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传奇#
《西藏的教派时代》第二十篇：
1353年（元至正十三年）帕木竹巴的军队吊打了萨迦、囊扎、止贡、雅桑的部队，让前藏所有势力都闻其名而股栗。在得到了萨迦细脱拉章头领甲哇桑布的会盟承诺后，绛曲坚赞从后藏地区撤军，至此帕竹政权终于走完艰难的崛起之路。
1354年春，在贡嘎召开的会议是一个隐含的历史转折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是其影响的延伸，很多人的命运也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绛曲坚赞意气风发地主持了会议，另外两个与会者喇嘛当巴和甲哇桑布则显得有点黯然。
想当年，这种万户长级别的高级会议，都由萨迦本钦主持，各万户长只有溜须拍马的份儿。绛曲坚赞就更惨了，只能坐在门口不说，会议上不是申诉被别人欺负了，就是被萨迦本钦斥责不懂规矩，甚至干脆就在会议上，被直接架出去囚禁。
现在风水轮转的帕竹成了大户人家，不但供应会议所需的食物、礼品，还得意洋洋得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会议也不再是讨论帕竹的申诉，而是研究“解决本钦的投降，以及权力如何转归绛曲坚赞”。
在会议上，甲哇桑布代表萨迦承认了帕竹在前藏的领袖地位，并低头为之前种种不公表示道歉。绛曲坚赞则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高调表示恩怨都是过眼云烟，小问题而已，不必挂心。
细脱拉章向帕竹臣服的态度，在萨迦内部迅速酝酿成滔天狂澜。
萨迦派内另一个大势力拉康拉章，痛斥甲哇桑布，你算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权利代表萨迦派，即便细脱拉章号称四大拉章的领袖，但你也不看看你们现在的实力，不爱搭理你们，你们还真把自己当干部？！
此后一年多时间，萨迦四大拉章间的倾轧愈演愈烈，拉康拉章“帝师”贡噶坚赞的两个儿子，干脆将甲哇桑布逮捕囚禁了起来。
事件发生后，“善知识”扎巴僧格来向绛曲坚赞求援。
这对帕竹来说是一个削弱萨迦派的好机会，但同时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里，也蕴藏着极大的风险。
要知道，萨迦寺的意义并不仅限于一个教派势力，它还是元朝皇帝钦命的西藏地方管理机关。坐拥几十年的皇权恩宠，萨迦寺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可谓神圣不凡。
如果贸然出兵营救甲哇桑布，极有可能被认为是挑战元朝的举动，这可就和谋反无异了。帕竹虽然在前藏可以横着走，但想到元帝国辽阔到近乎天际的疆域（帕竹使者曾数次进京朝觐元顺帝），足够绛曲坚赞惊出一身冷汗的。
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肯定不是他的性格。作为一个政治家，没点火中取栗的果敢，最好别出来混。
绛曲坚赞不能眼看机会流失，尤其细脱拉章一直都是他在萨迦派内部的盟友，如果坐视甲哇桑布被杀，以后还有谁会信服帕竹的承诺？
更何况，拉康拉章如果通过这一事件，收服了其余三个拉章，只怕日后还有更大的血雨腥风。
人是必须要营救的，而且要强势的，大张旗鼓的营救，不能给拉康拉章一点起势的机会。但要救得有艺术，不能让元帝国感觉受到了挑战，这实在是非常考验政治智商的一个难题。
扎巴僧格陈述了事件经过后，绛曲坚赞马上就追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甲哇桑布的本钦印纽是否在囚禁时失去了？”
扎巴僧格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没有，据我所知，事件发生前，本钦（甲哇桑布）恰好命儿子（扎巴坚赞）去宗喀办事，为了标明身份让他带上了印纽。”
听到这里，绛曲坚赞立刻命人将扎巴坚赞保护了起来。
手中控制着甲哇桑布的印纽，绛曲坚赞算是为出兵，找到了第一重凭证。
但光有印纽还不够，绛曲坚赞还得看另外一些人的态度，这就是元朝宣慰司的院使和驻军西藏的都元帅们。
1356年，元帝国的统治已是江河日下，朱元璋攻占集庆（今江苏南京），改名为应天。长江的中下游地区，在三股红巾军（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攻伐下已和元朝没什么关系了，甚至这三股势力之间都已经开始了内部操练。但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大，绛曲坚赞还是很忌惮元朝的驻藏官员们。
他试探性地向各位院使和都元帅发出了邀请，请他们来商讨营救甲哇桑布的方案。[2]
会议召开后，绛曲坚赞惊讶得发现，元朝派驻官员的意见，竟然是没意见，这让他大喜过望。
本来他还计划，如果都元帅态度强硬，奉都元帅为首领，自己往后退一步，作个副手至少能夹带点私货。
结果元朝官员对萨迦内乱根本就没兴趣，大手一挥说道：“你们自己看着办，但绝对不能违反皇帝的“扎撒”(法令)。”
元朝官员可能是没有得到中央的指令，不想在节骨眼上表态，便说了一句他自己认为，进可攻退可守的囫囵话。
但绛曲坚赞可太高兴了，他心里说：“这不是废话嘛，无缘无故囚禁本钦，本就违反了元朝的法令，已有人违法在前，自己的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在他暗示下，前藏的万户长公推他为首领。当即便如此，他还是表演了一下，对众人说：“自己无德无能，没有威望领导营救本钦的行动。可以派部将协助都元帅们出兵，自己则留在仁蚌等待消息。”
听到他的话，扎巴坚赞和扎巴僧格都急了，“要是元朝的都元帅管用，我们还用得着来求你吗？！”
他们马上就开始给绛曲坚赞戴高帽子，“这正如常言所说的'一百只麝才相当于一头狮子子’，你不去，本钦就不会获救。要说惧怕也是惧怕你……。”[3]
也不知道，旁边看热闹的元朝官员们，听到这番话，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在大家一致的恳求之下，绛曲坚赞总算“扭捏”着答应了领导联军，但他要求元朝都元帅也派兵一起行动，以彰显朝廷的意志。
最终，由绛曲坚赞率领前藏诸万户军队为中军，香巴噶举紧随其后，勋坚都元帅领蒙古军为右翼，古尚巴和长官帕巴率领所部为左翼，帕竹军队为后援，共同进军后藏营救甲哇桑布。[4]
这次会议，不论议程还是决议，都完全到达了绛曲坚赞的预想。
首先，会议顺利通过了他的提议，要求萨迦无条件地释放甲哇桑布，这让萨迦拉康拉章想要拖延会议进程，去大都求助的目的落空。
其次，通过一系列私底下的运作，绛曲坚赞获得了联军的领导权，并裹挟着元军一起出兵，将元政府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这次军事行动，让绛曲坚赞再次明确了，自己前藏的领袖地位，甚至元朝官员都要向他低头。
联军缓缓向萨迦推进，之所以要缓缓进军，也体现了绛曲坚赞的政治智商，他并不想真正和萨迦结下血仇。在他的计划中，以军事威压逼迫萨迦议和，是解决问题是第一选择。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他的预想，当联军进驻曲弥后，萨迦帝师派遣喇嘛夏钦巴和喇嘛年麦巴（绛曲坚赞在萨迦时的老师）前来和谈。
绛曲坚赞不卑不亢地接待了两位高僧，当两位使者解释囚禁甲哇桑布的原因时，绛曲坚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辩解。
他说：“甲哇桑布官及一品，这是皇帝的钦命，他的本钦印纽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只有大皇帝才有权罢免他、杀他的头。你们有什么权利做这样的事情？做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如果本钦有个好歹，萨迦的基业将毁于一旦。我的态度很明确，无条件释放并交给我，才有谈判的可能。否则，不谈判！”[5]
两位高僧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喏喏得说：“当年，甲哇桑布百般加害于你，现在你却替他张目，真是悲哀。”
绛曲坚赞听后摇摇头，“当时，他身为萨迦本钦，有权利处理万户之间的官司。虽然，他们偏袒别人打压我，但这是在行使合法的职权。现在我有能力抓他们、杀他们，但我考虑的是皇帝的律令和萨迦的法条，所以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可萨迦自己却违反了法令和律条，我不是在为某个人张目，而是在维护法律的尊严。”
紧接着他又说：“没有皇帝森严的律条，你们二位与我有什么区别？由于有了蒙哥汗的恩泽和法令，才有了止贡派名号和教法；
仰仗着薛禅皇帝（忽必烈）的恩泽和法令，才有了萨迦派和蔡巴的权势和教法；
仰仗着旭烈兀汗的恩泽，才有了帕竹政权的安定。
违法的事情必须马上停止，没有什么可说的了。”[6]
两位高僧黯然离去后，绛曲坚赞并没有继续进军，他知道萨迦一定会屈服的。过了几天，萨迦决事会的另一个代表喇嘛归邦巴亲自前来，这人是拉康拉章中的死硬份子。得知他到来后，甲哇桑布的儿子马上要求逮捕他。
但绛曲坚赞却说：“此时做这件事不好，我们占有朝廷大义，不怕萨迦不低头，能够通过和谈救出你的父亲，对大家都好。若不行的话，我会想方设法救本钦出来，再把他（归邦巴）交到你们。”[7]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喇嘛归邦巴正在跟绛曲坚赞谈判，一个心腹慢慢走到绛曲坚赞身边，伏在耳旁说了一个刚从萨迦传来的口信。
这个口信居然是“拘捕归邦巴，本钦可以获释”。
听到这个消息，绛曲坚赞心中暗暗叹息，在这种情况下，萨迦派内部还在内斗，哪还有一点当年八思巴在世时的荣光。
但作为一个政治家，绛曲坚赞可不会放过这个分裂对手的机会。
他对还在口灿莲花的归邦巴，微微一笑说：“我得到一个消息，萨迦已有人答应释放本钦了，不过前提条件是马上拘捕你。”
听到这话，归邦巴当时就蔫了，哼哼唧唧地说到：“人不能没有信义，让我回去，本钦能够更快获释。”
绛曲坚赞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人不能无信，我不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让你回萨迦，但我要马上看到本钦获释。”
在帕竹政权强大的压力下，拉康拉章不得不释放了甲哇桑布。
当他赶到曲弥后，绛曲坚赞在曲弥寺举行了大型的宴会，甲哇桑布一方面为了感谢救命之恩，另外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和家族在萨迦派内部已经混不下去了。
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为了家族和教派只有彻底倒向帕竹这一条路可走。
在宴会上，他将自己的后代子孙、财产、权位等等，都献给绛曲坚赞，请他承担起照料的责任。[7]
《新红史》记载：“木马年萨迦发生内乱，拉康拉章的人逮捕了甲哇桑布并投入狱中，此时，大司徒（绛曲坚赞）派以仁钦桑布为首的大军(对萨迦)加以威吓，救出甲哇桑布，整顿了后藏的大部分地区。从此以后，十三万户在乌思藏各地任免管事官员等，都由大司徒掌管盖印。”[8]
这场由萨迦派内斗引发的动乱，让帕竹政权势力正式进入后藏地区。因此，学者将这一年（1354年，藏历第六饶迥木马年）定为帕竹统治西藏的开始。
在这次宴会上，还发生了一件意味深长的事情。
陪同甲哇桑布一起来到曲弥的喇嘛归邦巴，也想寻求帕竹的支持。
他对绛曲坚赞说道：“您只要用喜爱、提携仁钦岗拉章的一半心情关怀拉康拉章，那您就是本钦了，我们派人奏请皇帝有何困难？”
这番话，已明确代表了拉康拉章的分裂，估计归邦巴也被那条密信搞得心灰意懒，想要拉着绛曲坚赞这张虎皮迎风挥舞。
但绛曲坚赞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试探，说道：“虽然我无力帮助仁钦岗拉章，但未曾加害，你们拉康拉章侵扰和危害我的第司（帕竹），较之本钦还是我目前的万户长职务好，我起誓，我根本不羡慕本钦职务。”[9]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绛曲坚赞拒了归邦巴的拉拢，并不向他口中所说，“对萨迦控制的后西藏域没有兴趣”，而是他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虽然拉康拉章拘捕本钦明显违法，但罪不至死。如果以此为借口强势介入萨迦教内的纷争，很有可能会引起广大属民的反感。毕竟萨迦派经营、管控后藏地区数十年，树大根深，操之过急反而不美。
而且，他坚信在教内这些吃货的领导下，萨迦派一定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以帕竹现在的实力，他不需要再向任何一个势力靠拢，帕竹自己就已经是一个霸主了。
虽然现在名尚实至未归，不过也就是眼前的事情。
1357年的新春刚过，宣政院的官员给绛曲坚赞送来了喜报，元朝中央政府正式册封他为大司徒，并带来了封号和印纽。
这标志元朝正式承认了帕竹政权的地位，并替代萨迦作西藏地方管理者的一个选择。
果然不出绛曲坚赞所料，萨迦派内部的倾轧愈演愈烈，甲哇桑布的儿子扎巴坚赞已无力掌控萨迦寺大殿，他派人请求帕竹协助管理，绛曲坚赞委派官员任管事者，并留下约200名兵士管理萨迦大殿。
帕竹接收管理萨迦大殿的举动，极大的刺激了萨迦教内的反对势力。不久后，喇嘛归邦巴便遇害身亡。
这件事情还没来的处理，甲哇桑布也在拉孜离奇死亡。
他的去世成为了一个悬案，史料记载分歧极大。《郎氏家族史》上就记载了两种可能性，“相传是本钦旺尊父子和堪布南耶的过错，又传说是酗酒所致”。
虽然史料语焉不详，但从旺尊之后的做法看，甲哇桑布之死应该他脱不了干系。
公元1358年，旺尊父子带兵包围萨迦寺，绛曲坚赞马上派兵支援，一战便摧垮了对方军队，生擒并流放了本钦旺尊，还在萨迦将一批顽固的反对派处决，并将464人的双眼挖出。[10]
在残酷镇压了敌对势力后，大司徒（绛曲坚赞）干脆从萨迦派手中收缴了萨迦本钦的大印，正式接管了全藏的政务。他任命长官帕氏为萨迦大殿的管理人，拉康拉章的大近侍，对萨迦派的各种大事进行直接管理，要各首领找担保人，立下永不违反规定的保证书。
绛曲坚赞的铁杆粉丝五世达赖喇嘛在《西藏王臣记》中赞扬道:“彼止贡、蔡巴、雅桑、萨迦本钦等肇事之徒，自恃权势财富，醉心于争斗，犹如豺狼叫非其时。
狮王并不以其为敌手，于不经意之间，使进犯者如毒蛇献珠一般。(大司徒)最终以军力夺取各方的权势，统治直到西方水神边疆。
其威严号令，如同黄金牛辆一样深重，使众人俱纳入法令下，一切不守本分之罪魁恶首，咸令其俯首听令，革面洗心”。[11]
1360年，绛曲坚赞再次派人进京，请求元朝皇帝的加封。
元顺帝赐给他虎纽印章和封诏，规定贡噶、仁蚌等前后藏地区为其辖地，册封绛曲坚赞的部下释迦仁钦为曲弥万户长。
在乃东当着蒙古都元帅和乌思藏宣慰司官员的面，举行了宣读封诏的盛大仪式。接着按帕竹噶举派的旧规，在丹萨替寺举行了启用新虎纽印章(相当于原萨迦本钦的印章)的仪式。
这意味着，统治整个西藏的帕竹第司正式建立。在经过了四十年艰辛跋涉后，时年58岁的绛曲坚赞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参考书目：
[1][8]、大司徒绛曲坚赞生平再研究__吕崇民；
[2][3][7]、浅论大司徒绛曲坚赞的文韬武略_布桑；
[4][6]、《西藏历代的边事、边政与边吏》_张云；
[5][9]、《朗氏家族史》__大司徒·绛曲坚赞；
[10]、《西藏通史》__陈庆英；
[11]、《萨迦王朝的兴衰》__丹曲；
