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吊在半山腰的工具人 | 江河·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1-03-19

作者供职于某出版社

小时候读《红楼梦》能读懂的无非都是少年心事,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对大观园之外的事情视而不见;有很多地方是读不懂的,比如无论读书还是看电视剧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赵姨娘看起来和《红楼梦》里其他的人气质那么不一样,永远都是一副抠抠索索,格格不入的模样。行为举止也很不像个正经主子,主子里亲自动手和戏子打架的也就只有她了吧,即使小时候我还不十分懂得“体面”这种词的意义,我也能通过和其他角色的对比察觉到赵姨娘的另类。荧幕上赵姨娘拧着眉毛的特写曾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和不解。

《红楼梦的法律世界》的作者尹伊君认为赵姨娘乖僻的行为主要是出于她身为“妾”的身份。所谓婚姻,仅限于夫妻二人,妾是最彻底的,人类为了繁衍和欢娱而设置出的工具人。在传统社会结构中,恐怕没有比“妾”还要尴尬的角色,一方面妾不属于家族成员,也没有教育亲生子女的权利,所以探春不认赵姨娘,平时只叫她“姨娘”,这样一来,妾本人很容易就会被整个家族孤立,在资源上没有帮手,在心灵上趋于畸零。再加上妾一般出身低贱,可买卖,所以她们的出场地位也只仅高于婢而已,远远低于妻,在权力结构里没有话语权,芳官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道出了赵姨娘的真实处境。但另一方面,妾也有被扶正的可能,成为妻,这是她们跨越社会阶层的唯一通道。不过真正能逆袭成功的,又有几人呢。

妾的尴尬就在于这种高不成低不就,吊在半山腰的状态。说是主子吧,连做个鞋面都只能用边角料,说是奴婢吧,总算月钱比下人多一点。经常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拉扯的人,难以奢望拥有各居其位的人的那份踏实,妾出身的原罪和命运的不稳定性造就了她们极其不安敏感的心理状态。跟下人们斗气,也许是愚蠢、冲动了点,但这也是赵姨娘为自己争口气所做的最底线的挣扎。当我理解了赵姨娘在贾府的位置后,再读到她死后的情景,不免也感到有些心酸:

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丧葬是生死大事,赵姨娘的死和生一样无人在意,刻薄点说,一个已经耗尽了生产价值的工具人的死,哪里值得一提呢。
红学家向以文史学家为主,研究范式主要集中在文学鉴赏、校勘和索引方面,作者尹伊君认为,从文本内涉及的制度入手,能打开新的研究局面,也即书名《红楼梦的法律世界》所指。但这里的“法律”并非从属于西方学科框架里的“法律”范畴,作者认为,只有结合小说中的传统世情,把“礼法”和“家法”统统囊括进去,才能构成“一部中国式法律生活的真实写照”。从“妾”的礼法制度解读赵姨娘便是作者这一研究方式的范例之一。无论是法律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还是对“中国式法律”的再定义,作者的研究视角都是对原有研究框架的向前一步。虽然如一些读邻所说,也许这种过于宽泛的定义,会导致概念上有失周严的问题,但如果能带我们跳出单纯感性上的喜欢或不喜欢某个人物,触摸到人物背后所处的社会语境,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大概也无伤大雅。
赵姨娘在《红楼梦》中无疑是边缘的配角,而这一角色到了《金锁记》中就摇身一变成了主角曹七巧。熟读“红楼”的张爱玲是否有意将赵姨娘的影子投射到曹七巧身上我不知道,但赵姨娘与曹七巧在社会结构上的处境却是有着惊人的相似。
《金锁记》开篇用两个丫鬟的卧谈巧妙地交代清了七巧的背景: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
这段议论有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曹七巧家是开麻油店的,地位卑贱;二是本计划买来当妾用,为了让七巧死心塌地,而改成了正牌太太。虽说是正牌太太,连丫鬟都瞧不上:
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七巧身边的丫鬟小双一句“她也配”立描绘出了七巧形同妾身的处境。试想一下,在一个连最低等的人都觉得“你不配”的环境里生活,是怎样的煎熬和曲折,这情景又和赵姨娘的贾府,何其相似。虽然七巧不是赵姨娘,她比赵姨娘享有更多的经济权益,但更多的资源也意味着更深的挣扎,七巧在名不副实,随时都会被剥夺的压抑下日渐疯狂。
三十年前的月亮落了,七巧用“黄金的枷”牺牲了儿女,也赔进去了自己,保存下来的自己千疮百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像足了一场食物链底端的求生绝杀。

也许可以把曹七巧这一形象看作是赵姨娘的加码,曹七巧所有神经质般的宣泄都像是对被钳住了的命运的发泄。“红迷”张爱玲把“偶像”曹雪芹笔下的边缘人搬到舞台中央,关注想要飞出屏风而最终仍旧“死在屏风上”的孤鸟的命运。这大概就是现代小说和古代小说的分别所在。
了解了赵姨娘所处的社会位置后,也许我们还是很难说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每天为碎布头、蔷薇硝斗气的,怨气满满的女人,但当我们拥有了新的视角,从掌权者的讽刺视角里跳出来后,我们大概也很难再随随便便用“怨妇” “恶德”这样单一的标签去掏空一个立体的人。每个人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张巨大的社会网络,这时候才明白,所谓圆形人物,是多么地饱满丰沛,曹雪芹精心塑造的圆形人物,帮助我们接近“人”。学会理解,比好恶更加珍贵。

杨早新书



作者: 杨早
出版: 后浪丨九州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2
页数: 320

希望大家看完了,觉得不错的,
能顺手点个“在看”,感恩。
再有个“转发”,
让更多人看到,就更好了,爱你们。
都是勤快人,一起加油吧。

往期

TAN

回顾


法律人为什么都喜欢《红楼梦》?| 不解馋,要读更多的书才行 | 杀人者杖二十 | 鱼缸里的林黛玉 | 当法眼照进红楼 | 爸爸大大们一提成长,我就害怕 |  拿什么拯救你?|  投对“石头”问错路 |  入梦者札记 |  谁能救迎春 |  日日抄书懒出门 |  理解必须使用自己的语言 |  “人间清醒”贾探春的值与不值 |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  

本期编辑:白水

早|茶|夜|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