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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的故事

 nqj0108 2021-03-24

  1

  天堂村村小只有三个学生:莫文才、莫小聪,莫丽兰。

  清早起来,阿欢老师便发现学校四周的窗台上落满了鸟粪,黑黑点点的一大片,就像教室的墙面上被莫文才用黑蜡笔涂抹的一个个逗号。他有点埋怨,叽咕了一下,但一想到平日里也全靠了这些鸟儿来凑热闹活跃气氛,也就忍了。他拿了自扎的笤帚和木瓢铲,开始清扫起来。

  那些逗号刚被拾掇完毕,一只大鸟呼地从前面一排古枫林子蹿了出来,在他的头顶绕了绕。嫌我,嫌我,这是鸟儿发出的叫声。

  阿欢老师被翅膀扇动的声流冲击,笤帚从手中滑落。他顺势用胳膊朝空中挥了挥,做出要抓住什么的样子。但发现什么都没有,晨风徐徐,送来几片颤动的暗红色枫叶。

  请不要讲那样的话,如果你也走了,我该怎么办呢?他低着头,似对鸟而语。

  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平时惯例,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他親自来学校值日:打扫卫生、擦净黑板、移开或摆正桌椅。之后的星期二至星期五,学生就依他的样,按部就班,不差分毫。

  一切打扫完后,阿欢老师开始摆放桌椅。桌椅整整齐齐地叠在教室后面,有五十三张。那还是几年前山外的一个什么老板按照班里学生人头捐赠的,不多也不少。不过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了。

  就在上个学期,还有熊清宇和熊清艾一共五个学生呢,虽然熊清艾在花名册外,但阿欢老师的心里仍把她当成其中的一员。

  熊清宇住在另一个叫池坪村的行政村,门前有一条大河,一座石桥连通两岸,通往县城。因为交通便利一些,学生进城的进城,到乡完小的到乡完小,学生寥寥,加上后来那儿的校长意外溺水而亡,学生再也没人去那儿上学了,学校成了一所空校。熊清宇住的地方叫燕子岩,是个偏远之地,离池坪村远,离天堂村反而更近,所以在没学可上后,熊清宇干脆进了天堂村村小。熊清宇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会读书,勤思考,在全乡十多个村小的统考中,每次都名列前茅。不过也不知是否得到过他那聋哑姐姐私下里的辅导。姐姐熊清艾曾被送到吉首自治州的聋哑学校学习过,后因为生活不习惯,一年之后跑了回来,打也打不走了。每天,她跟着来天堂村小就读的弟弟熊清宇,坐在旁边看他读书,守着他做作业,无论酷暑寒冬,清晨黄昏。熊清艾长得白皙,身材高挑,又乌黑又浓密的发辫总是干干净净的,她静静地坐在弟弟旁边,阿欢老师也不讨嫌,有时还让她坐到讲台,和他平坐,就像新闻联播里的两个节目主持。

  阿欢老师在讲台的前面依次横摆了五张,自己坐到讲台上去看了看。视觉太宽了,眼角的余光有点力所不能及。又把桌椅竖着摆放了一次。这次的感觉是太远,会让人力不从心。第三次,他在前排摆两张,后排摆了三张。但看来看去又总觉得也不妥,有点不符合他的队列审美要求。

  阿欢老师弄来弄去,最后的决定是在前排摆三张桌椅,在后排摆两张。他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讲台上。

  “莫文才,8加0=?”他问。

  “8加0=8——”教室里仿佛飘来莫文才的声音。

  “8加1=?”又问。

  “8加1=8——”回答。

  “8加8=?”再问。

  “8加8=8——”

  阿欢老师愤怒而起,教科书巴掌一样甩了过去。书没有打在人的脸上,刚好落在莫文才坐的右边第一排座位上。

  教室里空空如也。

  2

  阿欢老师快满五十岁了,一九八四年高中毕业后,就回到这里的老家天堂村教书,先是代课,后转民办,尔后公办,三十多年间,从宿舍到学校,再从学校返回宿舍,他的工作、生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来就没有改变。

  改变的是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当代课及民办老师那时,天堂村小大着呢,一至五年级,几百个学生,老师常常带的复式班,两个年级挤在一个教室里,一个布置好作业,另一个又开始讲新课。作业本改不过来,天天晚上加班到深夜。慢慢地,学生渐渐少了,父母打工,外出挣钱,把孩子也带到了四面八方。

  学生一少,教师也一个个调走了。

  在这里教了多年书的刘老师,就是上学期调走的。刘老师走时,带走了学生熊清宇,因为熊清宇要升三年级了,这里不设三年级课程,两年就毕业了。

  阿欢老师每当想起这些事,总要发会儿呆。这当儿莫文才、莫小聪、莫丽兰依次悄悄绕过他身后,坐到了座位上,阿欢老师才想起什么似的,他绕到他们身后,将属于熊清宇和熊清艾的后排座位悄悄移走了。

  星期一也是升旗的日子,以往都是由熊清宇和莫文才各站一旁,一人甩开旗面,一人拉动旗杆拉绳,音乐声中,旗帜缓缓地升起了。熊清宇和莫文才个子一样高,身材敦实,配合也很默契,一点差错都没有。现在,阿欢老师看来看去都没有适合的黄金搭档,因为莫文才大两个新生整整四岁,站在一起怎么搭都是一架高低柜。

  这一次,阿欢老师亲自把校旗升了上去。他决定,直到学期终末,他都会任其飘飘,不再降下来了。

  升完旗,他才发现自己竟忘了放音乐。好在几个学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感觉,他们正扯开喉咙,开始了课前朗读,和平时那样,将朗读声传出窗外,像鸟一样在门前的枫木林里回旋: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这是一本由县里一位支教的老师赠送的《三字经》,里面的内容还附加了《弟子规》、《百家姓》,节选了《中庸》《大学》的内容等,自从得到了这本课外书后,阿欢老师如获至宝,每天上课前半小时,都要让他们大声朗读,这种课前作业似乎比任何学业都重要,他要求他们背诵起来必须一字不落。

  莫文才十岁了,从六岁半开始读一年级,读了三年半如今还在读一年级。帮忙看守学校的老支书走路已经带喘了,仍能诙谐地幽他一默,给他取一个外号abc,意思是他年年读的abe,知道的事物也只abe。他的名字差不多被这一诨名取代了。但就算他对数学、英语学不进记不下,莫文才却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他对《三字经》和《弟子规》的内容能读得风生水起,倒背如流。

  但这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三字经》不见了。

  放学回家,在一遍遍翻箱倒柜仍没有结果后,莫文才首先找到了他的妈妈,一个既聋又哑,而且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怀疑她生火做饭时将书撕裂,用作引火烧掉了,这种事经常发生的。有一次他还与母亲狠狠地打了一架,母亲抓烂了他的脸,他扯掉了母亲的一绺头发。

  此时莫文才的妈妈正在灶屋生火,可能柴有点湿,满屋的烟子升起,让本来就暗淡的屋子更加黑暗。但火光映着母亲的脸,让母亲消瘦的脸更加清晰,看得见她发丝的凌乱影子。村里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估摸她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多岁。打一开始,她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孤儿,一个好心的女人将她从麻阳带到这儿,做了父亲的媳妇。那时父亲二十九岁。

  看没看见我的书?莫文才跨过灶屋的门槛,用手势比画了一下,对母亲打着哑语。

  咿呀呀,咿呀呀。母亲拍拍胸,又摸摸肩,用手指指地上,又指指被无数柴块盖住的楼上。很多时候,她的手势和思绪都一样混乱不清。

  书!那本《三字经》!莫文才又比画出了两个小孩的脑袋,再伸出指头变成小孩脑袋上的羊角辫。——那正是《三字经》的封面图像。

  母亲将下颌骨前倾,裂开嘴唇,整个牙齿露出,嘿嘿嗨嗨笑了起来。

  这让莫文才紧张起来,他像鸟一样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母亲膝上。果然,灶眼里有一团纸,正开始熊熊燃烧。莫文才以手当铁夹,伸进去将那纸团抢了出来。不过,已经烧焦了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他的同学熊清宇特意给他准备的一张试题标准答案,这之前,那些答案让他始终能保持试卷考试的100分。

  莫文才很生气地走了出来。站在堂屋,他看见父亲将五元钱揣进荷包,然后抓过靠在车谷子风车上的一根拐杖,两脚踩石臼一样往外走去。父亲并不是瘸子,只是一次帮人盖房子喝多了酒,回来的路上跌进了坎洞,腰骨断了,没有钱进医院,躺在床上让草医治了几个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要去哪儿,爸,莫文才对着父亲的背影,问。

  去会计那儿,交房屋保险,父亲说。

  你可看见我的书?莫文才问。

  问你妈,父亲说。

  我不懂她的意思,莫文才说,你帮我问问。

  我也不懂,父亲说,她的手势这么乱,没个准头。

  你去做什么?莫文才又问。

  我去交房屋保险,父亲又说。

  莫文才哦了一声。

  除了灶房是半密封的,有土墙和门,堂屋和偏厦全是敞开,虽然有的地方用竹子或木板子夹了’一下,在墙洞码了些柴块,但仍看得见里面的风车、箩筐、鞋子、衣物、凳、床、蚊帐……对于这样一个家庭,一个厨房就可以装下他们所有值钱的家当,那就是米和油,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3

  除了莫文才,莫小聪和莫丽兰都是九月份才招的新生,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六岁半。三个人的学校,阿欢老师惹得他校的很多老师羡慕。其实也不尽然。除了莫文才脑子有点呆,莫小聪完全就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母亲是父亲打工时从常德带回来的女人,习惯高跟鞋的她踩不了深山沟壑,她在莫小聪生下来满月不久就将一双奥康挂到脖子上,赤着脚跑掉了,而父亲则因为空虚孤独而嗜酒嗜赌,欠下的赌债不计其数,整整六年了也没敢归家,电话也没打一个,莫小聪全靠爷爷和婆带着。莫丽兰是个灵巧的孩子,父母在浙江的一个厂当车间工人,制鞋。莫丽兰的脚上一年四季变换着鞋的花样,衣衫却很单薄,因为她只有一个爷爷,爷爷自己都一身的病,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哪管得了她的冷暖。

  很多时候,阿欢老师充当了父母的角色。

  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这是莫小聪的口头禅。

  什么?

  狗和狗为什么扯粑?

  扯什么?

  扯屁股。

  扯蛋!阿欢老师将一只用剩的粉笔头朝他的脑袋丢了过去,粉笔头跳蚤一样蹦了几蹦,“滴答”一下落到了地上。

  老师,我给你唱一首歌,莫小聪说。

  唱吧,我听着呢。

  我是一个兵

  爱着咱老百姓

  日本鬼子打来了啊

  管我卵事情……

  阿欢老师脖子粗了起来,脸顷刻间红成了下蛋的母鸡。他扬起了手掌。

  是难教你的?

  是大大(哥哥),莫小聪畏惧起来,用手指了指莫文才。

  阿欢老师放下手掌,从他们三人中拎出了莫文才。

  说,是谁教你的歌?!

  是,是我们寨上的莫苕崽大大,他打工回来了'我抽着抽着他的烟,就会唱了这首歌。

  阿欢老师叹了口气,拎着莫文才耳朵的手垂了下来。

  那好吧,你们现在齐声跟我唱,他狠狠眨了下眼睛,說,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老师——回答说。

  我是一个兵

  爱着咱老百姓

  日本鬼子打来了啊

  把他消灭尽!

  歌声嘹亮,响彻云霄。有枫叶嗖嗖而下,像风中颤动的和弦。不过,这让人更真切地感到:秋天来临了。

  秋天真的来临了。

  真是冷啊,莫丽兰缩紧了=身子。

  阿欢老师才注意到她仅穿了件薄薄的碎花内衫。莫丽兰告诉他,昨晚她爷爷咳血,把她的外套弄脏了。

  阿欢老师从屋里拿出了件自己的毛衣,不过莫丽兰死活也不肯穿,她告诉他,如果穿了男人的衣服,自己就会生孩子。

  谁告诉你的?阿欢老师很尴尬。

  我自己知道!莫丽兰说。

  4

  不管对于之前的熊清宇,还是对于之后的莫小聪和莫丽兰,阿欢老师在他们用笔写的作业本或试卷上,该打勾的打勾,打叉的打叉,毫不含糊。唯独对待莫文才,对的地方打勾,错的地方全部以斜杠代替,等到莫文才用准确的答案改正之后,在斜杠上再添一个斜杠,就又变成了勾。因此,莫文才的作业本也好,考试试卷也罢,几乎全是对号,所有的分数也全是一百分。

  对于阿欢老师这一特殊待遇,莫文才当然不懂。但他对那种表示对的符号以及好分数无限珍爱。每次,他都会郑重地拿着给他父亲看,表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超出常人的能耐。父亲并不笨,他既不欣喜若狂,也不自怨自艾。

  应该还有一百二十分的吧?父亲说。

  没有,从来没有!莫文才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熊清宇也没有!

  但不管怎样,在父亲的内心里,他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在这方面像是有点感觉的,每当这时,她总是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里拿一根筷子串着两个煮熟的鸡蛋,真是像极了试卷上的一百分。她咿呀咿呀地,叫莫文才吞下去。

  莫文才并不是先天脑子不好,在他三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疯癫的母亲虽然平时的举动异于常人,但对自己骨肉的爱与袒护却是与生俱来的,她生了一堆大火,用毯子捂着他烤,以为这样就可以祛除寒气,却不想适得其反加重了莫文才的病情。等到父亲从坡上做完工回来,莫文才已经气息奄奄了。好不容易抱到乡镇的医院,医生诊断出莫文才脑子的哪根神经已经受损,有些脑膜炎后遗症。

  这一个星期,阿欢老师都没有在莫文才的试卷上打勾了,试卷上的那些斜杠像一个人躺在那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百分的位置也是空着,像一个人缺少了两只眼睛。莫文才因为没有勇气拿给父亲去看,他也因此再也没有吃到一根筷子上的两个蛋。这使得他很想念熊清宇。

  熊清宇是唯一一个可以给他试题标准答案的同学,某种意义上来说,熊清宇就是他的满分。但熊清宇走了。上学期期末,守学校的老支书杀了一只九斤黄公鸡,请他们全校师生吃了一次饭,说是给刘老师和熊清宇开欢送会。莫文才当时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从醉酒的刘老师泪眼里,也感到了内心的难过,是一种痛痛的感觉。熊清宇当时还把他拉了出来,交给了他一张暑假试卷的答案。

  那最后的答案,就在母亲灶笼里灰飞烟灭了。

  莫文才想哭。

  很多时候,人们都看见莫文才站在天堂村村小的路口,那也是以前熊清宇来上学的必经之地。他的脖子越伸越长,目光越拉越远。先是透过这一片飘飘落叶的古枫林,看到绕河湾而过的溪流,看到对岸的那座山,再远的山,模糊的山,有云覆盖的山,被天压迫的山,无边无际的山……

  上课铃响了。很快有莫小聪和莫丽兰的朗读声从教室的空当里传出来,却因为莫文才的缺席而显得特别单调。

  ……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人

  有余力则学文

  阿欢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他的目光深沉而安详,却似乎有穿透人心令空气颤动的力量。

  星期五下午,莫文才又站到村小的路口。阿欢老师已经回家去了,这使他可以将未了的期盼变成一种耐久的等待。

  鸟归巢了。“扑通”一声,莫文才栽倒地上,他昏了过去。

  5

  元旦节放假。今年元旦不再同以前那样拼拼凑凑成三五天假期。阿欢老师的心境也有点古怪起来,突然想和他的学生一起过。所以,在前一天就应该说节日放假事宜时他一字不提。只要他不说,其实他的学生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元旦节该放假了。

  九点钟,莫小聪和莫丽兰来学校了。

  熊清宇也来了。

  因为感冒发烧还没有完全好,迟到的莫文才头有点胀,布着血丝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第一眼看到第二排的熊清宇,以为自己两眼昏花,头脑浑糊了。不过熊清宇很快伸手接过了他的书包,把他从前排拉到自己身旁。

  你怎么来了?莫文才说。

  阿欢老师说你病了。熊清宇说。

  没有,绝对没有。莫文才摇了摇头说。

  熊清宇把手搁到莫文才的额头上。

  老师说你病得不轻。他说。

  可是我已经好了。莫文才又说。

  为什么到那儿等,是想念我吗,还是想那一百分?熊清宇看着他的眼睛。

  莫文才的眼泪一下滚出,突然抽抽嗒嗒起来。我妈把你给的答案烧了。他说。

  羞,羞,大大哭,羞,羞!前排的莫丽兰突然做出了怪脸,食指弯弯地贴在下颌处,刮一下,又刮一下。

  莫文才止住了眼泪,握紧了拳头,他比划着对莫丽兰的后背来那么几下。莫丽兰啊呀呀地嚷叫起来。

  莫文才停下来又嘻嘻笑了。

  莫丽兰吐了吐舌头。

  你应该经常回学校看看我们,莫小聪对熊清宇说,就我们三个同学了’多没趣。

  在中心完小,课程紧,熊清宇说,我们早晨七点钟就起床了,晚上七点钟还要自习呢。

  你今天旷课吗?莫文才问。

  今天放假,因為今天是元旦。熊清宇回答说。

  是阿欢老师让你来的吗?莫文才问。

  老师说,我们还有一场未了的竞赛。

  什么?

  背诵《三字经》《弟子规》。老师说背不了的学生,还不能真正算是从这里毕业的毕业生。

  你可以不理它,又不是考试试卷。莫小聪自作聪明地说。

  我,还算阿欢老师的好学生,是吗?熊清宇说。

  莫小聪不好意思地又吐了吐舌头。

  我再也没有得到老师的一百分了,莫文才说,我不是好学生,老师,不再喜欢我了。

  当然不是,老师最喜欢的是你,他最大的希望也是你。熊清宇说,你是最棒的。

  莫文才忙不迭地把老师一直未在那斜杠上加一笔的试卷拿了出来,上面蝌蚪样的文字一字未改。

  帮帮我吧,他对熊清宇说,看不到那一根筷子串两个蛋,我真难受,简直要疯了。

  但熊清宇把那试卷原样叠好,放回到了他的书包。瘸子如果没有放下拐杖就永远是瘸子,熊清宇悄声说。

  莫文才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我爸爸就是拄着拐杖也是瘸子,莫文才说。

  熊清宇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是你的拐杖,因为我不会回来再读一次二年级,你,现在只能靠自己。

  这时,阿欢老师走了进来。阿欢老师今天穿了套藏蓝色便装,头发也像刚刚梳过,一副过节的神清气爽的样子。他的手里拿着那本《三字经》,里面夹着唯一的一张奖状。

  老师好!几个同学一齐站了起来。

  阿欢老师示意他们坐下,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眼睛依次落在了四个学生身上。他原想在背诵的时候从莫文才开始,依次为莫丽兰、莫小聪、熊清宇。但却临时改变了想法,他将莫文才放到了最后。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莫文才除了得到最长久的掌声,还得到了那张唯一的奖状。

  我早就说过,你是最棒的。熊清宇说。

  是吗,老师,这是对我的奖励吗?他捧着奖状时有点不太相信。

  当然,这是你自己挣来的成绩。老师说。

  我会得到一百分吗?莫文才问。

  这是可以肯定的,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下次不要感冒了。

  莫文才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6

  每一天村里人都会看到莫文才坐在自家买过保险的破屋里读写语文,做算题,废寝忘食的样子,母亲咿咿呀呀地说什么,他只当风的窃窃私语。父亲虽然瘸着条腿,却比任何人都显得尽心尽力。

  “莫文才,8加0=?”父亲问。

  “8加=8——”莫文才答。

  “8加1=?”又问。

  “8加1=9——”回答。

  “8加8=?”再问。

  “二八一十六——”

  当秋天的落叶散尽,冬雪来临,期末考试的时间到了。

  这次是全县统考。监考是从别的学校派来的一位男教师,大概一时受不了山里的阴风和冰雪,而教室又实在没有人气,冷冷清清,所以看起来面目严肃,表情生硬。他似乎等不及莫文才、莫丽兰和莫小聪他们三人交卷,不停地晃动来,晃动去,把人的心也晃乱了。他们最后看见他把试卷卷好密封,放在一个黑色背包里,走出了天堂村。

  阿欢老师是第一个看到试卷分数的人。事实上他并不担心莫丽兰和莫小聪的成绩。他在小心抖开莫文才的试卷时,看到那卷子的边角有点破损,有些空白處留有细细的鸭脚字,像是琢磨不定时打的草稿。不过他看到那出成绩的地方,红色的笔迹线条明了,勾勒出很漂亮的九十分。

  他几乎激动得要喊叫了。

  那一天,阿欢老师走了很长的路,把试卷亲自递到了莫文才的手里。他期待看到莫文才少见的吃惊的样子,甚至在惊喜中给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但莫文才看了一下试卷的分数,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我没有得到一百分,老师。莫文才说。

  其实,九十分就足够了,阿欢老师迫不及待地说。

  莫文才看着他,不语。

  知道为什么吗,阿欢老师又说。

  不知道,莫文才说。

  因为老师一生平平,从来就没有得过满分!

  不,我要一百分,莫文才的眼泪流了下来,老师,我已经习惯了一百分。

  阿欢老师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你已经是我的一百分,他有点激动地说,在这儿,在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骄傲过,从来没有现在这么自豪过,从来就没有!

  莫文才有点迷茫地看着他。

  下一学期读完,我可以毕业了吗,我要走了吗?莫文才小心地问。

  当然,完小学校的条件更好,在那儿,你,会学到更多。阿欢老师说。

  又是一年冬与春,又是一年夏与秋。

  莫文才和莫小聪到三十里外的乡完小读三年级去了。不过莫丽兰却去了浙江,因为她的爷爷得肺癌死了,她不得不跟在浙江鞋厂的父母身边。

  八月二十八日,和以往任何一个年份一样,阿欢老师准时地坐在天堂村学校的门口,等待会不期而遇前来报名的学生。

  他整整坐了一个上午。门前稀稀拉拉有人走过,那是去收割的老人和妇女,他们留给他一些弯弯的脊背和散乱衣襟的影子。到下午,他以为不会有学生来了,正准备将招生的桌椅搬到屋子里去,忽见门前的那一片大树飘落几片叶子,几只鸟像受到惊吓,呼地而起。他眺远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少年,正拿着一柄木制的弹弓,以石子当子弹,对着树一阵猛射。那少年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男孩一个个都像莫小聪,女孩则像莫丽兰。

  但仔细看,他们又都不是。

  几个小孩来到阿欢老师面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来报名的吗?阿欢老师问。

  当然,弹弓少年回答道。

  会背《三字经》吗,阿欢老师说。

  什么?不会,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三字经》。弹弓少年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年方少,勿打鸟;鸟俱伤,人自殇……这是新《三字经》说的。阿欢老师说。

  弹弓少年看了他许久,大概为着他的古怪。不过很快笑了。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情……少年说,这个我知道,是呆子莫文才天天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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