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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的敌人

 掌心红尘月 2021-03-19

1

包英发过誓,等她妈百年临咽气的那一刻,她要当面把曾经在她妈那里遭受过的所有不公一吐为快。

也不知是老天压根儿没想让她放肆,还是她妈已经对她狠绝到连一次当面倾吐的机会都不愿给,总之她妈发病特突然。等包英赶到医院时,她妈脑出血面积太大,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就剩下最后一口气,靠仪器和液体维持着。 

医院一天的费用小三千,包英的姐跟弟都凑到她身边,一起商量着要不停药拔管算了,省得老太太也活受罪。她姐同意,她弟同意,然后他俩齐刷刷地看向包英。

包英扭头看了看病床上的妈,呼吸机下那张皱纹丛生的脸瘦削而苍白,松驰的眼皮紧紧盖着眼睑,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纯白的头发已经找不到一丝黑,凌乱地敷在头上。此时她妈躺在厚重的棉被下,包英却似乎能看到那具裸着的身子,正因生命的消逝而迅速干瘪下去。

包英转头:“我不同意。”

她姐跟弟都睁大眼睛瞪着她:“为啥?”

她姐说:“医生都建议放弃治疗了,咱硬撑着也没用。妈已经没有意识了,每天砸个几千块进去,也不过是吊着那口气,没意义。”

她弟说:“要真能抢救得过来也算。这钱每天就跟流水似的,妈又连个医保都没有。”她弟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包英知道钱是她姐跟弟共同的痛点,于是咬了咬嘴唇道:“钱我出。”

她姐和弟立时呆住,空气静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她姐发声:“这不是谁出钱的事,问题是钱花了妈也醒不过来了。我们也舍不得妈,但我们必须得接受事实。”

她弟情绪上来了,胳膊一挥冲包英喊:“就你有钱,就你孝顺,我们都特么白眼儿狼,盼着妈死呢。行了吧?”说完扭头就走。

她姐说了句“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也跟着她弟出了病房。留下包英一个人面对着她了无生气的妈。

他们都以为包英是舍不得她妈,宁愿砸钱也要续住她妈那口气。然而是这样吗?包英自己心里清楚,并不是。

她只是不甘心。

她做梦都想在这一刻,把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委屈和不公,都毫无保留地、淋漓尽致地、一股脑地全倒给她妈。这个时候她强势的妈也不会再有气力骂她,不会再对她冷嘲热讽、横眉冷对,更不会歇斯底里地冲她喊“滚”了。

包英憋屈了这么久,甚至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正是因为这个想法才将艰难的人生支撑到现在。怎么可能让一场突如其来的脑出血就毁了她这么多年来的念想? 

所以就算拿钱打水漂,她也要保住她妈那口残留的生气。

2

晚上包英留下陪床,这一次可比去年省事多了。

去年她妈因胆结石堵了胆管,住院做微创手术,前后住了小半个月。她姐身体弱不能熬夜,她弟白天还要上班,所以白天晚上都是包英陪床。

她妈晚上起夜、翻身都得人扶。二院还没有陪床椅,家属们都只能在病房和走廊打地铺。包英就趴床边凑乎着,然后那么一夜一夜地熬了过来。

要说身体累,包英还能撑。可问题是心跟着累不说,还分外地疼。

陪床期间包英对她妈贴身侍候、精心照料,可她妈还是不满意。

打回的饭冷了嫌她走得慢,热了说她不懂病人需求。她想喝水不跟包英说,光是拿眼神瞟水瓶子。包英要是一时没能理解,她妈脾气就上来了,说搞了个活死人来陪床。

她妈躺那儿闭目养神,包英寻思没啥事看看手机吧。刚拿起来,她妈就叫她滚,说你来陪床还是玩手机的?亲戚朋友来医院看她,屁股挨凳子的全程都在听她妈抱怨包英,说她侍候的这么不好,那么不行,白白养她这么大。

而最让包英受不了的,还是晚上。

好不容易等她妈喝水翻身小便一系列需求全解决完,要进入睡眠状态了。刚想窝在她妈脚下打个盹儿,她妈又喊包英。要是第一时间没应声,她妈就恼了,说要你有啥用,快滚吧,没你这么个人杵在这儿我也就不指望了。

包英委屈,还不能还嘴。但凡声调稍微提高点,她妈就说包英顶呛了她,说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养了包英这么个敌人,这辈子专门来往死里气她。

就这么变着法儿地折腾包英。等她妈病好出院时,包英足足瘦了十五斤,脸色腊黄得像深秋飘零的落叶。

而这一次,包英只要盯着她妈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就好了。

包英拉了把椅子,在病床旁坐下来。她原本是想坐在病床上她妈身边的,但又觉得那不该是她和她妈之间的正常距离。太近了,让包英从心里觉出大写的别扭。

包英往前探了探身,仔细看着她妈的眼睛,然后轻喊了声“妈”。她想判断她妈会不会听到她接下来的控诉。

而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来控诉她妈,也不过是因为包英从小到大印象里留存着的一直都是她妈强悍泼辣的形象。包英早已经习惯她妈对她的大呼小叫和指责谩骂,也早就适应自己在她妈面前的心跳加速和噤若寒蝉。

所以包英要在一个她妈既没有完全脱离这个世界,又不会再对她说的话愤然起身、破口大骂的节点来控诉,好像也只有现在。

包英直身清了清嗓子,她要开始说了。可从哪说起呢?

记忆之河开始流淌,包英思绪的手在河里抓来摸去,想摸出一条最大的记忆之鱼,稳准狠地砸向她妈。

3

都说孩子多的人家老二最不受待见。包英家姐弟三人,从小就她姐得心,她弟得宠,唯独包英四六不靠。

包英永远忘不了她八岁那年,她爸从外地出差带回些特产,她们姐弟三人雀跃着准备享用,她妈却塞给包英几块钱,让她先去买瓶醋。

等包英拎着醋回来,她姐跟弟坐在沙发里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她爸躲到一旁扯了张报纸挡住脸,而特产却不知所踪。

她妈从厨房走出来,见包英傻愣愣地站着,张口便道:“死丫头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还等醋呢。”

包英嗫嚅着问:“妈,好吃的呢?”她妈不耐烦地骂:“吃吃吃,就知道吃。好吃的送人了。”包英见她妈脸都黑了,不敢继续追问,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地上掉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顺着包英的目光,她妈也看见了,赶紧使眼色让她弟捡起来,然后她弟就那么毫不避讳包英的注视,捡起来吹了吹,直接塞进了嘴里。后来包英才知道,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叫牛肉干。

还有包英十四岁那年初潮,没注意弄得满裤子都是。包英放学时就用上衣系在腰间遮挡。家门口碰见她妈,她妈说看看你这副德性,屁股上盖个帘。说着一把扯下她腰间的衣服,然后蓝色校裤映衬着的红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现了出来。

包英愣了下,伸手抢她妈手里的衣服。她妈把衣服向后一扬,指着她鼻子骂:“女孩子家家的,咋不知道羞耻呢?就这么一路张扬着回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事儿?。”

她妈骂得声大,惹得周围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包英似乎看到了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她的屁股上,然后掩嘴窃笑。

如果说这么些小事还不足以撑起她对她妈这么多年的恨,那真正的隔阂大概是从她工作那一年开始的吧。

那年她高中落榜,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要么复读,要么上班。复读得花钱,她妈是断然不能同意的,所以包英自觉选择上班。

也就是那年,她妈单位招收本系统子弟,需要花几万块钱。包英得知后很想应招,就和她妈商量。她妈睥睨着她冷笑:“你有能耐就去,没能耐就别想。让我给你花钱找工作,门儿都没有。”

包英苦苦哀求,说以后上班赚的钱全给她妈,她妈却不为所动,干脆起身走开,剩下包英一个人坐在地上无望地痛哭。

那一刻,她妈对包英所有的生恩养恩,都随着冰冷的语言和无情的行为凝结成冰,深深地冻在了包英的心底。而包英也在那一刻彻底相信了,她妈对她的不待见是没有原因的,是与生俱来的。 

后来包英自己去了一家星级酒店的后厨,从打杂开始,十年时间一路成长为顶级西餐面点师,拥有了一份高薪工作和一个美满的家庭。可她和她妈原本就凉薄的感情越来越淡。

真正让包英心死的还有一件事。那件事之后,包英对她妈残存的那点亲情和念想就全都掐灭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怨恨。

那年全国都高发一种传染疾病,包英他们市所有小学和大部分单位都放假了。包英所在的酒店正常营业,高层轮岗值班。

包英她姐跟弟两家人都住到了父母家。他们每天一起吃喝玩乐锻炼身体,其乐融融好不惬意。好像他们对抗的不是传染病的恐慌,而是在一起度了个假。

看着她姐跟弟天天晒朋友圈,爸今天给炖牛肉了,妈晚上给煲海鲜汤了……

从小到大包英都没在这个家里享受过一点他们之间那样融洽的亲情关系,她羡慕地眼睛都红了。

当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那个她很久都没回去的家,她妈刚才还笑盈盈的脸立马冷了下来,转身进了厨房。

她爸倒是挺热情:“包英好久没回来了,咋不把孩子也带回来呢?”

包英还没来得及回,她妈又从厨房转了出来,接过包英手里的东西,假笑了一下:“这全国传染病高发,你们酒店人来来往往的,指不定谁就带着病菌呢。没事你就别回来了啊。”

包英身心瞬间冷得彻底。生命攸关的当口,她妈却只担心她把病菌带回来传染给他们。

包英觉得她妈有句话说得真对,她俩上辈子一定是敌人,这一世无论她怎么做都入不了她妈的眼,得不了她妈的心。

4

病床前的包英从痛苦的回忆里暂时剥离出来,却发现自己语未出,泪先流满面。她以为那些被她封存的记忆附着的爱恨怨仇,早就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却没想到,再想起来依旧痛苦不堪。大概那些记忆深处的东西早已经侵占了她心脏的每一个心室,攻下了她大脑中的沟沟壑壑。

包英望着眼前毫无意识的妈,伸出她抖索的手,轻轻覆盖在她妈嶙峋的手背上。她用自己掌心的微热触碰着她妈手背上的寒凉,却怎么也捂不热。就好像这半生她努力地想走进她妈的心,却一直未能如愿。

包英将手换了个方向与她妈掌心相对,然后紧了紧握着她妈的手。在包英记忆里,她从没和她妈有过这样的肌肤相触。而此时,她似乎是想把这半生的遗憾都在这掌心相对的力量里全部释放出来。

她紧握着她妈的手,眼望着她妈的脸,回忆里的帧帧画面在她脑海里重叠又散开。泪腺像失控般地不断溢出新的泪水,逐一滴嗒在她妈的手背上。

包英用额头抵住她妈被泪水泡软了的手背,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一时宣泄不出。

她无声啜泣了好久,努力了好几次,也只是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出一句:“妈,这辈子做你的女儿,我好委屈啊!”

心脏监测的异常响声惊醒了陷入悲痛的包英。她抬起头,监测仪屏幕上的心跳速度逐渐缓慢,那根代表着生命的心跳线起伏也在逐渐平复。

包英慌了,立马摁响了呼叫器,然后失控地大喊 :“大夫,救命。”

包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几个医生护士从床边挤到一旁的,她只看到她妈被医生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又探了探呼吸,查了查心跳,然后遗憾地摇摇头。而监测仪上的心跳波动,已经彻底成为一条直线。

包英疯了似的拽住医生的袖口哭着,求着。她想让他们再用一些抢救措施把她妈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她还没有把她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呢,她还没有开始控诉指责她妈呢,她不想让她妈走得这么了无牵挂,她要让她妈到了另一个世界都在忏悔以往对她的种种。

她那么泼辣好胜的妈,怎么就能容忍得了包英在她面前的哭诉,哪怕只有一句话,她妈也该跳起来指着她大骂的呀。

5

包英她妈的后事在三天后举行,瘦小的身体放置在告别室,被白色鲜花簇拥着,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一点也没有生前暴跳如雷的迹象。

包英和一众亲戚向遗体告别。围着遗体绕圈时,包英的心就那么突如其来的跳动了好几下,心脏好像被谁的手捏紧了似的缩成一团。然后心跳又跃动了她的泪腺,她忽然就泪如雨下。

包英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她妈的狠绝无情伤得体无完肤,死去又重生。重生之后的她变得铜头铁臂,再也不能被谁伤害。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冷硬到无情,即使她妈百年去世,她也可以笑对。

却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依然哭到不能自已。

哭过一场,包英觉得浑身的劲都被抽走了,可她的心里竟莫名清明了。

包英曾无数次幻想过痛快淋漓质问她妈的场景,问她,究竟为什么如此不待见她。哪怕只是幻想,包英也忍不住每次都涕泪横流。即便在她妈病床前,她心里最多的也只是深深的遗憾,为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可这会儿她明白得不得了,问了又能怎样呢?问了,她这几十年的苦就能一笔勾销吗?换个角度想,也许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她妈这种决绝离开的方式,不过是在逼她放下。

有些错,无法修正;有些失去,永远无法复得,可是活着的人却可以选择。与其再去纠缠一个指向虚无、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如放过自己,过好后半生。

包英知道自己是该放下了。未必是现在,也许是将来,但包英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

都说儿女是债,无债不来。

包英宁愿相信上一世是她欠了她妈的,这一世她是来还债的。

包英也万分确信,这一世的债她已经还清了。

如果真的有来世,包英还想做她妈的女儿。她希望在下一世能和她妈做一对情深的母女,心心相印,如胶似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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