆着，银杏一片金黄，从高远出望去，飘飘黄金铺满地。空气湿润馨香，呼吸舒畅。但这俩人谁都没心情去看看这遍野苍翠，满目金黄.心里堆积的怨恨和头顶上浓厚的积雨云一样黑沉沉的。
晚饭后，同团旅友相约去KTV ,丈夫先做出和解的姿态，征询妻子的意见，但妻子脸上依旧挂着冰封已久的霜冻，态度和身体一样僵硬，不置一词，无动于衷。仰在床上拍打着脸上的面膜。丈夫站了片刻 ,没有得到她的意见，丢下一个词“画皮”，抓起外套，开门出去.
妻子躺在床上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复琢磨丈夫的观点，过度节约真的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最终得不偿失。思想通了，情绪也已柔和下来，正想着，床头的电话响了，她想，如果这次是丈夫再次邀请她，自己立刻就会下去，“夫唱妇随”，冰释前嫌。她拿定主意后，抓起话筒，听到的却是陌生的男人声音：
“喂，美女好。你老公呢？
她疑惑不安地回道：“出去了呀。”
对方更加刁声浪气的声音传来：“哦，美女，咱是一个团的，下午见过，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加个微信吧,陪你聊聊.”
她未置可否，放了电话，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边手捂胸口冲到洗手间，一边迅速地整理凌乱的情绪。外面电话执拗地响过几次后安静下来。
其实胃里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心绪慌乱的并发症状。她坐在马桶盖子上渐渐平静下来。门铃却响了，她脑子里迅速分析，丈夫刚刚下去唱歌，现在不可能回来，刚刚打电话的人打了客房电话，说明他是知道自己的房间号的。而且确认自己是一个人待在里面。想到这里，她脑子木木的，不敢有一丝响动。更不敢从猫眼去看看，呼吸也克制得很轻微。
门铃断断续续响了几次后，便恢复的平静.酒店的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附了每一个脚步的声息，所以不管来去都是悄无声息。房间里却是木地板，会发出拖鞋踢他踢他的声响。她坐在马桶盖上，原地脱下拖鞋，赤着脚，踮起脚尖，缩回床上。
几次，她拿起手机想要给丈夫打个电话或发条信息，但每次编辑好信息，点发送时，内心里骄傲和任性的魔兽就会冲出来，继而，她就更加坚定地自我安慰：即使自己的过度节约不对，丈夫的上纲上线也是错误的，况且自己是女人，得由丈夫宠着才行，得丈夫先示好。电话没打，信息未发，但心里越发不安。
妻子原本计划边看手机资讯边等丈夫回来，把事情说开，从重修旧好，然后一如从前，开开心心玩。但和最亲密的人置气是最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一件事，一会儿她就困倦难挡，昏昏睡去。
一夜睡眠深深浅浅，虚虚实实，断断续续。丈夫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只言片语过来。妻子的手机一直待机，临睡，她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因为担心自己睡着时，丈夫会打电话来。迷迷糊糊摸到手机划开，前后翻看，并无未接来电也无任何信息，失落顿时如潮水涌来，漫过心底，从眼里滑落。
妻子的满腔愤怒变成了急火攻心，她头发蓬乱，身体僵直，手指颤抖着按下那串熟悉的数字，竟然次次输错，这越发令她焦躁难捺，索性在通话记录找到直接拨号，来回划了长长一串才找到丈夫的号码。
她怒不可遏地拨通电话，良久，才传来丈夫浑浊不清的声音：“哪位？
“你姑奶奶！”
“哦。”
“你在哪里？”
“睡觉。”
“在哪里？”妻子的吼叫歇斯底里。
丈夫有些警觉，或许回忆起些什么，话语清楚了许多，报出了入住的酒店名。
“哪个房间？
“哦，我看看房卡——9012”
妻子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让自己全盘崩溃的场景，她越想越觉得脑袋沉重，被无数顶帽子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怒火翻滚膨胀，血往上涌，脸憋得又大又红，头发炸成了沙蓬草。胸膛里那头愤怒的魔兽四处撞击，她手捂胸脯，喘着粗气，冲出房间。
一番风驰电掣后,在同层楼道的尽头她找到了9012.。站在门口，她真想冲过去狠狠地踢门，但残存的一点理智控制了她 的疯狂。她耐着性子，摁响了门铃。
门开了，露出丈夫疲惫憔悴,灰暗浮肿的睡脸，一瞬间，她有些心疼他。丈夫似乎一直没睁眼睛，关上门，一言未发，又倒在床上。她站在床边，期待丈夫搂搂她的肩，或者用手指刮刮她的鼻尖，一切阴霾就散去了。可是，没有，他竟然没理会她，兀自钻被窝了。
妻子脸庞酱紫，身体僵硬地立在床边，愤怒和屈辱不断膨胀，她觉得自己此时浑身长满了刺，已变身为一只刺猬怪兽，攻击力和防御力都处于临战状态。她猛地扑过去，撕扯丈夫身上的被子，丈夫索性抽身离床，去了洗手间，并响亮地反锁了门。
尽管丈夫并没有骂她，更没有打她，妻子还是感到遭受了莫大的羞辱，坐在床边涕泪汹涌。
良久，丈夫裹挟着一身烟雾出来了，转身背对着她沏一杯茶，她冲着丈夫脊背硬硬地抛出三个字：“离婚吧！”丈夫置若罔闻，继续吹着茶杯里浮浮沉沉的小叶子。她咆哮着冲到丈夫身边，再次申明：“离婚！”掷地有声。丈夫思忖片刻，冷冷地回道：“收拾东西，回去就离。”
故事讲到这里，有人不冷静了，感慨道：“一只皮箱毁了一桩婚。不至于吧！太矫情了吧！”
有急于炫才的女友抢着说：“有一首在西方广为流传的民谣和你的这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题目是《帝国亡于铁钉》。你们是不是很惊讶呢？一个小小的铁钉会亡国！民谣是这样的：
铁钉缺,马蹄裂：
马蹄裂,战马蹶；
战马蹶,骑士跌；
骑士跌,军团削；
军团削,战事折；
战事折,帝国灭。
马蹄铁上一个钉子的脱落和丢失，本是十分微小的事件，是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但，就是这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其长期的、持续的、连锁地发展下去，未来的效应却事关一个帝国的存亡。”
大家一时感慨万千，各抒己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话题无限延展开来。
有人迅速发现了故事里的破绽，提出质疑：“丈夫本来说去唱歌，为什么会在另一个房间，不会是图谋不轨吧？”
青竹微微笑道：“是啊，妻子也是这么想的。这里就说明人际关系中及时的，顺畅的沟通是多么重要。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丈夫原计划应旅友之邀去唱歌，但走出酒店，他就觉得把妻子一个人留在陌生之地不妥.于是，他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返回房间。偏偏此时，妻子接了骚扰电话，没有开门。
丈夫敲了几次门，吃了闭门羹，觉得妻子太过玻璃心，气量狭窄，因鸡毛蒜皮之事竟然狠心把自己拒于门外。他着实很伤心，也很疲惫，于是另开一房。而妻子却认为丈夫另外开房，另有隐情。但谁也不屑于向对方解释。
( 责任编辑：张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