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只是风吹门响,从前厢房探头往堂屋看了一眼,并无人影。我继续写我的作业。风扇送出的风都是热的,握着圆珠笔的手指头黏黏湿湿。脖子处忽然掠过一阵呼吸的气息,“昭昭的字真好看。”我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去,一张女人的笑脸往后退了一些。是彩霞姑。她一边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漾着笑意。我想说话,可是说不出。她的目光笼罩着我,久久地,不挪开,这让我不安。“你妈呢?”她问话时,头微微侧向一边,像是要更好地看我。笔头戳着我的手掌心,窗帘随着风扇送过来的风,一鼓一荡。“你妈嘞?”这次她换成土话来问,“我是来还盘子的。”她左手扬了扬我昨天送过去装薯粉丸子的小菜盘。不晓得。我勉强说出三个字。她说好,却没有走,目光往我桌上扫去,“听说你特别爱看书,是的啵?”
她脚上穿着浅绿色凉鞋,一边缀着一朵五瓣塑料红花,深蓝色牛仔裤裹着细细的脚踝。我屋里珍珍也爱看书的,我平常时给她买的世界名著,她都几爱的。她的脚靠近我了,一阵温热的香气袭来。我往后躲了一下。你这里还有《红楼梦》,现在读是不是早咯?咿呀,这本是么子书,你现在看得懂啵?她鹅黄色的上衣贴着桌边,手指掠过我码在桌上那从秋红姐借来的几本书。昭昭,你这本书借给珍珍看,好不好?她一个人在屋里孤单,没得书看。昭昭。你多去找珍珍玩好不好?莫看她现在脾气不好,等适应了,就很好了。昭昭。昭昭。哈,看来昭昭很内向嘛。昭昭。这本借给她。你说得要得啵?
“要得。要得。”说话却是母亲。我抬头时,她已经进房间了,接过了彩霞姑递过来的盘子。“几好吃的,我和珍珍都吃完咯。”彩霞姑笑道。我充满狐疑地瞥了一眼彩霞姑,她没看我,手中却捏着一本我和建桥在镇上新华书店买的《巴黎圣母院》。建桥一页都没看。母亲也笑,“昭昭不爱叫人,你莫见怪。”说着朝我瞪了一眼。珍珍天天不吃饭,瘦得跟猴儿似的。珍珍跟家婆处不来,也不爱叫人,几烦人咯。珍珍可能要在这里读初二,说不定跟昭昭一个班。珍珍不愿意也得愿意,我跟她爸在天津出了一些事情,没得办法哦。珍珍哪晓得日子几难过,她只晓得跟我怄气,我也要气死咯。珍珍,都不叫我妈妈了。
珍珍。珍珍。珍珍。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偷眼看窗外,香梅奶家的大门像是一个黑色洞穴,珍珍就困在里面。我始终记得那次我在阳台上,她投在我身上的眼神,不带任何情感,那么快地削刮过去,总让我莫名地心生怯意。我很希望建桥此时能过来,这样他就能跟我一起承担这份胆怯。但他现在应该跟毛孩、建斌到江里游泳去了。
正当我凝神地看那大门时,仿佛是受到我的召唤一般,珍珍竟然从洞穴里钻了出来。我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本能地想躲开,转念一想,在这个角度她是看不到我的。她穿一件深紫色连衣裙,站在稻场上,耀眼的阳光浇下来,她拿手遮住了眼睛,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看看,感觉是无法决定是往哪边去。她突然表情痛苦地蹲下,一只母鸡探头探脑地蹭过来。她又突然站起来,母鸡像是没事似地扭身跑开。现在,她手捂着肚子来回走动,像是揣着一个炭火盆,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情。过了一两分钟,她终于停下了,往柴垛的方向跑去,我一看是要去茅厕。不到片刻,她冲了出来,又一次站在稻场上,蹲了下来。妈。她气息虚弱地喊了一声。彩霞姑正在跟母亲热烈地讨论出门打工的事情,因为母亲提到了父亲在福建。妈。妈。妈。妈!妈!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彩霞姑,珍珍叫你。”正跟母亲说话的彩霞姑这才反应过来,听了一耳朵,跟母亲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慌忙跑出去。母亲也吓一跳,跟着出去了。
我很惊奇一个女孩的哭喊声,可以如此锐利,像是刀片在玻璃上划拉。彩霞姑右手上还拿着我的书,左手去摸珍珍的头,“你要不用桶?”珍珍喊叫起来,“我不要!桶里有虫子在爬!”彩霞姑叹了一口气,“那该怎么办呢?这里没有马桶啊。”珍珍按着肚子,一连跺脚:“我受不了了。”香梅奶从灶屋那边探出头,“桶今早我去池塘洗干净咯。”珍珍依旧不肯。母亲过去跟彩霞姑说:“那去棉花地里算咯。反正现在天气热,地里没得人。”看着彩霞姑带着珍珍往垸边地里走去,母亲对着正坐在灶屋门口择菜的香梅奶说:“晚上做么子菜呀?”香梅奶啧了一下嘴,“做么子菜,都不如人家的意。过年的菜都拿出来咯,也奈何人家不吃。”母亲过去蹲下帮着一起择,“那她这两天吃么子?”香梅奶扬起头说:“方便面,还有么子面包,还有么子火腿肠,全是彩霞从街上买回来的。”母亲摇摇头,“那有么子吃头?!”香梅奶也摇头,“我不懂。她妈管不了她,我更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