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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的手提箱

 愚儿namu 2021-03-24

汉娜的手提箱

张伟/撰文

关于死亡的故事总是残忍而悲伤的,但这并不是《汉娜的手提箱》所讲述的全部内容。1945年,一个叫汉娜的13岁犹太女孩,带着她梦幻年纪里所有的珍贵梦想,被杀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烈焰里。那是故事的结束,也是故事的开始。

她的手提箱——黑色的、用白漆写着简单信息的手提箱,长65厘米,装着她人生最后的印记,与其他被杀死的孩子的手提箱堆放在一起。偶然间,它被人们发现、展览。经由它,一些陌生的人开始寻找它的主人,寻找属于那个女孩的人生踪迹,寻找在那个罪恶年代里发生过的一些具体而微的细节。

这些细节都平淡无奇。它们可能属于每一个拥有寻常童年的孩子。但汉娜的童年才过了半截,就被仇恨扼杀了。多年后,当人们从历史的角落里把这段故事翻出来,它依旧鲜活,直刺人心。围绕着汉娜和她的手提箱发生的,是人性被泯灭、又在废墟之上顽强生长的故事。

而这一切,都是随着那个黑色手提箱被再一次打开而开始的。

1

当日本女人石岗史子打开从捷克寄来的邮包时,她并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这是2000年的春天,石岗史子是日本“纳粹大屠杀教育中心”的教导员。她的工作,是向日本的孩子介绍二战中发生过的那段历史。

作为这项工作的一部分内容,石岗史子给德国一家博物馆写信,希望能得到一件与那段历史有关的物品用以展览。作为对这封信的回复,一个黑色的手提箱被装进纸箱,运上飞机,寄往东京。

很难说这是精心挑选的结局。事实上,这个黑色的手提箱并不稀奇,它属于某一个死于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孩子,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多,这一个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连她的名字也寻常无比:汉娜·布兰迪。

名字用白漆写在箱子正面,下面写着她的生日,以及“孤儿”字样。这是大多数手提箱的通用格式。对集中营里上百万犹太孩子来说,这只是辨识他们身份的必要信息。但对石岗史子和她的学生们来说,这名字却显得与众不同。

毕竟,那些被杀死的孩子此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如今,其中的一个却具体摊开在他们面前。

箱子的内饰是嫩绿色的,点缀着紫色的小花。里头装着一只棕色皮鞋,一只白色长袜,一件白色毛衣,和一个生锈的铁罐。这种罐子曾被用来装着有毒的气体,杀死集中营里的人们。

这就是汉娜一切。除此之外,她的样子,她的故事,一概模糊不清。一个脸色粉嫩的日本小女孩看到了箱子上的名字。除了意识到“这是来自遥远地方,来自很久之前”的东西,她也意识到,“这个箱子属于一个像我一样的小女孩儿”

石岗史子感到并不满足。她开始好奇地想要弄清楚,这个叫汉娜的女孩长什么样子,她“想看到她的脸”。

2

汉娜有一张甜美的脸蛋。尽管她并不总是在笑,有时候,她和哥哥乔治闹了别扭,便会撅起嘴,摆出一副要哭鼻子的模样,狠狠地在他背上敲打着。

那是这个有一头金色卷发的捷克女孩最快乐的日子。在位于布拉格的家里,让人念念不忘的是战争爆发前那些幸福生活。汉娜喜欢穿着碎花短裙在草地上打滚,或是笑容腼腆地荡秋千。也有时候,她大笑着奔向父亲的怀抱。家里的录像机记录下其中一些片段,图像已经陈旧了,但仍然看得出户外阳光强烈。

她的父亲,一个犹太人,“非常善良,喜欢讲笑话”。除了带着家人到沙滩上逗乐和到雪地上滑雪,父亲还会变点儿小魔术。他弄来了一个木头制的魔法盒子,把一个硬币放进盒子里一摇,硬币就不见了。过一会,他从汉娜的耳朵边上把硬币找出来,赢得汉娜的惊呼。

最好的日子往往是这样进行的:当妈妈拥抱汉娜,当爸爸告诉她“我爱你”。 在汉娜曾就读过的nove mesto中学,乔治和汉娜“过着普通的生活,做着和普通孩子一样的事情”。乔治和汉娜是仅有的犹太人,但没人关心谁是什么身份,大家都是朋友。

讲起这些往事时,哥哥乔治微笑着,不时往壁炉里添几块木柴,仿佛又回到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汉娜在日记里写道:我们每天都打架,但我们都会表达出对彼此的喜欢。

但他们很快就不得不越来越多地表现这种喜欢,因为日子逐渐开始变得艰难了。街头开始有狂暴的游行和森严的阅兵,玻璃被砸碎。父亲和母亲常坐在客厅里,忧心忡忡地听着广播里的消息,而汉娜躲在门后,眼神里多了很多忧郁和不安。

1938年的那个新年,似乎是记忆里最后的快乐时光。那一天,一大家人来到奶奶家里,吃着可口的食物,不时发出开怀笑声。

汉娜和她的表兄妹们则躲在一边玩游戏。他们依次把装着蜡烛的小船放到水里。其他人的小船很安全,哥哥乔治的虽然倒掉了,但蜡烛仍然在歪斜着燃烧。只有汉娜的船沉进水里,蜡烛也熄灭了。

那一年,当新年的欢呼响起来时,外面放起灿烂的焰火。但欢庆的人们眼里已经有了不祥之兆。没过多久,德军就占领了捷克。

3

当然,这种忧郁和不安,并没有被装进汉娜的手提箱里。对于石岗史子来说,这只陌生的手提箱背后的故事,让她坐立难安。她只能告诉孩子们:这是一个发生在60年前,发生在离我们非常远的欧洲的故事。

她试着到互联网上搜索汉娜的名字,却一无所获。她试着给奥斯维辛博物馆写信寻求帮助,不久,她收到回信,里面提供了关于汉娜生平的蛛丝马迹:在来到奥斯维辛之前,汉娜曾住在特莱辛集中营。1942518日,她被从家里送到特莱辛。

石岗史子听说过特莱辛。她知道,那个集中营里曾经有一个秘密的组织,一些老师悄悄把犹太孩子们集中起来,教他们画画。她找到后来出的画册,希望从中能看到这个叫汉娜的女孩子曾留下的绘画。结果,真的找到了。

有的是用铅笔画的,上面有车站,一男一女在画面上紧紧地拉着手,不知道是她和她的哥哥,还是随便什么人;也有稻田,人们在其中劳作,这说不定寄托着汉娜曾经快乐无忧的田野生活,那时,她曾拿着干草叉站在草堆旁,嬉皮笑脸。

还有蜡笔画的。石岗史子不禁赞叹:“她用色很漂亮。”画面上是高大的树干,叶子涂成嫩绿色。地面上开着蓝色、黄色和红色的花,草丛里还藏着只小鹿。

找到这些画以后,石岗史子更加想知道关于汉娜的一切,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真能找到关于这个箱子主人的任何信息——她不知道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她不是个历史学家,也没有做过任何历史研究。

在她发出去寻求帮助的邮件和传真都杳无消息之际,她买了飞往捷克的机票,又辗转换乘去特莱辛的火车,踏上寻找的旅程。

关于那段历史的遗迹都还在。在旧犹太人墓地里,她看到石碑杂残破,青苔蔓延。在特莱辛集中营博物馆里,她看到成千上万孩子的名字,密密麻麻写在墙上的名单里。这个伤感的日本女人说:“那一刻我意识到,汉娜只是150万个被杀死的犹太孩子中的1个。”

石岗史子手拿汉娜的画,走在特莱辛集中营当年的院子里。许多年过去了,树一直生长,花依旧盛开,仿佛并没有什么生命曾经在这里消逝过一样。在光线昏暗的狭窄过道里,正午太阳从缝隙里透进来,格外晃眼。正是这样的太阳,曾照射着许多行将消失的生命,包括汉娜。

这里毕竟是她生活过2年的地方。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体会到了汉娜的存在,这是她离汉娜近了一小步”。

只不过,关于汉娜的一切,被淹没在这巨大历史悲剧之中,了无踪迹。直到石岗史子在特莱辛博物馆遇见一位历史学家时,一切才有了转机。这位历史学家取出一个名字列表,上面记录着谁曾被送到特莱辛。石岗史子数了数,上面有超过9000个名字。

往后翻了几页之后,她找到了汉娜·布兰迪的名字。油墨打印的字,只有短短一行,记录着她的信息。和名单上大多数人一样,她的名字前面,用墨水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勾。她问,这标记是什么意思?回答是:这标记说明,汉娜并没有幸存下来。

4

石岗史子一定没有意识到,她从布拉格到特莱辛,重复的正是50多年前汉娜曾经走过的旅程。只不过,那段旅程尽头,是巨大而未知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悲惨生活。

其实,在来到特莱辛之前,悲惨的生活早早就开始了。德国人为汉娜和她的同胞带来的,是人类历史上曾发生过的罪恶中最可怕的一种。汉娜儿时的朋友李卜斯 米娜里科娃记得,汉娜曾经找过她,因为太害怕,全身都在发抖。

犹太人很快被从公共生活的一切领域赶走了。他们不能去公园,不能看戏,甚至连买东西也受到限制。汉娜和乔治被从学校赶走。汉娜曾梦想成为一个老师,但如果不能学习,她的这个梦想显然也已经破灭了。

为了安抚妹妹,乔治担负起作为哥哥的责任。他找来笔和纸,让汉娜写下所有她觉得困惑的事情,把它装在玻璃瓶里,挖洞埋在了草地上。他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发现他们。

但这一切于事无补。妈妈先被带走了。当分别的时刻来临时,兄妹两人正睡在床上,母亲挨个亲吻他们。乔治醒了,但没有起来。汉娜则第二天早上才醒来,她意识到,她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接着,父亲也被拖上了汽车带走。没过多久,在叔父家度过了担惊受怕的几个月以后,19424月,汉娜和George一起被送到了特莱辛。

临走之前,表姐为她准备了那个黑色的手提箱,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那种,并写上了汉娜的名字。她也许并没看见汉娜眼里的恐惧。

旅程中,先换马车,再换汽车,然后要步行走过一段极为泥泞的道路。生日那天,哥哥乔治想办法弄来了一根蜡烛和一些糖果、饼干,他们悄悄地躲在角落里吹灭了这根蜡烛。两天后,他们来到了特莱辛。

就在石岗史子曾漫步过的地方,集中营生活开始了。伴随着进入生活的,是生满荒草、布满电网的高墙,不时抬出的黑色棺木,以及无边的恐惧。几乎所有捷克斯洛伐克的犹太人都被送到这里,人太多,最后只有越来越少的人能得到食物,许多人死于饥饿或疾病。

汉娜和乔治也被分开了。起初,她每周能见一次乔治,并总能带去一块省下来的干粮。但不久之后,乔治被送往奥斯维辛。他们在高墙下紧紧拥抱了最后一次。

人们无从知道,此后的日子对汉娜来说有多么艰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一间有人放哨的小屋子里,汉娜曾跟着秘密组织的老师画画和唱歌。她画画的那个房间,走上楼梯,就能透过窗户看见对面焚尸炉高达的烟囱。而她最爱唱的歌,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我很高兴,我还活着。

5

只是,她并没能活下来。在特莱辛博物馆,石岗史子面对那张宣告汉娜死亡的名单,伤心不已。

然而再往下看,她却突然发现了乔治的名字,上面标注,他是汉娜的哥哥。而且,名字外面画了一个黑框。这说明,他是那份名单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通过历史学家,石岗史子找到了乔治在集中营里的好朋友科特,并知道了乔治在加拿大多伦多的通信地址。

回到东京以后,她决定给乔治写封信。介绍了大致原委之后,她希望乔治能“告诉我们你和汉娜的故事,我们想了解送到集中营之前你和汉娜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告诉过你的事情,你和她的梦想”。

在信的末尾,她写道:“我们想给日本所有孩子一个机会,让他们知道不公、不宽容和仇恨,曾经给犹太孩子们带来什么。”

中心的孩子们给乔治画了画,在画上用歪扭的字迹写上“亲爱的汉娜”。石岗史子拍下手提箱的照片,把它们一起塞进牛皮纸信封里。

当这封信寄到多伦多,塞进乔治的邮筒时,这个年迈的老人和他欢乐的大家庭,似乎早已经远离了那段可怕的历史。

从奥斯维辛幸存之后,他到了加拿大,并决定“不活在过去里,而是为将来而活”。

那并不意味着我要忘记过去。乔治坐在壁炉旁,像50多年前一样,并不怎么爱笑,略有些腼腆。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稀疏。

经历最可怕的苦难以后,他希望带着快乐面对世界。他希望让别人知道他现在拥有什么,而不是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于是,他带着 孩子们郊游、嬉戏,并在录像里录下孩子们的笑容,正像很多年前他的父亲对他们所做的那样。他相信,自己的父母若能亲眼看到如今这一个大家庭,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

妈妈在集中营里给汉娜寄回来的生日礼物——用牙膏捏成的小饼干,他一直珍藏着。甚至,父亲曾经用来为他们变魔术的魔法盒子,他也保存着,偶尔还会拿出来给外孙们变一模一样的魔术。录像里,最小的女孩儿露出当年汉娜曾经路出过的那种惊讶又欣喜的表情。

只有当深夜到来的时候,过去那段时光才会回到他身上。他做噩梦,然后在半夜坐起来,拿着过去的合影,一遍遍地自责和悔恨。

关进集中营里的父亲曾经给他和汉娜寄来一封信,里面叮嘱亲爱的孩子们“照顾好自己,因为我现在不能保护你们”。父亲在信里对乔治说:“你比较大,照顾好你妹妹让她别出意外。”结果却是,他没有带妹妹回家,让她成为一个老师。他答应过要照顾她,那是他的责任,他却没有兑现这个承诺。

那个死去已久的妹妹,从未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她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字,中间名字就是汉娜,以至于女儿觉得,自己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姑,却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和她纠缠在一起。她甚至会想,父亲是希望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为汉娜而活,去过那些她没机会过的生活。

乔治曾经带着女儿回到自己和汉娜埋下玻璃瓶的草地,希望能挖出当年的日记,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也曾一起回到集中营,想找回汉娜的手提箱,也空手而回。

若不是石岗史子寄来的那封信,他也许将带着回忆和遗憾死去。但如今,这个故事却被改写了。他从相册里摘下汉娜的照片,寄给了石岗史子。同样寄去的还有他的一个心愿:我想亲眼看看我妹妹的手提箱。如果有孩子想知道我妹妹的更多故事,我愿意见见他们。

6

乔治并不知道,汉娜的手提箱和汉娜本人一样,也经历了多舛的命运。

德国战败后,汉娜的一个好友去奥斯维辛博物馆参观,在一张照片上,她见到了汉娜和她的手提箱。在这张作为资料保存的照片上,那个13岁女孩长发已经剪掉,脸上不再有纯真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麻木和无谓的呆板。

而手提箱原件,则早已在博物馆的一场大火中被烧毁。

不过,大火并未烧掉汉娜的故事。一个艺术家得知了这个故事,按照照片的样子,仿制了一个新的手提箱。但这并未当石岗史子写信索取展览品时,这个手提箱才被辗转运往日本。

如今,这个偶然间被打开的手提箱,正让汉娜的故事重新浮现。

乔治的信寄到东京后,石岗史子几乎是尖叫着对孩子们说:“看,这是一张照片,汉娜的!”在此之前,她曾担心自己这封信会把痛苦带给乔治,曾揣测那个失去了亲爱的小妹的哥哥是多么痛苦。如今,她可以见到他,并听他讲讲汉娜的故事了。

她和孩子们一起,把这些照片、信件和汉娜的手提箱一起布置在展览馆里,并把它向公众开放。

开放日这天,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来到现场。她是原子弹轰炸的幸存者,当听说有人要筹备“纳粹大屠杀教育中心”时,主动来给予支持。

她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我们这些原子弹轰炸的幸存者,并不只是受害者那么简单。因为是我们日本人开始了战争,而我们并没有试图阻止它。我们罪孽深重。”

“然而,纳粹大屠杀的受害者与我们完全不同。”她说,“他们成为目标,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许多孩子来到现场。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说:“我现在还是个孩子,但我将来会在社会上扮演自己的角色。我们从学校学到什么,将成为我们以后作出决定的基础。”

“我们应该建设一个让这一切不再重演的社会。”他煞有介事地表态说。

乔治也来到了现场。时隔多年以后,他又一次看到了汉娜的手提箱。他曾带着自己的妹妹,提着她的手提箱,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悲哀的终点。

50多年来,这位兄长从没没忘记过汉娜。同样,50多年前的一天,特莱辛集中营里,当汉娜突然得知她要被送到哥哥待的地方去时,也觉得非常高兴。临行前,她特意打扮了一下,以便让哥哥知道她过得不错。

她洗了洗脸和很脏的头发,提上她的手提箱,被塞进黑暗拥挤的车厢里,满怀期待地走向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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