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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沦丧,我在中央

 maoni1212a 2021-03-20

加我


我在煤矿的时候日子非常苦,不只是累,业余生活也极其枯燥乏味,我刚到那里时简直痛苦不堪——身体上的劳累、满手的血泡都是小事情,没有电影看让我非常痛苦,我问村里的人哪里能看电影,他们说你要去县城才有电影看。

于是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出村,开了五六十公里到了府谷县,最后找到一家录像厅,我不甘心,就问县城的人哪里有电影院,人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说,那要去神木才行,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去,这次开了一百多公里,到了神木后我先吃了一顿肯德基,要知道我在西安的时候根本不吃快餐,但那天看到肯德基犹如见到了故乡,吃完就开始找电影院,还是没找到,只找到一家规模大一点儿的录像厅,这时工友已经打电话叫我跟他去打柴油,我说在神木,他大吃一惊,说你跑神木干什么?我说我想看电影,他说你他妈有病吧?跑一趟神木够在县城找两个妹子了!

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我又问了一个看起来打扮很入时的姑娘,问她哪里有电影院,她说那你要去榆林,我说榆林真的有电影院?她有点儿迷惑地看着我,我说我从尔卜赤沟到府谷,又从府谷到这里,都没有找到电影院,榆林再没有,我总不能再跑回西安吧?她震惊地看着我说,榆林真的有!一定有!我不会记错!

我谢过她坐在车上琢磨着要不要看这场电影,我从后视镜看到那姑娘还在回头看我的车,呆坐了一会儿,我给工友打电话说我今天不上班了,我必须要看这场电影,让他帮我请个假,然后呀咬牙启程杀奔榆林。

那时候西安到陕北的高速只修到榆林,西安到榆林约六百公里,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住的窑洞一口气开回西安土门商厦是一千零几公里,所以在榆林到府谷的高速没开通之前,我需要绕过沟峁粱坡约三百公里才能到榆林市,也就是说我为了看这场电影,来回需要跑六百公里,3.2排量的越野车,这一趟的油钱也得四五百,而那时我挣的工资刚够我吃饭,连加油钱都掏不起,只是因为我开车技术好,所以工地用我的车的同时给我把油钱也承担了,但今天肯定是要自己承担了。

我开到榆林天已经基本黑了,那时候智能手机刚开始普及,而我那辆越野车在出发前就拆掉了导航卖了,我又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了一家电影院,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家电影院的名字,只记得在榆阳区,我看见大幅的电影海报,还有明明白白写着“电影院”三个字的大门头,知道这是真正的电影院,不是录像厅。

我坐在车里看着电影院门头上忽闪的霓虹灯,笑了,身子往后一仰,把双手举在自己眼前,借着朦胧的灯光看着那些还没有完全痊愈的血泡,想着没有未来的明天,想着惦念我的家人,想着今天这几百块钱油钱还不知道他妈的在哪里,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没下车,也没看电影,我担心看了这场电影自己会更想念城市生活,更无法忍受这里糟糕的一切,放弃看电影这个念头是我接受现实的重要人生转折点:我从一个巨婴向一个男人成长,我决意不再逃避,要顶着生活的暴击迎上去

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发动车往回返,回到工地已经是后半夜,我换上下井的衣服,戴上安全帽穿上雨靴别好矿灯,往井下走去。

到了井下找到他们,也开始装煤,小罗看到我回来,很吃惊,说你咋回来了?我说电影散了我就回来了,天亮下班后,我从车里拿出在神木买的肯德基给小罗,说这是给你的,他很惊喜,满脸煤灰都没擦就把几块鸡肉吃了。

后来我换了工队,小罗也跟着我走了,我当了小包工头他一直跟着我,有一年过年,我们没活儿,挣的钱只够给工人发工资,我过意不去,单独给了小罗两百块钱,他说啥都不要,他说,你也不容易,不欠我们工资就已经是好人了,我不能要你的钱。

小罗和小邹是我带过的工人里唯二两个不算计我的人,其他那些工人,想着办法从我这里多吃多占、多拿多算,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不小心就被他们钻了空子,要么偷材料出去卖,要么抽发电机的油给自己的车用。

所以我同情底层人的同时也深知底层之恶。

小罗是我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遇到的一盏灯,这个出身农村贫苦家庭的孩子没有丝毫爱占人便宜的作风,他踏实地干活儿,诚恳地说话,从不多事,所以我走哪儿都愿意带着他,直到我离开府谷去山西,我们才终止合作(写到这里想他了,给他发个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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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一个没有电影看就活不下去的人变成了可以一年不看一场电影的人,生活的意义被生存的压力逐渐挤压出我的日常生活,也挤压出我那段生命,我怎么挣扎都没用,眼睁睁看着我的灵魂离我而去,而我的身体则一直沉沦下去。

但我不甘心——既然没时间看电影了,那就一定不能扔掉书,所以看书就成了我和自己的理想世界沟通联结的唯一纽带,有一年老金和老卫等人去煤矿看我,崎岖的山路和遮天蔽日的灰尘让老卫火冒三丈,等到了我住的地方,老卫终于平静下来,他很快发现了我那肮脏的院落里、灰扑扑的小屋里的床头上,有一堆书,那堆书的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本《海子诗全集》,老卫是诗人,敏感的他拿出那本书走到院子里跟其他几个人说:你们看看,这货有多犟!人都活成这怂样子了,还不接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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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海子带回来了

老卫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接受现实了,但接受现实不等于认输,而那些书,就是我最后的堡垒。

那年过年前,我们在环南路吃饭,出来的时候老卫揽着我的肩膀,塞给我两千块钱,让我过了一个肥年,感谢老卫。

在那种艰苦的环境里,人的意志力会变得薄弱,尤其一个受过很多教育的职场白领,突然从写字楼走到暗无天日的地底下,手里的键盘换成了沉重的铁锹,那种心理落差和环境带来的身体上的巨大摧残(是的,就是摧残),很容易让人崩溃,跟我一起去的几个朋友,包括从农村去的,工地上去的,都没坚持下来,所以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硬是咬着牙在那种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井口如虎口的绞肉机世界里,活了下来。

我不找小姐,也不去镇上理发,坚持洗冷水澡,从不碰毒品,无论多累坚持刷牙后再睡觉……所有这一切给自己规定的小细节,只为了一点:不能沉沦。


我从在煤矿上班开始就养成了自己理发的习惯,我不鄙视发廊小姐,我是担心她们的推子、刀子的卫生条件不行,别给我传染上皮肤病,所以就自己买了个推子,好在我的发型就那一种——推光为止,每次推完之后站在窑洞前脱得精赤条条的洗个冷水澡,反正方圆十几里的山头上就我一个人,洗完再抖抖索索地钻进被窝取暖……


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是自己理发。

后来我挣钱了,再后来我赔钱了,再再后来我就回城了——如果没有体验曾经挣到钱的那个过程,我可能还不会放手,在我体验了暗无天日的井下生活之后,原以为不会更糟糕了,但后来随着我在当地“知名度”的上升,社交圈子的扩大,接触到了更多的同行和主管部门,这个阶段我才算见识了真正的丛林,真正的江湖,还有真正的沉沦。


但这一段没办法展开了,好在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对这种事情都很有体验和感悟。


结束了煤矿的日子后我在想:我读了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也不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我这么勤勉却又这么贫穷,这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迷惑了:我看过的书和我知道的道理都没错,但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按照我知道的那些道理运行——道理是讲给别人听的,利益是拿给自己享用的。

支配世界运行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利益。

所以那些专爱给人讲大词儿、让你如何奉献、如何高尚的人,我们要先看看他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再后来我写公号了,抛下了铁锹,捡起来键盘和钢笔,几年下来,发现这个江湖也水深得很,最眼睁睁看着水平比我更差的马屁党、节奏党、链接党、拆文党赚得盆满钵溢,心里很不平衡,也有朋友建议我转型去割韭菜。

钱嘛,我肯定是爱的,但割韭菜这事儿,事关人格沉沦,我不做,我还没沉沦到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地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认真写字,不胡说,为大家奉上有一点点价值也有一点点意义的文字,仅此而已。 


经过这么多年思考,我基本上想明白一个道理:“价值”和“意义”有重叠的地方,但这两个词不能相互替代,我们的生活是靠价值支撑的,但生命是靠意义延续的,我们常说:人活着图了个啥?更多是在探讨意义。 

感谢劝我“转型”的朋友,一个中年男人,经历生命洗礼之后,经过解构价值、重构意义之后,已经基本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了——对我来说,生活的价值是金,生命的意义是铁,当它们发生冲突时,我能做到的就是宁舍千金,不丢一铁。

我终究不能背叛自己,不能背叛那本《海子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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