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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二十岁

 东营微文化_ 2021-03-18

那年我二十岁

1983年春,溢洪河下游河道拓宽、加深。消息传出,各地民工纷沓而至,因为这项工程改变了以往义务工模式,河务局牵头将工程对外承包,再由包工头雇佣民工完成。包工头每方土提取两角钱,落到民工身上一方土接近两块。这可是让人眼红的数字啊,一天出五方土的话,那就是十块钱呀,能挣到钱,比啥都强。
我和栓柱、二牛搿伙,找到包工头认取工段,每人限三米宽,半月完工,包工头是邻居二婶的女婿,我们软缠硬磨,好说歹说,分给我们十二米宽的一段。多领一个人的份额,就多挣一份钱,承包,充分调动人的积极性,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工地离家有二十多里,河上有一座用红砖砌成的桥,我们叫它鞍子桥。鞍子桥和赵州桥相仿,中间是两个大桥拱,桥拱左右两侧各有两个小桥洞,整座大桥古朴、典雅,高大、雄伟。我们在桥西堤坝的向阳处,搭了一个三面是墙的简易窝棚,窝棚右面挖了一个土灶,左边放着马车,马栓在车上。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是人、马、粮草一起到达的。
溢洪河河床有几十米宽,两边是十几米宽的河滩,河滩外是河堤。河堤比河床高出四五米,工程难度可想而知。河床最深处下挖半米,中间是紫色的、腥臭的河泥。脚下泥泞不堪,铺上木板,小推车才能放平稳,捞到篓里的河泥,淅淅沥沥地往外流。进度很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
两三天后,河道中央硬是被我们挖开了一条壕沟,污泥中的水渗到壕沟里,河泥也没有那么黏了。工作面展开,两辆车子并排着,栓柱自己一辆,我和二牛一辆,车子装满,我把大铁钩挂在车档上,赶着马一口气爬上大堤,摘下铁钩,牵着马返回拉另一辆。两车错开,人和马都不闲着,进度越来越快,车上的土越来越多,胳膊也越来越疼了。
栓柱比我大一岁,一米八五的个头,读初一那年就退学了,已经在农村摔打了六年,二牛是个车轴汉子,比我小一岁,初中毕业后在村里干农活,四年的时间,已经把他的棱角磨平了。我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此刻,那些书没有任何用途了。
他俩力气大,干活多,我也不闲着,做饭、饮马、垫路,晚上还得给牲口上草料。因为多揽了一个人的活,我们必须比别人起得早,歇得晚,好在年轻,有的是力气。家里三天送一次干粮过来,没有蔬菜,只有虾酱和咸菜,我最会做的饭是玉米面煮古扎头,二牛能吃三大碗呢,其实,只是放了一点油和盐而已,要是能吃上一碗面条那该多好啊!
夕阳西下,鞍子桥在太阳的余晖里高大、宏伟,辛安水库一览无余,寂静的旷野真美啊。
没有条件洗脸、更没有条件洗脚,衣服脏得没法说。晚上,三个人蜷缩在地铺上,汗臭味混合着鞋袜的霉臭味弥漫开来,呼噜声此起彼伏。早晨起床,真想躺倒不干了,但想到一天能挣到十块钱,还得坚持干下去。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进度很快,几天下来,南面一侧就完工了。虽然多干着一个人的活,但一点也没被落下,我们很快适应了这艰辛的生活。北侧土方量大,河滩宽阔,堤坝也高。河滩上有一棵地枣子树(海葚子),虬枝平铺在地上,无精打采的,仿佛还在沉睡。枣红马也许是想家了,时常昂起头,对着天空鸣叫。
右边是李大叔和他的两个内弟,左边是十几个来自广饶牛庄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用人力拉车,时常抱怨我们下得深(这与黏土层有关系,下得深好上掀),连带他们多出土,我们不去管他,依然我行我素。
一天,一个小伙子上坡时脚下打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恼羞成怒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栓柱听见了,握着铁锨跑过去,照着小伙子的后背“啪啪”就是两掀。这下麻烦了,十几个小伙子扔下车子,提着铁锨围过来,我和二牛也跑上去,站在栓柱左右,栓柱把铁锨往地上一戳:“干什么?我看谁敢动手。”强龙难压坐地虎啊,十几个小伙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李大叔过来说和,对方有个上了年纪的人也呵斥了几句,大家相安无事,虚惊一场。
不打不成交,接下来的日子,双方关系反而融洽了。我们不再下得那样深,他们也尽量与我们保持一致。休息的时候,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着玩笑。他们那有个人病了,还是我赶着马车送到医院的,他们还派两个人过来帮着干了一上午的活。
土层厚了,黏泥少了,铲土更加容易了。天气晴朗,我们穿着单衣,汗水湿透了脊背。栓柱把大块的土放在车梁上,那车重得我都抬不起来。坡度很陡,枣红马低着头、弓着腰、使着蛮劲,河滩上压出一条结实的小道。那棵地枣子树依然沉睡着。
一天夜里,远处像是打了个闷雷,接着,风就来了,一会就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窝棚里很快就呆不住了。我们抱起被子往鞍子桥下跑。人多地少,桥下已经没有容身的地方了。我们急中生智,搭着人梯,爬进北侧的桥洞里,桥洞底部是弧形的,铺上褥子,一顺里躺下,雨好像远了,风却更大了。
雨一直下,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早晨,草草吃了点冷干粮,躺下来接着睡。枣红马背着风,头贴在车厢板上,鬃毛耷拉着,尾巴垂下来,蜷缩着身子对抗着风雨。
我没有任何睡意,披着被子,倚在墙上,对着雨水发呆。“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不知咋的,忽然想到了莎士比亚的这句名言。人呢,为了吃,为了穿,为了生存,啥事都得做啊。我们不是为了生存,才到这里清淤的吗?此刻,要是有本书读该多好啊,我又矫情了。
大雨过后,天气一直晴朗,红荆条扭嘴了,露出一点点绿色的嫩芽,那棵地枣子还没有苏醒。我们依然重复着推土、吃饭、睡觉的节奏。第十五天上午,我们如期把北坡修好,彻底完工了。下午,优哉游哉地等着验收,包工头跑前跑后,比我们还着急,因为验收单开了,钱就基本到手了。
我套上马车,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那棵地枣子树竟长出了几片叶子。
半个月后,我们领到了工程款,每人195元。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一辆大金鹿也不过160块。晚上,我买了两瓶酒,栓柱买了两个罐头,二牛拌了两个凉菜,我们在二牛的小屋里坐下来喝酒。
我清楚地记得那两瓶酒叫九龍口,九毛钱一瓶。
我们都很兴奋,酒喝光了,菜也吃光了,可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对我来说,除了身上这把子力气,所有的理想和信念也都光光的了。回到家我就醉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醉。
2015年春,我骑着单车,以旅行者的姿态来到溢洪河畔,鞍子桥拆掉了,废墟安静地躺在河边,一座崭新的桥横亘在河面上,河水打着旋儿向东流去。我走上高高的河堤,向远处眺望,辛安水库已经被树木包围,一簇簇的楼房从树丛后面冒出来,时代的发展真是太快了。
我走下大堤,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呀,是一棵地枣子树,紫红色的果实布满枝头,摘一颗放进嘴里,涩涩的,后味却有些甜。我想没有当初苦涩的日子,哪来今日甜美的生活啊。
感恩,因为我在这里挣到过养家糊口的钱。
那年我二十岁。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东方雨,男,60后。烧过窑,种过地,出过伕,打过鱼,贩卖过粮食,当过民办教师。喜欢文字,也喜欢涂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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