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见到王胜男的那天，六安下起了小雨。 这是个偏远的南方小城，人口不算繁华。细密的雨滴落下来，街上行人稀疏，偶有没打伞的，也不急着跑起来躲雨，照旧不紧不慢地走，颇有几分闲适。 王胜男是故事小馆「偶尔上头」栏目的第二位嘉宾。2019年，因为「和陌生人说话」节目「我不是"神女"」上热搜，她以「温岭中学校园霸凌案」受害者的身份被大众熟知，起诉霸凌者成功的事迹被作为彩蛋放在电影《少年的你》片尾，成为全国反抗校园霸凌的标杆。 那时，她还叫王晶晶。  近两年，她选择离婚、变性，行为看似出格离奇，和曾经在校园暴力中忍气吞声的女孩大相径庭。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胡思乱想中，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是你吗？」我一转头，看到了真人版的王胜男，和社交媒体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短发、小脸、带着牙箍，穿着自己网店里出售的藏青色风衣，搭配一根细细的银色耳坠，帅气到让人挪不开眼。唯一不同的是他个子没有照片上看起来高，一米六左右，仍是一个瘦小女生的身形。 他在微博上记录自己打激素后的变化：声音变粗、圆润的脸变得棱角分明、背变得宽厚、胸部变小、生理期中止。从外貌来看，他完全褪去了女性特征，有次去外面上厕所被保安从女厕赶了出来。对此，下面的评论不乏「神经病」「变态」「不男不女」。 但这些攻击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从不回应，照旧每天拍视频、直播；分享和比自己小6岁男友的恋爱生活；自然地提起前夫和两个小孩。他好像完全从「王晶晶」的影子里走出来，享受着作为「王胜男」的生活状态。 采访中，我请他翻阅相册，选出5张作为近五年的年度照片——他的故事集中发生在这五年，且一个人性别特征的变化，照片是最直观的。 他选得很快，几乎不到一分钟。我问起挑选的标准，他不在意地笑：「好看」。 2017年-自由摄影师王胜男  决定起诉是被逼无奈之举。 早在大学时，有认识她的高中校友扒她的微博咒骂；毕业后开网店，不少人去店铺下面评论：「不要和xx有生意往来，她是极品神女！全校人都讨厌她」；婚后怀孕生子，她去育儿网站晒娃也会被认出来：「呦，这不是神女吗？2009年就极品得全网皆知，还敢玩育儿软件？」最恶毒的，会诅咒她胎死腹中，生孩子下不来手术台。 而这些攻击的起因，仅仅是高中时两个同学打闹，摔碎她的水杯后有人开了一句「水杯要300万」的玩笑。这句话被人发到学校贴吧里，成了「王晶晶自称水杯值300万，别人赔200她嫌少」。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谣言，引发了一场规模巨大、持续多年的校园霸凌。 出于青春期的自尊心，她极力辩解，但每多说一句就会被扭曲成新的谣言。最终在众人的口水中，她被塑造成了「神女」：高一xx班出了个神奇女子，自称所用茶杯300万，父母年收入几亿，小学就整容，男朋友成群，却相貌丑陋，衣着老土，用老人机，真是神一样的奇葩女子，简称「神女」。 原本王胜男成绩优异，在这所学霸如云的重点中学能考班级前五。但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她再也无力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并因患抑郁症休学一年，后来去另一所高中复读，上了一所大专院校。 此后七年多的时间，从贴吧、微博再到知乎，她换过好几个账号，但始终甩不掉那些人。 2017年初，王胜男怀着二胎在家待产。孕期产妇的心理承受能力弱，她一看到带头造谣的人发帖就害怕到手脚发凉，夜里失眠到三四点。抑郁症最可怕的是对一个人生存意志的摧毁，「活着没意思」的念头疯狂生长，她甚至想打催产素，早点生下孩子后一个人去死。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八个月大。 最终还是不甘心。她想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如果再不反击我迟早会疯。」 丈夫陪她去派出所报案，民警说没有被告人的真实姓名无法立案，要先找网警调查发帖人的身份；去找网警，又被告知只有先立案才能调查。 最后他们找黑客查到发帖人的ID和个人信息，在代理律师的协助取证下将带头造谣的贴吧管理员告上法庭。第一次民事开庭被告没有到场，直到第二次刑事开庭，王胜男才第一次见到那位一直锲而不舍向她泼脏水的男性校友。他叫蒋琦，和王胜男想象中的样子一样：精瘦，含胸驼背，头发邋遢，目光猥琐。  被告始终不承认自己诽谤，否认发帖人的身份，还当庭抹黑：「这就是她曾经的发言，她的同学都说她恶心。」在被判处3个月拘役后，他表示不服判决，要上诉。所幸律师说这个案子证据链清晰明确，被告想证明自己无罪是不可能的。 2018年-胜诉后/王胜男和儿子  王胜男有一对子女，她很宠姐弟俩，几乎从不打骂，因为她太知道有一个暴躁的母亲是多么痛苦。 她曾写过一句话：「校园暴力是我人生遭遇的导火索，也是糟糕原生家庭的果。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遇到校园暴力是运气，遇到了是必然。」 在家里，母亲强势专制、脾气火爆，会因为女儿不到点睡觉在床上逗猫玩，就冲过来扇耳光，打掉了正处于换牙期的女儿的门牙；会因为女儿不想给房东家小孩玩自己新得的小鸭子，当面把它们活活踩死。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有一点不合母亲的心意，就会非打即骂。 小学时，有次王胜男拿到奖学金，自己买了文具回去。还没等她开口汇报母亲就问起钱的事，随即破口大骂，就此事上纲上线，越说越激动：「小小年纪不跟大人说就乱花钱，将来长大了要变成罪犯！」一旁的父亲看母亲没完没了，忍不住劝了几句，说孩子也没做错啥，差不多就行了。谁知母亲一下子火了，哭嚎「你们两个就是联合在一起」「我好心没好报，孩子都不能管教」「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后来，母亲拿着家里的8000块存折离家出走，听说是和父亲一个所谓的「兄弟」私奔了。父亲知道后大受打击，把王胜男送到爷爷奶奶家，自己去外地待了两年。 但过了3个月母亲又回来了，原来那个男人有老婆，她上位不成被人家揍出门，钱又花光了，只好回家。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出轨，也不是最后一次。父亲对此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非但没有换来母亲的感激和改正，反而加深了在母亲眼里的懦弱无能。 原本父母一起在菜市场做生意，王胜男9岁时，父亲因为做手术留下后遗症，再也干不了重活，每天打牌混日子，偶尔捕鱼卖点钱花，全家靠母亲在厂里上班维持生活，这更加剧了家庭地位的不平等。 王胜男2008年考入温岭中学，2009年已有抑郁倾向，2010年中旬在家用煤气自杀，意外没死，被家人带去医院检查后确诊抑郁症。母亲哭着骂她为什么不爱惜生命，说她「矫情」；同学得知她患病，说她「精神病」「用自杀博眼球」「怎么不真的去死」。 那时她是真的想死，吞了医生开的所有药，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周末，竟然没死成。药物治疗期间，她记忆力减退、整日无力、嗜睡，曾经立志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她再没有专注学习的能力，过得浑浑噩噩，仅仅是活着就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从专科学校出来后，她因为害怕处理同事关系，没有去找工作上班，而是专注经营网店，同时做摄影师、搞副业，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收入远超大多数普通上班族。 她每月一万一万地打钱给母亲，却依然得不到认可，母亲说她「不务正业 」「邻居问你工作我都不好意思说。」 母亲从未对女儿遭遇的一切表示安慰，她只看到原本应该学习优异、考上名校的女儿最后只读了一所不入流的大专，连正式工作都没有。「我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把你送进最好的学校，结果你休学了，还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甚至在女儿伤口上撒盐：「你被校园霸凌是活该，都是因为你自己不好，所以别人才欺负你。」 这样的谩骂时不时发生，最恶劣的时候，母亲嘴里会冒出「鸡都不如」这样的字眼。决定起诉的那段时间，又一次被骂后，王胜男第一次翻脸：「别以为你在我小时候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我不说是因为尊重你。整天高高在上教训别人，以为自己是圣人什么错都不会犯吗？先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口气发泄完，她彻底和母亲决裂，极少回家，至今已三年多没和母亲说过话。这意味着一个从小就是权威、不可反抗的存在被她打败了。和面对校园暴力一样，她不想再懦弱下去。 2019年-第一次打激素后的王胜男  成年后的王胜男分析过，因为原生家庭糟糕，无法给予自己安全感和归宿感，所以她总是把另一半作为精神支柱，把感情当作赖以生存的浮木。 在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曾有一个男生对她释放好感、表示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如获至宝。有一次，对方向她索要大尺度照片，她不情愿，但仍然按照要求发过去一张穿着内衣的上半身私照。对方转头就把照片分享在学校贴吧里，成为众人的笑料和意淫工具，多年后仍有人拿着这张照片来威胁她。 爱情如是，友情亦如是。王胜男高中休学一年期间在外打工，有个女生表示不讨厌她，想和她做朋友。她万分欣喜，拿着自己打工赚到的第一笔钱请女生逛商场，没想到被全程偷拍直播在网上，原来对方是为了当「卧底」。 前夫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王胜男的生活。她去另一所中学复读时，某天同学说隔壁班来了个很帅的男生，拉着她去看。去了后一群男生起哄，说对方喜欢她。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前夫说，他路过教室窗外，第一眼看到王胜男的时候，就觉得她很好看，喜欢上她了。 那是一段甜甜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翘嘴角的校园恋爱。前夫找同学打听她的喜好，买她爱吃的零食，每天下课守在教室外面。热烈地追了一段时间，成功修成正果，一路恋爱、结婚、生子。俩人高考读了同一所大学，王胜男早早怀孕，没毕业就退学回家。2016年领证的时候，她怀着二胎，大女儿已经3岁了。 其实在追王胜男之前，前夫就从同学耳中听说过「神女」，但他没被吓退，反而更加心疼妻子。王胜男孕期抑郁症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前夫请假在家陪她，每天扮鬼脸、讲笑话、买玩具，想各种办法逗她笑；在她想轻生的时候鼓励她，陪她去找律师、打官司，帮她去造谣者家里要说法，做她最踏实的后盾。 生女儿后的月子里，有天前夫一大早便去隔壁房间上网——那些人找到前夫的账号，把黑帖一股脑发过来，意思是挺帅的一个男人，不要被蒙骗了。 「你们真的好可怜，眼里容不得一点美好。」许久以后，她才无意中看到前夫的回复。 前夫对她很好，因此即使领证时穷到没钱办婚礼，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这段婚姻唯一的问题在于前夫是个「老好人」，从不会拒绝任何朋友的借钱请求，即使自己没钱也会刷信用卡借人家。前夫做建材销售工作，有时工程结束收不回来款，他也不好意思强硬找人家要，多数时候一句「算了」作罢。 那时前夫收入不高，但有超前消费的习惯，爱给孩子买很多价格不菲的玩具，花钱大手大脚，每月花销上万，欠债累累。为了帮前夫还债，王胜男拼命赚钱，除了忙网店的生意，还做摄影师拍私人写真、给公众号写稿赚稿费、运营自媒体赚广告费，甚至去景区摆摊卖过凉茶。但即使她月收入能到两万，也赶不上前夫欠债的速度。 她还过最多的一笔是46万，平时一万两万地转账，但窟窿总也填不上。 她尽力去挽救这段感情了，但没用，实际的生存问题摆在那。最终，他们和平离婚。 2020年-已离婚，剪了新发型的王胜男  离婚后几个月，王胜男在一个qq群里认识了现在的男友。提起俩人恋爱的起因，他笑说自己是声控，被对方的声音吸引。 网络上知道「王晶晶」的人很多，群里时不时有人起哄，男友在见面前就查过王胜男的过往，却只字未提，只当不知道。 这个1999年出生的男孩有着好听的嗓音、帅气的面孔，和超乎常人的成熟稳重。虽然年轻，但他已工作好几年，经济独立。王胜男和他相处一年多，从没吵过架，也没为任何事操心过。每次出去吃饭，都是男友抢先付钱。这次，我和王胜男聊天结束，遇上男友下班回家，他主动提出「一起吃个饭吗？」，礼节周到。饭毕付款时，王胜男照旧又没抢过他。 王胜男和男友租住在一所公寓里，在26楼，房子不大，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和一只猫。最近他们商量着搬家，换个大点的房子，方便把小孩接到身边上学。我去的时候王胜男租来做仓库的房子到期，网店出售的衣服摆满一人高的大货架，放在卧室兼客厅里。旁边是他用来直播的白色桌子和补光灯，白天他就在这里录短视频、给网店发货，晚上等男友下班回来一起出去吃饭，睡前再做两三个小时直播。 离婚后没了债务压力，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辛苦赚钱，佛系卖货，生存无忧就好。 俩人感情中唯一的阻碍可想而知：男友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二老时不时找来俩人的出租屋里，拉着他们劝分手。「我孩子还这么小，你年龄太大，不合适，应该去找个跟你年龄差不多的。」「你不要再和我儿子在一起了，不要花他的钱。」「你是不是有点变态啊，一个女的打激素干嘛？」 起初不管他们说什么，王胜男都没有反驳，保持对长辈的礼貌。男友不想他受委屈，跟他说：「你为啥不反驳呢？下次想吵就跟他们吵、想说什么就说，没关系。你不说他们还以为自己有理了。」 男友被父母说得烦时，也曾撂过「你们再逼急了我就从这26楼跳下去」这样的狠话，但不敢拒绝得太厉害，担心父母受打击。 有时候直播时粉丝问起他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正好男友在旁边，问他，他不说话。王胜男感觉到男友应该也挺为难。有粉丝问过这样一句话：「他的未来规划里是否有你？」王胜男回答道：「有，但我不敢想，总在做着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2021年-王胜男近照  改变性别的想法其实不算突然。青春期时，正在发育期的王胜男骤然陷入恶劣的校园暴力中，「荡妇羞辱」如影随形，无数不怀好意的男生在网上肆意评论他的身体、胸部。他觉得恶心，于是束胸，把头发剪短，企图弱化自己受到攻击的女性特征，却受到了新一轮谣言侮辱：「王晶晶遭强暴后成了同性恋」。那年，他正18岁，本应是最美好的年纪。 他偏爱中性风，常年短发，穿衣也是酷帅型。第一次注射激素时他还没离婚，一知道有方法可以让自己的外表「去女性化」，便立马行动。21天打一次，一次1毫升。很快，他的声音和外貌开始改变，女声变成男声；圆脸变得有些国字脸；皮肤变得油腻、粗糙；背比很多男人还壮；体质也从怎么吃都不胖变成易胖体质。 他没有去做彻底的变性手术，只是通过注射激素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女性化，他讨厌有「妇女感」的自己。「女性特质让我焦虑，我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顺眼一点。」如果胸部很大，他会非常难受，打了激素后胸部变得更小，生理期也中断了。偶尔停掉激素，生理期就会恢复，这让他觉得很尴尬。 王胜男说，自己目前生理上还是女性，但心理上没有很强的性别归属感，觉得自己不能算女孩子，也不能算男孩子。别人问起时，他就说自己没有性别。 他很喜欢中性的自己，经常在想「人为啥一定要有性别呢？」「我们出生的时候没办法选择性别，如果生下来是女生，但别人都把你当男生对待，你是不是就会长成男孩子的性格？性别、身体，本质上都只是一个壳而已，只是受到社会刻板印象的塑造。」 他不是一个人，美国作家凯特·伯恩斯坦在他的跨性别著作《性别是条毛毛虫》里提出过同样的想法：「我知道我不是个男人，渐渐地明白我很可能也不是个女人。」「为什么我们要生活在一个非男即女的世界？」 有网友评论王胜男：「你杀死了过去的自己」；还有人分析「你应该是双重人格，衍生出了一个男性人格保护自己，内心还是女性。」尽管王胜男现在仍遵医嘱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人格分裂」，因为他的记忆自始至终没有断层，且现在情绪稳定、生活正常。只是再提起以前的事情，他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无法理解自己过去的行为，也无法对过去的自己共情。 打激素、去性别，看似出格的举动似乎有校园暴力的影子，又似乎是王胜男认识自己、勇敢做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现在的他看起来是一个完全独立、崭新的个体，不会再被困在过去的事情里，也没有什么言论能再对他造成伤害。有猫、有爱人，生活平静、怡然自足，这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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