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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当俯身捧起故园热土||赵恺专栏

 一犁_书馆 2021-03-21

新诗当俯身捧起故园热土

赵恺


一件有关诗歌的往事,对我产生过镂骨铭心的震撼。一次,在洪泽湖畔的农村公共汽车上,寂寞倦怠使大家切近起来。言谈间,邻座一位年轻母亲指着怀中两岁左右的孩子说:“我的女儿会背诗。”一言落地,举座皆惊。我问:“会背什么诗?”母亲说:“白日依山尽。”我说:“让她试试看。”接着,孩子便奶声奶气地背诵起来。一句,两句,三句,第四句刚要开头,卡壳了。几秒钟,也就是几秒钟,母亲经历了由希望到等待,到企盼,到忧郁,到焦灼,到愧疚,到惶恐的感情过程。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在失望的门槛边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慢慢地,从衣袋中掏出一粒糖果,并把它在孩子面前悠悠晃动起来。母亲面颊贴在孩子耳边溪水滑过草叶一般款软地说:“再想想,乖乖再想想,乖乖——”车厢里一片寂静,那种感觉,仿佛一个受命总攻的兵团在等待一颗信号弹。寂静中,第四句唐诗激流破冰一般喷涌而出,那种感觉,不亚于钱塘观潮。

农村孩子的声音穿过时空触及到民族文化的内核。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传承,选择古典诗歌为载体,这实在是古典诗歌的光荣和骄傲——世世代代,千家万户,哪一个中国人的启蒙不是始于古典诗歌?那么新诗呢?
中国新诗是对中国古诗而言。按照时下的说法叫转轨,为何转轨?为与世界接轨。世界何诗?世界新诗。世纪交接,我们应该也可以拿新诗与古诗作个比较了——与古典诗歌比,新诗新在哪里?就“继往”言新诗失去了什么?就“开来”言新诗欠缺些什么?时至今日,新诗还新吗?
新诗的新首先且主要表现在以文字的口语化和形式的自由化两点上,总体说,是新在形式上。至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基本美学品质,比如切近时代,比如抒发个性,新诗表现出与古典诗歌的区别了吗?
古典诗歌的源头上飘扬着自己的美学旗帜,旗识上闪动着三个大字:诗言志。这个“志”,是时代之志和诗人之志的完美结合。在“诗言志”的旗帜下,聚集并行进着文学史意义的主潮诗歌。有大江东去,也有晓风残月,主潮之外,有斑斓迷离难以归类的水系——古典诗歌倡导并呵护丰富和创新。在美学的核心部位上,新诗不应该也不可能新得起来。那么,就只能以文字口语化为一臂,以形式自由化为另一臂,接过旗帜踽踽前行——这就是中国新诗的基本轨迹。
旗帜是接过来了,新诗对于古典诗歌主体特征的继承和发扬能力却日渐衰减了。
症结之一是内涵的文化美的削弱。纵观新诗八十年,自五四以降,队伍的综合素质明显滑坡。而综合素质之中的中国文化素养的欠缺,就决定了新诗美学品质的滑坡。鲁迅说,一部中国文学史,其实是一部官僚文学史。学而优则“仕”,就学养言,中国诗史上有几位诗人不是进士?今天呢?莫说民族典籍的系统研习和思想精髓的深刻汲取,仅就一般阅读言,甚至没有真正研读过一遍《诗经》和《离骚》的诗人为数还少吗?阅读是问题的表层,而不是问题的内核。且看古典诗歌阵容之中,歌唱着多少集大学问、大苦难、大品格于一身者。因此,中国便有一条短诗一般的成语:文如其人。
症结之二是汉语的语言美的丢失。白话何咎?口语何咎?但欠缺文化美的白话口语就贫血。古典诗歌的语言神形具美。典雅、凝练、含蓄为神,音韵、平仄、修辞为形,古典诗歌语言所独具的距离感、未知感、神秘感组成审美的仪式感。再加上古典诗歌在语汇创造上的积累意义的贡献,就更加坚定了自己在文化殿堂里的独特地位。
症结之三是格律的形式美的丢失。古典诗歌的形式美以格律为主要特征。格律具有建筑的品质和规模,结构的可视性产生愉悦之美。
文化美呼唤记忆,语言美便利记忆,形式美确立记忆。于是一咏三叹,于是口口相传,于是才会诞生结构在洪泽湖畔农村公共汽车上那镂骨铭心的一幕。记忆把古典诗歌变成生活的盐。对此美学家欲辩忘言,理论也只能古典诗歌一般说出一个朦胧的词汇:魅力。
灵魂之所在的当然是文化美。文化美具有哲学品质,它超越有限而兀立于人性美之极致,中国古典诗歌是人类精神的金字塔。于是中国骄傲而又准确地把自己称为诗国。诗国不仅是形式意义,更是指具有诗歌品质的国度。不然,如何能够一首“关关雎鸠”就能够成为爱情纪念碑,一首“慈母手中线”就能够成为母性纪念碑,一首“劝君更尽一杯酒”就能够成为友谊纪念碑,一首“飞流直下三千尺”就能够成为自然纪念碑,一首“大江东去”就能够成为命运纪念碑,甚至一篇篇古典散文也能像诗歌一样被一个民族世代背诵到今天呢?
打倒孔家店殃及国学,洗澡水和孩子一道泼掉了。新诗在起步之初就在“文化美”这块基石近边为自己埋下不祥的种子。
提及失落便想到找回。于是想到韩愈、柳宗元,想到韩愈、柳宗元的的古文运动。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古文运动的本身已无须多言。作为诗歌颠峰的唐代尚有自己的古文运动,新诗难道还不该至少是从继承和弘扬民族文化传统、增强中国文化底蕴的意义上认真构思自己的“古文运动”吗?这也好象远行的游子,他在俯身系紧鞋带的同时,绝不会忘记捧起故园热土。纵使临行时因为匆忙仓促未能顾及热土,他总会梦里醒里系念热土,生里死里呼唤热土,他终会找回一捧热土揣在怀中继续赶路的。
如果说新诗的形式萌于西诗,而新诗的历史使命是开拓创新,那么,新诗对于西诗的了解和把握究竟怎样,而新诗的兼容能力又怎么样呢?面对这个问题,第一意义的悲哀正是不懂外语。当然,这个不懂外语只是一个浅近的比喻,它的真实意义还是学养不足,到不了学贯中西的境界。不懂外语,何谈兼容?当然,这是作为群体意义的不懂外语,是从起点以降的不懂外语。西诗倒底作过些什么?西诗正在作什么?它们为什么这样作?中国诗人究竟了解多少,又真正意义的了解了吗?一个不了解别人的人,又如何能够明晰高效地规划自己、创新自己、独特自己、发展自己呢?
就建设历程言,新诗亦可谓命运多舛。身着军装,肩负刀枪,在漫长痛苦的民族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新诗是英勇悲壮的战士。战壕文学当然也是文化建设,但命运留给新诗宁静思索、宽松创造的时间相对短暂,空间相对单一,新诗为时过久地粘着在社会学的层次上。
作为艺术本身,新诗欠缺什么呢?致命的欠缺是欠缺创新,缺少个人和集体的创新意识和胆略。
在创新的欠缺中,尤其欠缺形式创新。
艺术最重要的是为艺术本身增添了什么。从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层次说,形式即是内容。歌唱的目的是为把自己的声音和一切已有的声音区别开来,在大森林中,我们找得出一只为重复或完善别人而歌唱的鸟儿吗?从某种意义说,大师与大师的区别也是形式的区别,比如莫奈,比如凡高,比如卡夫卡,比如普鲁斯特。时代与时代的区别也是形式的区别,比如汉赋,比如唐诗,比如宋词,比如元曲。一部文学史乃至一部艺术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学形式的创造史和演变史。每人都努力构建独有的的形式以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每个时代也都努力构建独有的形式以把自己和其它时代区别开来。
一切旷日持久地缺少创新的事物,它还新得起来吗?
新诗呼唤独创性,特别呼唤形神兼备的独创性。
独创性作品具有三大美学特征,那就是拓展价值、不可替代和拒绝湮没。
整体的独创性始于个人的独创性。
冰心老人用毛笔在我的宣纸册页上写过一首短诗,她说:

年轻的时候
会写点东西的都是诗人
是不是真正的诗人
要看到他老年的时候
老人嘱咐我们毕生工作,因为工作着是美丽的。工作的美丽是精神的美丽,而精神的美丽是终结的美丽。对于工作的态度不外爱好、敬业和献身。成功选择敬业,大成功选择献身。说起献身我想起安徒生。安徒生终身未娶,年轻时曾有一位俄国贵妇投入他的怀抱却被他泪流满面地推开了。他说,我把我的爱给了你,又拿什么给我的童话呢?他写作《卖火柴的小女孩》,他寻觅美、他发现美、他温暖美、他照耀美。烤鹅、面包、餐桌之后是祖母的微笑——超越物质直达精神,安徒生高举人类永恒的爱。女孩手中的火柴,是诗人灵魂的燃烧。
那么新诗呢?那么依偎着新诗的我们呢?诗歌饥渴,我们用血肉喂养它。我们捧起故园热土,和新诗并肩接踵策杖前行。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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